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流雲醉漢般懶洋洋地連成一片,西沉的太陽仿佛剛剛經歷過一場謀殺,在天邊染出一片狼藉的紅。 祝昀央看到了一個女人,她側著頭,趴躺在地上,血液順著磚縫描摹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線條,身上的衣服被血液和塵土覆蓋,看不出原本的色彩。 莫名的熟悉感和無由來的悲傷驅使祝昀央慢慢走了過去,女人淩亂的黑色長發散落在麵龐上,似乎將臉分割成碎片。 但她還是透過那些遮蔽麵容的長發看到了對方的臉,驚詫和恐懼針紮般刺激著大腦,她踉蹌著後退,直到踏入一片黑白相間的空間。 那是……她自己的臉…… 她看到了,自己的屍體。 ----------------- 祝昀央早在幾個小時前便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死於非命。 或者說,盡管死亡的方式和時間是未知的,但她近乎堅定地認為,自己將會死亡這一點是不爭的事實。 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其他人身上,那最大的可能就是那個人瘋了,至少也會得到一句杞人憂天的評價,因為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皆出於夢境和一個看似虛無縹緲的直覺。 但經歷這一切的是祝昀央,而在她身上,這樣的事已經被論證了太多次,多到不容得一絲一毫的懷疑。 和大多數人一樣,祝昀央擁有一個普通但快樂的童年:家庭幸福,擁有一個從幼兒園便相識的同學兼最好的朋友。但平靜到甚至有一些無聊的美好生活終止在十四歲那年的暑假,之後便是長到看不見盡頭的噩夢。 祝昀央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昏暗的電影院,投影儀開始運作,噴射出熊熊烈火,火光在巨大的熒幕上投下了演員五官扭曲的臉,觀眾們發出了怪異的尖叫,笨拙地在火焰中扭動著身軀,焦黑的肢體如同枯枝般揮舞了起來…… 祝昀央抬起了手,火焰已然將她的身軀包裹,她看到自己就像一根蠟燭般融化著,浮著油脂的血液燭淚般流淌了下來,碳化的皮膚順著血紅的皮膚滑落在地。 於是她像周圍的那些觀眾一般大聲尖叫了起來,驚醒在淩晨的床上。 那天本是她和好朋友孟雨棠約定好一起去電影院看一部兩人都心心念念的大片的日子,可這樣的夢卻讓她對電影院產生了難以言說的恐懼,於是她假稱吃壞了肚子,在家玩了一天的網頁小遊戲。 那些遊戲簡直是無聊透頂,但祝昀央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仿佛自己被烈焰灼燒的身體終於擺脫了極溫,獲得了自由。 但是那天晚上,噩夢真真切切地到來了。 祝昀央至今還能記得孟雨棠的媽媽在電話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她說:“央央啊,電影院著火了,裡麵的人一個都沒跑出來,阿棠也……” 她對孟雨棠是愧疚的,不僅僅因為她明明夢到了未來要發生的事情卻沒有阻止對方去電影院,還有一點是因為她同樣沒能阻止孟雨棠母親的死亡。 就在孟雨棠葬禮的前一天晚上,祝昀央再次被噩夢驚醒,輾轉難眠。夢中的場景在她眼前不斷閃回:祝昀央站在本該是墓碑的位置,神情悲傷的陌生人排著隊,像是有著某種默契般,虔誠而靜默地將手中用於悼念的花枝插入了她的身體。祝昀央想要逃跑,可雙腳卻像是墓碑的一部分一樣動彈不得。 祝昀央在墓園門外踟躕著,葬禮即將開始,她看見運輸孟雨棠墓碑的車輛在她的墓地前停下,石質的墓碑從車上被高高吊起,在天空蒼白的底色下虛化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黑色剪影,然後那個影子直直墜了下去,濺起了男男女女連綿不絕的尖叫聲。 吊繩的斷裂導致孟雨棠的母親——那個幾乎將她當成自己半個孩子的女人——在自己女兒葬禮當天被墓碑當場砸死。 但這一切並沒有結束,恰恰相反的是,這隻是噩夢的開端。 隨後祝昀央也意識到,即使她預見了即將發生的意外,她也無法以任何方式阻止他人的死亡,就好像在噩夢襲來的那一刻,整個宇宙中的一切都會想要奪去那個人的生命。 她隻能看著死亡在自己身邊不斷上演,反復侵襲的噩夢像是腐蝕靈魂的毒藥,夢中那些可怖的場景仿佛一個幾乎要將她卷吸進去攪碎的黑洞,惡心、重影、身體裡翻江倒海地混亂,她的一切努力都化為了西西弗斯宿命般的悲劇,一遍一遍地上演著。 無處不在的抓痕,懸崖邊的斷枝,漸漸重疊的影子,濃霧彌漫的湖麵和靜靜浮於其上的屍骸,白色餐盤上的舌尖,模糊的照片……一幕幕場景鑄成一隻由白骨拚合而成的巨手,將她身邊所有人依次拖入地獄。 祝昀央一次次在驚恐與虛脫中醒來,窗外萬家燈火燦爛,她終於驚覺自己已是孑然一身。 但噩夢還是沒有放過她,扭曲荒誕的場景再次上演著。 半透明的月亮占據了大半個天穹,像是一塊巨冰獨自懸浮於海上,斑駁的孔洞黑得近乎於虛無。月芒滿地,人們緊閉著門窗,抗拒著月的窺視,他們瘋狂抓撓著自己的麵部,血液順著指縫蜿蜒而下,好像一條條隻剩下血肉的細蛇纏繞其上。 祝昀央知道,這次,將要麵對死亡的,是她自己。 但她絕不願就此死去,她要留下一個訊息,告訴世人她的死亡並非一場平凡的意外,就算最終隻能成為一個被超自然事件愛好者津津樂道的故事,她也心滿意足了。 於是她在半夢半醒間拿起了筆,她的身軀不受控製地步步走向陽臺,透過玻璃移門的倒影,她看到自己的臉上帶著一種夢遊般的茫然,下一秒,隨著移門的打開,她的視線被巨大的白月占據。而祝昀央邁著機械的步伐,抬起右手向著月亮走了過去。 祝昀央俯身在陽臺象牙白的欄桿上,向那明明遙在天邊,卻因為過於龐大而看上去觸手可及的月亮伸出右手。 夢外,她站立於臥室正對床的墻前,手臂僵硬地直直指向前方,鉛筆被她握拳的右手夾在指間,道道雜亂無章的鉛痕隨著她手臂的揮動在墻上浮現。 但更大的奇跡正發生在她空洞的雙眼之中:一串不屬於這個世界任何一種語言的文字正縈繞在她瞳孔的四周,像是一段古老的咒語鏤附其上,一遍又一遍地低吟著,分不清哪個字符是這句話的開端,如同銜尾蛇一般不分首尾。它們越旋越快,直到看不清這些文字的具體字形,直到它們模糊成一個粗細不均的細環,一切異變才接近尾聲,沉入了深邃無光的眼眸中。 而此刻,祝昀央也在墻上落下了最後一筆,那些雜亂的線條拚湊出的,竟是剛才在她眼中旋轉的那串文字,它們組成了一個完美的圓形,正如她眼前那輪龐大的白月一般,占據了視線的中心。 祝昀央將手中的鉛筆狠狠紮入了圓形的中心,同時夢中的她正慢慢從陽臺上探出身子,一個個晦澀奇異的音節從她口中緩緩吐出,像是早已沉眠的遠古巨龍吟唱著的夢囈,神秘而悠遠的氣息使那串文字脫離了墻壁的束縛,逸散在空氣中,優雅地淩空旋轉著,周身浸染著明月般的純色光澤,倏然以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沒入了祝昀央的眉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不見蹤跡。 月亮上的孔洞忽地擴大,無盡的空和無邊的黑一下子將祝昀央吞噬,於是她直直地墜了進去,墜入那龐大的月亮之中,濃重的黑將她的眼皮浸染到沉重,於是她闔上了雙眼…… 但下墜並沒有持續很久,祝昀央很快就被身下冰冷堅硬的觸感和耳邊持續不斷響起的鎖鏈聲驚醒。 周遭的一切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凝滯沉重的白霧遮蔽了天地,帶著一種溫暖軟和的觸感,漆黑的鎖鏈在空間中穿梭,不知兩端連接何處。 而祝昀央本人則側躺在一方黑白相間的地麵上,冰冷的感覺刺激著大腦。她緩緩坐起身子,可這簡單的動作卻引起了地麵的劇烈搖晃,像是一葉在暴風雨之夜出海航行的船隻一樣,於洶湧肆意的浪濤中身不由己地努力保持著平衡。 直到祝昀央站起身,她才發現這方如一個巨大的國際象棋棋盤的地麵竟是被鐵鏈懸吊在虛空之上的,棋盤的底下同樣彌漫著白霧,無法看清究竟有多深,或許因搖晃導致的一個失足,就是粉身碎骨。 祝昀央盡力保持極小幅度的動作,可就在這時,地麵再次劇烈地晃動起來。 她向後看去,隻見一個少女撐著一把黑白格子花紋的洋傘,輕盈地落在了一塊黑色的方塊之中。少女金色的卷發搖曳著,像是陽光和微風下的麥田,她圓睜著海藍的雙眸,左頰上一大一小的兩枚菱形印記錯覺般泛出了隱約的紅光。 “歡迎你,親愛的夢遊者,這裡是——” “噩夢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