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月光從窗戶照進來,灑在莎秋莉的嘴唇和俏鼻,以及那對睜開的眼睛上。她麵向天花板,睡不著,隻好躺在床上想想這個想想那個。 白天的事仍徘徊於腦際。 告別那男孩之後,她們回到大宅中,冬妮道,沒成想,最終還是隻需用到一間客房。沒關係,這正符合她最初的打算。 她翻個身,大眼睛眨動一下。她來作客,何嘗不也是逃離。他父親,那個繡花枕頭,想到那人和那次推搡,她的額角再次隱隱作痛。 去年雨後的那一天,燈籠師學院剛放假。 她走過院子,但尚未進屋門,林奈大伯就迎過來,他臉上的表情是她所熟悉、所害怕的那一種,她無可奈何地,帶上幾分絕望地問道,“爸爸又和媽媽吵架了?他這次,又在折騰什麼?” “好像跟什麼匣子有關,小姐,您快去勸勸吧。” 勸,怎麼個勸法。他父親,一個三流燈籠師,端起架子倒是一流的。三十歲過後,他就整天,在酒杯的碰撞聲和骰子的搖晃聲中過日子。不僅如此,他還常常和一些不三不四、濃妝艷抹的女人,混在一塊。她母親一聞到那種氣味,就會顧不上身體,和父親爭吵,家裡難得有安靜時光。她很心疼她母親。 “那匣子裡的,都是我的嫁妝,你不能拿走。” 樓上,傳來母親的聲音。 緊接著,是他父親恬不知恥的回答:“什麼你的我的,咱倆還分彼此嗎。再說,我又不是不還,我有預感,今天手氣不差,保管銅的變銀銀的變金。到時,我再送一堆更漂亮的珠寶給你。” “你居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蠹蠹蠹蠹,莎秋莉匆忙地上了樓。他父親正欲下來,手中捧著那個盒身烏黑,鎖扣金燦燦的匣子。母親尾隨其後,想方設法奪回,但父親統統攔截下。 莎秋莉來到夫妻二人身邊規勸。 他父親腰身欣長,青年時代,一個十足的美男子,即便現在上年紀了,仍然招不少女人喜歡。他講究衣著,享受飲食,但凡有關娛樂方麵的,那是知之甚詳,但凡稍有名氣的賭場、酒館、溫柔鄉,他都是老主顧。莎秋莉的美貌,就遺傳自父親。但她卻更親近那相貌平凡的母親。 她母親眼神溫柔,隻是因為命運多舛,而總縈繞疲憊之色。 近些年,隨著丈夫變本加厲,那一次次失望,那一陣陣痛苦,不幸的婚姻生涯導致這個女子,心力交瘁,令人覺得有幾分神經質。明明比丈夫小,她卻看著比丈夫大。 “夠了!你和你母親一夥的。” 他父親喝止她的規勸,“快給我把路讓開,快點兒。”莎秋莉正擋在樓梯盡頭,阻礙了他下樓,他手愈來愈癢,情緒也愈來愈光火。 “別讓她走,莉莉。你外祖母的翡翠耳環在裡麵。” 在給母親梳妝時,莎秋莉曾聽她談起過。當初遠嫁過來,那對帶銀鏈子的耳環,是外祖父代替逝去的外祖母,送給母親作念想之物,那個閱歷豐富的老頭,慧眼識人,打從開始就不贊同這門婚事,然而一個男人的苦口婆心,抵不過另一個男人的甜言蜜語,她母親堅持要嫁。盡管如此,老頭仍然最疼這個唯一的女兒。 莎秋莉鼓足勇氣,不讓,就是不讓。 他父親的手像有蟲子鉆進去,指骨上在爬在蠕動,綠色的賭桌出現在眼前,熟悉的、再熟悉不過的骰子搖晃聲響起在耳邊,它們愈來愈真實。現時的一切反而愈來愈虛幻。 他抱著盒子,推搡中手一使力。 咚咚咚咚,莎秋莉重心不穩,順樓梯滾了下去。她母親霎時間尖叫一聲,連忙奔下樓,因為裙裾過長,險些踩到自個兒也重蹈復撤。生活就是這樣,既非悲劇,亦非喜劇,而是一樁鬧劇,在大量事故中,夾雜一點兒可笑。 樓梯下,莎秋莉額頭流血,神智模糊起來。 有一瞬,至少莎秋莉希望有那麼一瞬,在母親仰起頭,如母獸般對他咆哮時,他父親臉上閃過那麼一道後悔的神色。她不知道此種狀態下,看得是否真切。 反正,末了,他父親還是走了。 帶著盛嫁妝的匣子,帶著那耳環走了,他隻擦過慌忙趕來的林奈大伯,拋下身後兩個心碎的人就那樣走出了屋。 莎秋莉爬下床。 明明連塊疤也沒留下,至今額角仍泛起痛楚。 她站在窗戶前,凝望月亮。那月魄將它的箭矢,射碎在灌木叢中,就像一個盲眼詩人所描繪的那樣。不知道家裡怎樣了,她掛念起母親。 月下,一個穿袍子的、戴眼鏡的男人出現在小徑上。他走去的方向,是那座上午她向冬妮打聽的老舊小屋。 莫哈頓鎮長! 用晚膳的時候,她就想見見他,卻未能如願。一個仆人傳信來,他在忙,今天就留在辦公處吃了。 好一個負責用心的人。 莎秋莉很敬佩他,但令她忽然穿上衣裳,小心地溜出房間,小心地下了樓梯,再小心翼翼地跟過去,確實另有原因——那棟突兀的,與其他屋宇不相稱的老屋,因為是和發妻共同住過,所以多年來留在那兒,至今未拆毀,它和母親的耳環一樣,都是寄托思念之物。而且,那是另一種更打動莎秋莉的思念。她不禁想道,如果自己的父親,及得上綠蒂、冬妮的父親的四分之一,那該有多好啊。 她按捺不住心頭的悸動,踏上先前望見的那條小徑。 四周的籬笆,那矮門,已經打開。 如果讓人發現跟蹤,說不定會將她趕走,莎秋莉啊莎秋莉,你這是在做什麼。然而,盡管她明知錯誤,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好奇心卻攫住她。於是,透過窗戶的小洞,她抬眼便望,屋子裡點著油燈,光芒照亮大小什物,照亮擺放它們的木擱板、木架子,上麵並無多少灰塵,也沒有難聞的黴味。看來,它並沒有外表那樣不堪。 莫哈頓,那個國字臉的鎮長人呢。 左右搜尋,他拿著一支雞毛撣子,正在撣著白色的,帶藍紋路的花瓶。看來,室內的打掃,都由他本人親力親為。莎秋莉的心軟化了。 這個丈夫一邊動手,一邊臉上浮現出眷戀的神情。這裡的每一樣,都保存著昔日的點滴,和那個“她”的點滴。 莎秋莉忽然想起“他”,她為此吃一驚。 孟雙朗,她此刻腦海裡怎麼會閃過他的臉呢?可是,集市上,他奮不顧身地擋在她麵前,抱住她的那一幕,已經深深鐫刻在記憶裡。莎秋莉臉紅了,那個男生,年齡應該小她一兩歲,她至少該想大她的人。可是,艾古力的臉變得模糊了,兩人認識一年多了,她卻記不清他的容貌來。 認識一天的那個“他”,反而連睫毛都印在心間。 “怎麼,你又在想‘她’嗎?” 小針似的,紮破了莎秋莉的胡思亂想。誰,誰在說話。屋子裡的一把藤椅上,一個紅衣女子笑吟吟地出現了,她沖莫哈頓的背影說話。這裡,應該是禁地,是鎮長和發妻的桃源佳境,閑雜人等毋進才對,莎秋莉心存不滿,尤其是這紅衣女子,妖艷風度,讓她想起自己睹過的,父親擁抱的那種女人。總之,莎秋莉,等著莫哈頓對她發火,然而他轉過頭,語氣令她為之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