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雙朗小心翼翼,靠近那株犬牙草,又不至於跌下去。 峭壁上的孟悠緊張地俯瞰:“哥,別太勉強啦。” “把心放肚子裡去,”他抄起別在腰間的藥鋤,嫻熟地將它挖出來。手向後一拋,它就長眼似的落進背後的藤筐裡。 他仰起鼻子,對上麵揪住衣角的妹妹笑笑。兩腮肌肉剛扯起,他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妹妹的尖叫聲刺破雲霄。倘若現在沒有入冬,鳥兒沒有遷徙到南方去,那麼,山林裡一定驚起大片烏雲,那無數對翅膀撲打作響。 “我沒事,”孟雙朗險而又險地扒住塊突出的棱巖。 他攀上來之後,拍拍身上的塵土。胳膊、大腿、手心,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但最可惜的,還是他的衣裳,早知道就穿另一件更舊的了。倒不是怕母親責罵,而是要麻煩她縫縫補補。他希望小屋裡忙碌的燭火能早點兒熄滅。當然,他也可以跟著放下藥杵,早點進入夢鄉便是了。“總算齊了,”他笑道,提提肩帶抻抻胳膊,“加上這株,克萊伯大叔退燒的藥材就都不差了。” “是啊,”孟悠瞪他一眼,“差點兒我也要給你熬藥了。” 山林中萬籟俱寂,樹木光禿。但離下大雪、裹銀裝還有段時日,孟雙朗自己跟自己打賭,在盛宴節以前,第一片雪花肯定會飄下來。他又提提肩帶,光為感受那比應有重量更沉幾分的筐內物。在犬牙草和其他藥材下,一顆琥珀色石頭深埋於底。他尋思:這到底是何物?踏入那嘀嗒響的山洞,他彎下腰,這種紅斑點蘑菇喜歡生長於潮濕地帶。抬起頭,在擎起吹燃的火折子邊,雙拳合抱大的不明物熠熠生輝:這顆怪石嵌在深淺不一的裂縫中,在其中一道;石質半透明,裡麵蜷縮一團看不清的黑影。反正他深吸口氣,一眼就相中它。 枝條哢嚓一聲。 思緒收回到腳下的那聲脆響中,他瞅向妹妹,怎麼,難道她還生剛才的氣?她不吭一聲,平時可沒這麼淑女。雖說愛冒險去挑頭的,幾乎總是孟雙朗,而孟悠對這種孩子氣的莽撞,常常不屑一顧地撇撇嘴。但倘若她真加入進來,哪一回她玩得不比孟雙朗瘋,她性子也比孟雙朗更倔,盡管她不承認,那也是倔的一種表現。到頭來,誰幫誰收拾爛攤子還真就不一定。 也怪我,孟雙朗有些自責,雖說沒自責到怒扇嘴巴的地步。但滑跤那事不全歸咎於他得意忘形,那顆琥珀色石頭份量著實不輕。 這玩意可比鳥蛋有意思。 他本來想給她個驚喜,卻不曾想先給個驚嚇。要不要現在,就卸下筐子,倒給她瞅瞅,隻要能讓她解開那兩道悶悶不樂的愁眉。 孟悠沒給他機會,“哥。” “在!” “你說馬多克斯叔叔什麼時候會來?” 噢,原來是這事。孟雙朗心想,這哪裡知道?按理說,馬多克斯叔叔昨天就該喜洋洋地來串門,手裡捏朵花嗅聞。說來也怪,無論大雪如何早至,無論勢頭怎樣迅猛,英俊高挑的馬多克斯叔叔,總能及時趕來。並且,船到,一大束最新鮮、最芬芳的花朵也就到了;他自己提起過,在大陸東南西北地闖蕩,跑生意。接著,兄妹倆的母親蕾迪太太看不下去了,別那樣奢侈馬多克斯,想想有些人,現在身處什麼苦地方,過得又是什麼苦日子?打那以後,馬多克斯叔叔就隻帶一莖花朵了。 “別失望,我的小公主。” 馬多克斯叔叔曾對無精打采的妹妹說。 “我雖然隻帶一莖花來,卻是整片花海中最誘人的那一朵。不信你聞聞。” 於是,一大一小又在壁爐邊嘻嘻哈哈,鬧騰得房梁上掛的串串藥環都要被震落。 孟雙朗凝視起孟悠的眼睛。 那雙眸子籠罩一層灰霧。除惦念外,還有擔憂正在越聚越濃。小時候妹妹怕生,馬多克斯叔叔第一次出現在他倆麵前,丸子頭的妹妹躲在孟雙朗身後,抓住那隻磨損得泛毛邊的袖子。馬多克斯叔叔就當場表演起魔術,雙手攤開,什麼也沒有,忽然刷一下就變出朵玫瑰,火紅火紅的。贈人玫瑰手留餘香,他帶笑意地將這朵玫瑰遞到妹妹手中。那一刻,妹妹兩眼可是閃閃發亮,猶如魚塘一般。 孟雙朗灑下魚餌去。 “叔叔可能在做準備呢,所以才耽擱。” “什麼準備?” “禮物呀,”孟雙朗哄說道。“也許除了花,還會給你捎件漂亮衣裳啥的,即便不是棉袍,手套啦,圍巾啦……叔叔肯定挑你喜歡的橘紅色。” “叔叔當然知道我喜歡橘紅色。”孟悠的眼睛深處,有什麼潛上來、跳躍著,並且越蹦越高,激蕩起水花和層層漣漪。 小樹林外圍,孟雙朗暗自鬆口氣。妹妹心目中早把叔叔當父親看了,這一點他完全清楚。 山麓下,大道向前延伸,蛇吐信一般分成兩條。左邊那條通向監獄,右邊那條通向城鎮,他們兄妹倆和母親,三人就住在那兒。兩地相距僅十餘裡。 那座其貌不揚的監獄,傍海而建。 鐵窗下,雪白的波濤拍碎在巉巖上。孟雙朗唏噓起來,囚室內,一定能聞到那種令人心馳神往的,蔚藍的氣味。那也是自由的氣味。 這片海叫做龍靈海,海的那邊就是大陸。 孟雙朗生活的小鎮,以及那所監獄,都位於一座小島上。打他記事起,就生活在這座島上,沒有離開過半步。他對大陸充滿向往,向往那兒的一種神秘職業:燈籠師。 鎮上學堂有講過課。 因為照顧妹妹,得到對方通融。他將小兩歲的妹妹,老實地抱坐在腿上。聽課途中,妹妹一言不發,但卻經常亂動。沒關係,打擾不了其他同學,有關係的隻不過孟雙朗一人罷了。 她亂晃來,亂晃去,哥哥的腿變成她的秋千。 這倒不算什麼,隻是她會突然間躥起身,打小就充分展現她那好動的、坐不住的積極個性。有天上午,孟雙朗課堂上聽得正入迷,當然是有關燈籠師的那一段。 老講師撫弄花白胡須道: “燈籠師,前身叫照明者。顧名思義,是為人類照亮黑暗,引導人類踏上光明道路的一幫人。他們人數稀少,隻有小部分人具備那種資質。當然,他們實力強大,因此也擁有許多特權。總之,是叫人敬畏的一類人。他們每一個都可以召喚燈靈,燈靈千奇百怪,也決定他們不同的作戰方式。高階燈籠師,甚至可以祭出聖像,一人足以抵擋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他們與各種邪獸戰鬥……” 大夥熱血上湧。教室內,多人舉手發問。 “問得好。其實,我們這個虹夢島,最初也是邪獸成群,但被大陸派來的燈籠師,消滅個乾凈。所以數十年來,島民才敢放心地進出山林,砍柴、采藥,再無顧忌。我年輕時,親眼目睹一頭小山包大的邪獸,模樣像野豬,闖入村莊,害得死傷好多人。那位趕到的三階燈籠師,隻彈指一瞬間,我們壓根沒看清發生什麼,煙塵一散,那頭邪獸就已經倒在他腳下,了無生氣。多年來,我們村莊變城鎮,青銅變白銀,過上和平與繁榮的生活,那可多虧了這些燈籠師啊……不過,邪獸消滅,燈籠師也離開了。” 一陣黃黑相間的嗡嗡聲。 聽得正酣,一股不祥感躥上孟雙朗心頭。下一瞬,被那迷失的小東西吸引的妹妹猛地騰起身,撞得他鼻血直流。哎呀!然後包括老師在內的大夥,都極不體諒地笑壞肚子。 此事尚未結束。翌日,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尾隨他的背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條條傳言在學堂裡如旋風般散開。 “你知道嗎,那個人抱坐他妹妹,之後還流鼻血了……” 弄得孟雙朗跳進龍靈海也洗不清了。 既然學堂不肯白發凳子,那麼他自個兒動手做把。這個夏日裡的一天,散學以後,他跑進樹林,自己揮動小斧,將木料扛回去。也就在路上,他被什麼絆一跤,鼻子差點又塞棉條了。生起氣,他腦袋冒煙般地拿斧翼刨起來。紅泥下,一角白白的骷髏。那血肉早已腐爛。定定神,孟雙朗才從地上爬起來。哪怕,母親並非小鎮上唯一的藥劑師,他也能判斷出,那幾根骨頭並不屬於人。他刨啊,挖啊。終於,將散落的積木拚湊完成。 一隻腳掌,駭人的巨大。 這就是邪獸嗎? 此事,讓鎮上的人對他刮目相看。人們隻記住發現獸骨的孟雙朗,而不是流鼻血的孟雙朗了。但從此,孟雙朗對燈籠師,對邪獸充滿了向往。 下了山,孟雙朗回頭望了眼那片孤寂的樹林。 那些鳥兒多麼令人羨慕,它們飛到南方,飛到大陸,飛到有燈籠師和邪獸的未知之地去了。他真希望自個兒也有對禦風而行的翅膀。 “哥,哥!你怎麼這麼慢呀?” 前方等候,如小鹿般的孟悠叫道。 孟雙朗加快步子跟上,他們已經踏上大道了。忽然,他看眼妹妹,又望望通向監獄的那條岔路。燈籠師的事暫且拋諸腦後。他的眼睛也籠罩起一層灰霧來了。 抿住嘴,他想起那件隱瞞她的事,跟父親有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