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182年仲夏,月落星沉 玉兔西落萬籟寧,長街寂靜斷人行。 銀河耿耿星光稀,鼓發譙樓趲換更。 “咣!邦邦!” “平安無事~萬物更始~” 寅時末,更夫任五四拖著疲憊的腿腳,走過無人的長街,手中銅鑼再次響起 “咚~咚咚咚~咚、” 他用木槌止住銅鑼最後的顫音,有些輕快地喊道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五更平旦~,日始破曉~” 今夜最後的打更聲融進清晨,鞏昌府城升起炊煙裊裊 縷縷炊煙緩緩消融進輕紗一般的晨霧 值守城門的軍士打著哈欠,抬起巨大的門閂,根根手腕粗的鐵鏈被城墻上的絞盤扯的嘩嘩作響,甕城的厚重的千斤閘緩緩升起,十來個軍士擁上前來,喊著號子齊齊用力,厚重的外門被緩緩推開 嘩啦鐵鏈聲、嗬嗬號子聲、門軸吱呀聲也從鞏昌城中湧出來 滋啦一聲,城門內的早餐攤子,短衣赤膊的小販抬手擦去滿額汗珠,順手將油條扔下鍋,熱油激發起麥麵香氣 城門外,排著隊等待入城的人群,擁擁攘攘地擠進城來 輕紗霧靄下,東西寬七十餘裡的鞏昌城漸漸喧鬧起來,像是伏地的巨獸砸吧著嘴慢慢蘇醒過來 旭日初升,紫氣東來 嘈嘈切切的喧鬧聲驅散青白色晨霧 羲和駕車馭金龍,霞光萬道暈染人間 鞏昌城升騰起萬丈紅塵煙火氣 任五四結束了守夜,在城門處吃了一碗鹹豆腦和兩根熱油條,豆腦碗裡澆的熱油辣鹵驅走一夜疲憊與寒氣,他翻身騎上一匹瘦弱老馬,打著哈欠,和城門軍士招呼一聲,逆著入城的人群往城外走去 鞏昌城為赤縣神州陜西承宣布政使司所轄,洪武二年設為治所,也就是府城 天下承平日久,南來北往熙熙攘攘,走夫販卒五行八作,鞏昌府城經濟活躍,也算是隴右繁華的大城之一。城內長街小巷井然有序,屋舍儼然鱗次櫛比,更有數十丈高樓起,危樓臨風美輪美奐 城外,連綿萬頃良田長滿肥綠的青苗,擠擠簇簇著像碧湖麥浪,遠處看,很像是平平整整地堆放了一疊綠毯。有塢堡山村零星點綴其中,或依山或傍水,扼住交通要道,也扼住俊山險水 任五四青磕馬腹,催促老夥計行的快些,他住在城西十裡外的周家堡垂柏村 前年家裡婆姨又給他生了一個帶把的幼子胖娃,他已經年過不惑,之前也曾有三子一女,可惜福薄,長子長女剛養到牙牙學語的年紀就得了病匆匆早幺了 二子倒是長大成人了,十七八歲的時候,官府來人說是他路上遇到了熊羆,被熊羆一爪子撕了,送回來的屍體被啃咬的不成樣子,有善心貴人聽聞此事還給了兩吊撫恤,又給他安排了打更這份活計,累是累了點,但比從地裡刨食要強上不少 三子長得聰穎,三四歲便能識文斷字,任五四就從城裡算命先生那裡求了個大號,喚作‘葉明’,可憐福薄,早慧身弱,那年春耕下地,一個不留神墜入枯井 所以他對這個健康的小兒格外上心,幼子也很是爭氣,長得虎頭虎腦,從小能吃能睡,看起來比村鄰的同齡稚子壯碩許多 任五四揚了揚馬鞭,未及鞭落,老馬識趣地緊了緊馬蹄 大道兩旁的垂柳遠遠落在身後,遠遠望見村頭垂柏時,天光已然大亮 鄰人老農扛著鐵梨,趕著老牛迎麵走來,大道已盡前方是阡陌小路 農人們都趁著暑氣尚未高升,日頭還不毒辣,早早地下田開始一天的勞作 任五四下馬執韁,側身讓過老農 “十六叔可用了早食,我這還有些鞏昌府的油條可要吃一些”? “噢,是五四啊”,老農聞聲才抬起頭來,老花眼細細分辨,待看清來人,臉上綻起笑臉,老臉鬆皮夾著深深皺紋,像一朵豁牙老菊 “吃過了,鞏昌府的油條年前土地廟會的時候就吃過了” 老農裹著牙齦口齒不清地嘟囔著,任五四也不推讓,執韁牽馬沿著小路歸家去 村名垂柏村,自然是村頭那顆垂柏樹,就像是神州大地上無數個平凡的村落的名字一樣 不凡的是垂柏村的老樹過於巨大了些 樹高二十三丈有餘,無數枝椏交橫,撐起碩大如華蓋的樹冠,往年盛夏樹冠蔭庇著大半個村落,條條碧枝垂下,明葉如巴掌銅片般反射著灼灼天光 垂柏樹乾要五六個成年人才能合圍,直徑近兩丈 垂柏樹的樹乾上長了個大樹瘤,碩大壞瘤遙遙掛在樹上,將根輸送的養分截斷,今年的垂柏,樹冠稀疏,枝條枯黃,隻有映著天光的明葉如故 垂柏樹下有小石龜托著一塊六尺碑,碑上鐵畫銀鉤的記載著什麼,任五四不識字,隻看得懂碑上的幾個數字 他牽著馬走到垂柏樹前,將馬韁繩隨意撇在石碑旁,老馬通人性也不會亂走,隻低頭啃著石碑旁的野花,老馬嚼盡春色,吃的一嘴綠沫子 任五四怔怔看著這垂柏樹,然後緩緩跪伏在樹下,茂花盛草搖曳,隱去了這個苦命漢子虔誠的身形 爺爺曾經也像他一樣祈求著垂柏樹,爺爺已經死去了 父親曾經像他一樣凝視著垂柏樹,父親如今癱在家裡枯捱著 如今他跪伏在樹下 枯樹無聲,那些稀疏的明葉如同一隻隻眸子 投來悲憫 任五四祈求幼子能平安長大、祈求老父能再捱些時日讓他床前盡孝、祈求垂柏庇佑早夭的子女! 也祈求這蔭庇眾生的垂柏,能枯樹回春 ‘噗通’一聲,有重物墜地,砸到老馬身旁,老馬受驚甩頭扯韁,向後跳到一旁不敢靠近 重物墜地,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有汁水隨之飛濺 任五四怔怔直身回神,摸了摸臉上的飛濺之物,定睛一看竟是些許赤紫汙穢 任五四趕緊摸出別在後腰上的短匕,用短匕扒拉開身前的草叢,定睛一看,隻見一團棕黑樹皮散落在血汙之中 他連忙後退兩步,不敢多看,又將懷中黃符紙摸出來捏在手上 更夫常年走夜,雖是鞏昌城這種人氣鼎盛之地,但身上帶著些神符鐵匕總要安心許多 任五四嗅到一種熟悉的氣味,他想起了妻子臨盆時他蹲在門口大口大口砸吧的旱煙,又像是調皮的幼子騎在他脖子上時、滾滾而出的熱尿。 那是一種有些燥熱的氣味,這種氣味勾連著他的心底,莫名的熟悉感,稍稍驅散掉他心中的不安 任五四接著後退,找到縮在一旁的老馬,老馬歪牙咧嘴扭頭,他一把拽過韁繩,又小心翼翼地轉身離去 ‘以後家裡要多養一些公雞,再要養一條五黑犬’ ‘莫不是垂柏爺爺聽見了,顯靈..’ 他心裡一邊想著,卻又忍不住回望垂柏 猛然發現垂柏上的樹瘤已然破裂開來 高高的樹冠上隻剩半塊樹瘤殘皮,樹瘤裡是一團烏漆嘛黑、擇人而噬的丈餘深邃大洞 周遭樹皮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勾連、生長 愈合 又再次破碎 黑漆漆的樹洞就這樣舒展開來、又收縮回去 斑斕光線明滅 垂柏樹像患了肺癆的彌留病人,張著黑洞洞的嘴,時不時咳出一兩塊沾滿血汙的棕黑樹皮和一些碎肉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