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雙朗探聽過父親的下落。 約三年前他十歲時,他先試著去問母親,得到的回答卻是左右搪塞。他索性迂回到另一條渠道,向虹夢鎮上的其他人詢問。鎮上有棵大槐樹,他家附近的街坊,常常或蹲或坐或站,樹蔭下盈滿熱火朝天的暢聊聲。天至黃昏,瞄準樹下四友喝酒飲到正酣的關頭,孟雙朗將那張無邪的臉蛋,湊了過去,幾個無關痛癢的話題過後,就有意無意地滑倒自己家世那一邊。克萊伯大叔,當時他沒搬走也沒摔傷,說: “蕾迪大嫂好像是十年前來的吧?” “九年前。”鐵匠哈默打斷道。 “十年前。”“明明是九年嘛。”“鐵腦殼!我還不如你?” 最年輕的蛋糕師傅布丁吉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垂下兩條盤起的腿。 “你們難道忘了,蕾迪大嫂帶兩孩子搬來的前不久,小島監獄押來一位重要犯人。”爭吵的兩人頓時閉上嘴巴,“當時場麵夠大的,遠遠地,看見一點白帆,隨後整艘船,都漸漸暴露出來。還不止,它後麵還跟著三艘。正中間的那艘,負責押送犯人,另外三艘保駕護航。我佇在島上,看見這一幕,都傻眼了。什麼人吶?能出動這種陣容。而在專用的碼頭交接處,上一任的老監獄長親自領隊。此前,誰都甭見過那肥屁股肯從舒坦的椅子上挪半寸。我嚇得呆若木雞。哪個人能告訴我,那船上罪犯何許人也,我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招待他!” 一直緘默不言的柴荒大叔放下酒杯,他三年前才搬來,比孟雙朗家還晚,此前當然插不進嘴。滿嘴胡茬的他臉色微紅,頭仰四十五度地哼了一聲: “能是什麼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反正我都不懼他。” “瞧這醉相兒,吹死人不償命。”克萊波大伯指手笑道,“你若是親臨現場,恐怕直接尿褲子了吧?哈哈。” 鐵匠哈默也跟著大笑一陣。柴荒大叔繼續悶頭喝酒。 喘口氣,哈默歪頭回憶道,“是啊,那場麵現在記起來我心還跳呢。那是在……九年前?” “你放屁。”求之不易的默契又垮了。 克萊伯大叔朝旁啐口唾沫,“十年前,就是比你頭還鐵的鐵定十年前。” 戰火重燃,布丁吉瞅了孟雙朗一眼,無奈地聳聳肩膀。 押送罪犯,搬家遷居。 折身返家的孟雙朗愁眉緊鎖,興許兩件事隻是正巧趕在一起,壓根沒有什麼牽連。他望望擦黑的天際,笑著搖了搖頭。沒錯,那隻是個怪念頭,一個黑夜將要吞噬天空時刻的念頭。 但疑心的種子已經埋下,隻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轉眼到秋風乍起的季節,有天他和妹妹到柴荒大叔家,找他女兒玫莉玩,小漢斯也在那兒。幾人耍了一陣兒,小漢斯提及他堂叔近日口淡乏味,頭身困重,聽癥狀想必患上赤痢。孟悠說,我們給你藥,你送給他喝。不過,下次得做東請她們吃布丁吉的蛋糕。孟雙朗就隻身回家,他無聲息地推開木門,也虧近日上了油,赫然發現供奉神像的小屋亮著燭光。天空灰蒙蒙的。他走過去,正要打招呼,半掩的門內,母親跪在地上禱告,後背背對他。她嘴中念叨的話使他愣住。他忍不住駐在門框邊豎起耳朵。 他手裡拿著那黃紙包好的藥葵,慢吞吞地踅回。 等到進了柴火劈好且摞整齊的院子,妹妹在小木屋內瞅見他,老大不高興地抱怨他沒效率。孟雙朗盯著妹妹,妹妹兩手叉腰像個小大人沖道:“怎麼,說你兩句還不樂意?我乾肯定比你好。”那鼻子翹得高高的。 玫莉倒是貼心地端來熱茶。 “朗哥,你一路辛苦了吧?我烤了些小點心。”那姣好的臉蛋一側露出酒窩,足以藏進一顆熟透的葡萄。 文文靜靜瘦瘦小小,又體貼,這就是玫莉。 實際上,孟雙朗此刻完全成了局外人。他的心思,仍懸浮在不久前,母親那零零散散的隻言片語上。而且他聽得入神時,還被母親當場捉到。還好他拿送藥當借口,方能溜得屋去。隻不過以後再無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了。 母親到底在隱瞞什麼。 “她為某人祈禱,她提到了監獄……那個人關在監獄裡嗎?死刑,改為流放……難道母親為此才搬來這邊。 “那個人莫非是……他究竟犯何罪,乾了什麼? “……倘若那監獄裡的人當真是他,我們豈不是僅僅相隔十餘裡,卻十餘年時間未曾相見、團圓。” 然後,孟雙朗轉頭看向窗臺邊小方桌那兒,孟悠張大嘴巴正和柴露、小漢斯打鬧嬉笑,懸雍垂吊在嗓子那兒。 “倘若果真如此,妹妹又會怎麼想?她心裡一定不好受,很痛苦,我知道她心頭埋藏著多深的思念,她又這樣好強,一定非常痛恨自己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虹夢島上的生活,從此以後,即便表麵上什麼也沒變,但是內裡也一定什麼都變了。對,我要瞞住這則消息。我絕不能讓她受傷害,有些重擔我自己一力挑起便可。” 已經過了岔路口,孟雙朗堅定地朝前邁開大步。 “你笑什麼呢?”孟悠背著藤筐說。 “你開心,我當然也開心啦。”他超前兩步,回頭對她道。“哥哥希望你一輩子都快快活活的。” 一輛四輪馬車風馳電掣地從岔路口冒出來。 孟雙朗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妹妹的腰,兩人滾到路旁的草地去。各自的藤筐都被壓扁了。 “別礙在道路中間!”揚鞭的那大胡子喝道。 孟悠吐掉唇上黏到的草屑,飛速起身,沖車屁股怒罵,“還真是不長眼睛,我們根本靠邊走的,路也夠寬。什麼人吶?” 但那馬車已經駛遠,空留身後滾滾塵埃。 孟悠氣得直跺腳,哥哥抱住她腰,兩人在空中扭身的那一瞬,那大胡子可恨的嘴臉印在她腦海裡,這家夥肯定不是鎮上的。另外還有那輛馬車,想必從碼頭附近,隨便租來的。平時他肯定沒怎麼駕過車。反正,別再讓她碰見那人,若是碰上了,她絕輕饒不了他。那混蛋。 咦,哥哥呢。躺那麼久還未起身。 “呀!” 她趕緊扶起他,“哥,哥!” 托住脖頸時,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滴在她手背上。心劇烈一跳,她越過他的肩膀,孟雙朗倒地的位置有塊棱角分明的大巖石。 “欠石頭的,又還給石頭了。” 孟雙朗睜開眼勉強笑了一下,說了句似乎帶禪理意味兒的話。 “這時候,你還有心思說笑。”孟悠含淚斥責道,抽了抽鼻子。她倏爾想起什麼似的。 “你的藤筐裡有摘下那株凝血草吧?” 她伸出手。筐內,那株凝血草壓著那塊琥珀色石頭。 孟悠緊盯耷拉腦袋的哥哥,著急地左右摸索,憑借從小習得的經驗,僅依賴指尖的觸感就一把準確地拿出來。 咬斷根莖,露出嫩白的纖維。她再擠出汁液,那抹翠綠色的清涼感就敷上那受傷的後腦勺,最初一陣刺激性的疼痛過後,隻聽孟雙朗從牙縫中,爽徹骨髓地嘶了一聲,那血便肉眼可見地止住了。 “走,咱們回家。”孟悠架起孟雙朗的胳膊。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背後遠遠地傳來動靜,她皺皺眉頭,又是批不速之客。但那支長長的、肅穆的隊列,行至岔路口,便撥轉馬頭,朝監獄的那條路進發。從特定碼頭上,接管來的犯人。 孟悠不再留意旁物了。 隅中的太陽下,兄妹倆的影子,徐徐拖迤在露珠蒸發的野草地上。 那株粘上穢物的凝血草,重新丟回藤筐。琥珀色石頭,感覺到滴下的血珠子,體內似乎有什麼在隱隱發亮。石頭表麵微微顫動一下,又恢復了平靜。 —————— 城鎮西麵,石墻底下。 這堵石墻可追溯到邪獸肆虐的時代,後來,邪獸消滅,小鎮擴張,其他三麵都已拆除,隻剩這僅存的一堵了。 風雪鎮的巡邏隊隊長蓋盾,也就是鐵匠哈默的兒子,麵露為難之色,這兩位小鎮的王女可真不讓他省心。 “好啦,蓋盾隊長。就佇一會兒,即使發燒三天三夜,我們也會對那位鎮長先生說,您一點兒責任也沒有。您接著巡邏吧。” “說的沒錯,況且虹夢島上冬暖夏涼,我們也並非水晶擺件。風哪裡冷了,我還覺得熱呢,真想脫下這件貂皮大衣。” “千萬不要,冬妮小姐,綠蒂小姐。您二位饒了我吧。” “你又認錯了,我的好隊長。我才是冬妮,妹妹,去年搓雪球丟你的那一個。” 這時孿生姐妹中的姐姐,手拍了拍,喜歡和毛熊隊長胡鬧的妹妹的肩膀。兩人扭過頭來,露笑露齒地眺望前方的大道。 “哎呀,咱們邀請的貴賓來了!” 馬車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