第27章 舊城(1 / 1)

天刀狂歌 百草之英 7257 字 2024-03-17

舊城是一個新地方。   《青州地理誌》裡說,這裡在遠古的時候,確實建過一座城。後來遭遇水患,舊城淹沒在地底,一些熱衷考古的人,經常掘地三尺,希望能夠挖出一個不同凡響。   現在的舊城,讀書風甚濃。雖說狀元寥寥無幾,但進士卻多得不可勝數。   別的地方,一塊塊進士額匾,都會被裝裱得美輪美奐,放到顯眼的地方,獨享一份尊榮。在舊城,隨處可見的進士額匾,比小吃店還多,讓初到的人誤以為“進士”是某種美食。   每逢初一,舊城都有盛大的市集,附近的農民把自己從山上摘到的果子,挖到花卉以及當季的蔬菜都帶到市集,換回他們需要的鍋碗瓢盆以及其他生活用品。   還有一些人,有特殊的需求。   邱黑頭今天運氣好,山裡最後一批野生菌,他摘了好多。剛好舊城大戶人家有喜事,價格都沒還,全部買走了。他給自己小孫子買了一個虎頭帽,黃金鎖他還買不起,每次去完店都要嘆息。買一個鐵的吧,又怕其他家嘲笑,還不如不買。   反正今天收工早,索性把這些??角角都逛逛。以前他一直不明白,這冰糖葫蘆有啥好啃的?他今天好奇之下,買了一根叼在嘴裡,酸得掉牙齒,咬了一口就扔大街上。   幸好街上也沒啥熟人,不然丟人了。   很快,他從東街口逛到西街口,抄近路到南街口。過去的一年,他都喜歡來這裡。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見前麵排了老長的隊,也不知道是乾啥的。邱黑頭就跟在後頭去看個究竟,但又不好意思問發生了什麼,就假巴純路過,探頭探腦擠到了前首。後來他才知道,有位先生幫大家寫作。來人講需求,他落筆成文。價格公道,一份僅僅十文。   今天,那位身穿儒服,頭戴儒冠的年輕人,正拿著毛筆,奮筆疾書。他對麵,是一個穿著靛藍衣服的老太太,口裡在說著什麼。   邱黑頭又往裡麵擠出了兩個身位,終於聽清楚了老婦人說的話。   “家裡的老人身體不好,你快點回來,晚了怕是來不及。隔壁住著個小砍頭的,得不得就找機會來家門轉悠,媳婦也會乘機出門打醬油,老娘真是擔心啊。”   隻見年輕人落筆寫道:“父病,速歸。媳俏惹人憐,隔壁有老王,日久恐生變。”   邱黑頭近距離一看,老太太上了年紀,臉上布滿了歲月的痕跡,皺紋深深刻在她的額頭和臉頰上。她的頭發花白而蓬鬆,用一根紅色的頭巾包著頭,頭巾上還繡著一些花朵和飛禽走獸。   老太太靛藍衣服雖然已經洗得有些褪色,但依然整潔而充滿生活氣息,她繼續絮絮叨叨說道:“家裡的老母豬今年生了很多仔,原來的牛年紀大了,換了一頭小的,就是調皮,還不會拉車。還喜歡打架,見到別家的公牛,就沖過去,打又打不贏,每次都負傷回來。”   年輕人繼續落筆:“宅中老豬今年繁殖眾多,先前之牛已年邁,今已置換壯者,然其頑皮,且不識曳車。尚鬥,輕視他家之牡牛,奔向其前,屢戰屢敗,每次皆傷痕累累而歸。”   年輕人寫完,又抬頭看老太太,微笑道:“一頁紙沒寫完,還可以說點別的。在外麵的遊子,都喜歡聽到家長裡短的話,說什麼都行。”   藍衣老太握著乾瘦的手指,陷入了沉思,說什麼呢?年輕人看她拿不定主意,就說等她想起來,還可以再來,免費為她續上。   老婦人屁股挪開後,新坐上來的是一位臉上有疤痕的大漢。   “寫什麼?”   “討債信。”   大漢義憤填膺,與一位大哥合夥做生意,現在大哥發達了,否認當年合夥。大漢每次去要錢,都被當眾攆了出來。又氣有丟人,悔不當初。   “你可有當初立的字據?”   “有的有的。”   大漢拿出一個字據,儒生一看,按照約定,大漢每年可以分到一成的紅利。落款隻有一個手印,沒有簽名。   大漢看著字據道:“長大了才知道讀書的重要性,當時說要立個字據,我卻連名字都不會寫。按的手印,別人不認,非要說不是我的,這可怎麼辦。”   書生前麵簡要地回顧了他們的深情厚誼,最後落筆道:   “弟聞豪傑之士,救人於水火,義字為先。又聞守信之人,百世不僵。背信棄義者,可善終乎?弟自籌屁蟲一枚,必與兄如影隨形。常候兄於門庭之外,以糾兄之言辭。自備磚三塊,盼與兄臉比厚。兄之風流,亦張貼於大街小巷。”   書生從頭再看了下,覺得意猶未盡,繼續寫道:“弟雖不才,卻以義字為先,守信為重。兄之行事,亦當謹記,勿因一時之快而損及聲譽,玷汙兄弟之名。言辭已盡,磚雖備好,卻願不用而盼兄能明悟,明白弟心中之期。豪傑之士,當以義為先,以信為榮,方可善終。”   書生寫完討債信,讀了一遍,大漢雖不識字,但也聽得出好壞。   邱黑頭上過幾年學堂,因為老父親忽然去世,他需要幫家裡乾活,就沒怎麼去。但他乾活完了,就喜歡去村裡秀才開的私塾門口偷聽。秀才偶爾也會講到自己出門的一些見聞,小家夥都喜歡聽。秀才就說,那你們好好讀書,等識字多了,就可以買話本小說看,裡麵的故事才真的精彩。   邱黑頭喜歡看那些傳奇故事,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他點著旱煙袋,街上有風,火星子亂竄,有人真的怒。他就壓著喉嚨,乜斜著眼睛,蹲到更遠的地方。   邱黑頭在那裡聽著,看著,眼看夕陽西下,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才驚醒,瑪德,我這是乾嗎?   本來呢他也有一些小委屈,但他聽了一天下來,居然覺得自己那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叫啥事。他也不想傾訴,他就是覺得聽著過癮。   在靛藍色老婦與疤臉男之後,邱黑頭又聽到了悔過信,鄰居有條狗,很兇,叫聲很大,於是被他下藥鬧死了。   書生提筆道:郎君家犬,兇猛而人皆小心翼翼以避之,吾亦感不安與恐懼。是日,受不智之勸,欲用藥物,平息兇犬之嗥聲。吾之時之痛快,卻為郎君造成無法挽回之傷痛,對此吾深感愧疚。   聽到了求愛信:   秋風吹古巷,寒月照夜長。   思君心斷弦,尤恐明無妝。   聽到舉報信,某人德不配位。   聽到求財信,不能來金山的話,銀山也是可以的。   聽到泄憤信,羅列某知名人士不少不堪往事。   收攤前,年輕儒生看著從早聽到晚的邱黑頭,還意猶未盡,便朝他微微一笑道:“十五還來。”   邱黑頭看著儒生消失在夕陽方向,他也趕在筆墨齋關門前,買了一堆筆墨紙硯,星夜回家。   推開門,已經滿頭銀發的老太婆一陣抱怨:“老狗日呢,這哈才回來,還以為你被老豺狗叼走了,我還想得它們怕是啃球不動你這把老骨頭。”   邱黑頭在一邊嘿嘿地陪著笑,早習慣了。飯菜還是熱的,他端起來就吃,吃到第五碗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一整天就啃了一串冰糖葫蘆,原來書裡說的廢寢忘食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啊。   老婆子看著他這副模樣,也驚呆了:“餓死鬼抓心了?”   聽到這話,邱黑頭感覺識海裡有些東西被打開了。他很快收拾好飯桌,鋪開筆墨紙硯,提筆寫道:“如是我聞……”   邱黑頭把這兩三年以來的所見所聞寫了下來,他這一寫,就寫了七天,其間老太婆幫他做了一回飯,他吃了兩大鍋,又開始刪刪減減。最後定稿,開篇點明要義:   如是我聞。吾聞欲望者,心之所係,情之所牽,皆出於人之內心深處。心之所至,欲望亦隨之而生;情之所至,欲望亦紛至遝來。然而,欲望之所致,往往伴隨著苦痛之情。   到了十五這天,老太婆還是早早起來,為邱黑頭造飯。   邱黑頭看著老伴道:“我晚上不回來,要出趟遠門。”   “要走哪個親戚?”   邱黑頭搖了搖頭,然後出門了。   邱黑頭一如既往地先摸黑入了深山,今天他摘得一些野荔枝,背著背簍,往集市裡趕。他才放下背簍,就有人來品嘗,這野荔枝,還帶著露水呢,它能不新鮮嗎?結果,人家連背簍都一起買了,方便嘛。   他還是舊路線到處逛逛,這次他選擇嘗嘗棉花糖。這玩意,吃起來,比冰糖葫蘆好多了。今天排隊的人還是那麼多,邱黑頭繼續像無所事事的路人甲一樣擠到最前麵。   座位上是位眼袋很大的中年人,說最近夢到父親,這是他辭世後十多年來第一次,他擔心父親在下麵過得不好,每年燒的紙錢按道理是足夠的,莫非那邊家裡又添了新丁?家裡的老母現在身體還好,偶爾也會嘮叨幾句失去的老爹。   書生落筆:“生死兩茫,鬼吃飯,人喝湯,陰陽兩不商。縱有情,無處放。求得兩邊得安康。”   書生看著大眼袋中年人說道:“橫死之人,如果靈魂得不到安撫,就會擾亂生者。通常生者會以儀式方式,敬獻祭品。往日是米,今日是茶。多一些他所好者,慰藉其靈魂。”   書生這個攤位,聽眾比求者多,許多聽眾已經聽了兩三年,老聽眾也發現,今日書生換了衣衫,不是往日裡的淺灰色,而是深灰色,他的腰間,還多了腰帶。   要是再仔細一點,還會發現,書生換了加厚的鞋底。他身邊的書架上,還多蒙巾與鬥笠。   他這是要走?   一位戴著水晶眼鏡的小夥子,痛斥樓上的鄰居不講道理,經常往樓下扔東西,剩飯剩菜,生活垃圾,非常惡心。   小夥子上樓理論,對方擺出一副顫顫巍巍的樣子,不是裝作耳聾就是假裝自己患有失憶癥,小夥子得出的結論是:壞人變老了!現在他決定以暴製暴,養兩棵大樹把對方前後陽光堵死,在他們必經之地上易滑地板。   小夥子要寫一份告示,目的是震懾惡鄰。   忽然他坐板凳裂開,自己一屁股落到地上,摔得齜牙咧嘴。   儒生道歉說:“事發突然,沒想到這板凳如此不經用。”接著為他換了新板凳。年輕人靈機一動,告訴儒生,“你要這麼寫,我早上出門,踩到垃圾,摔成重傷。念爾等初犯,不報官。下不為例。”   書生對他說,大部分做這種事,是不知道自己乾的是壞事,或者他以為自己做的壞事,別人又看不到。但確實是令人厭惡,不可姑且縱容,最好的方式就是出一個告示。   書生快速落筆,寫了一封後,也對眾人念了一番:   致惡鄰者告示。   奉此文以斥忤,以昭世人之正義,以揭短君子之行徑。聞爾每日欺淩鄰裡,恣意往樓下拋擲物品,剩飯剩菜,生活垃圾,實為令人厭惡。爾之行徑卑劣,猶如汙穢之水汩汩而出,令人不勝其病。   ……   大概是心有戚戚焉,聽眾一片叫好聲。書生告訴眼鏡男,讓他再覓他人,紅紙黑字,多寫幾份,張羅於門口,走道。邊上馬上湧來很多人,請求眼鏡男給多一份,自己住宅,也多惡鄰。   邱黑頭看到自己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的時候,隻剩下最後一位顧客。一位眉宇間透露著和氣,衣著貴氣的年輕人,他是來訴苦的。   “錢太多,愁花,所以頭疼。當街撒錢是一種很腦殘的行為。把錢交給慈善機構隻會養更多的懶漢。把錢給有司?他們隻會製造出更多的冗員。”   書生落筆:   天生富貴,堆錢如山,心煩。   目視看平,揮手成空,歡顏!   年輕富貴看著手上的這書簽,開心地走了。   邱黑頭看四下無人,儒生還沒有收攤,於是他便坐了下去。   書生看著他道:“我在這裡寫了三年,你來聽了三年。”   邱黑頭還是第一次與書生交流,他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場,於是開門見山道:“這三年受惠先生良多,我讀《詩經》,有一處不解,都說詩三百,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是高興不過分,悲哀不過頭的意思。好比開篇《關雎》裡那個君子追求淑女,得不到就失眠,悲哀不過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得到了就敲鑼打鼓,高興也不過分。是這樣嗎?”   書生朗聲說道:“世人誤解夫子久矣。夫子當年說的,是《詩經》的樂調。《關雎》是求愛成功。《葛覃》說的是回門看父母,所以樂調樂而不淫,《卷耳》是婦人懷念遠行的丈夫,所以哀而不傷。至於《關雎》,夫子說那是樂章的最後部分,所以洋洋乎盈耳,洪亮優美的聲音充滿了雙耳啊。”   邱黑頭此刻的感受,就如行走在黑夜,忽然被滑過閃電擊中,這不就是這三年以來他來這裡蹭課聽的總結嗎?   書生笑道:“這三年,我接觸了千萬人,卻隻影響了你一人。”   邱黑頭從懷裡拿出他的寫的文章,遞給書生。   書生接過紙張,見上麵筆走蜿蜒,看完,其時已晚,他打了一個響指,那些沒有使用過的白紙漂浮到空中,把方寸之地照耀入白晝。   “昔年南坡先生頌詩,有法一夜入境,我今天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你現在就跟我走?”   邱黑頭點頭道:“現在就走?”   儒生道:“已經與家人告別了?”   邱黑頭道:“順心而已。”   儒生一笑,他這三年來所寫,也不過“順心”二字。   儒生道:“我是雲峰山南坡先生弟子,宋問川。你叫邱黑頭,我為你取個新名字,叫墨首如何?”   邱墨首點頭道:“弟子知道了。”   宋問川哈哈大笑道:“我可不敢做你的師父,我是你的鄰居,也是你過久的對手。”   宋問川收拾好書攤,背起書箱,帶著邱墨首向城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