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雅山腳的雪已經下了不知多少個日月。 徐徐呼嘯的風雪聲後,有一絲難以掩蓋的盈盈氣息,好似綿延幾百裡的圖雅山脈發出的魔法山鳴。遠處看,此山如蜿蜒爬行的龍神,在整片大陸的最北方屹立千年,雪粒靜悄悄的落下,為它披上薄衫,使其成為一座天然的白色守護神。 再近些,會發現山腳處的林木並不蔥鬱,且分布雜亂無章,生長最多的是高聳的白楓,其次是灰鬆,不起眼處還會有零星散落的黑鬆,它們好似圖雅山腹部結成的堅韌鱗片。 走到山裡,卻又感受到另類的壓抑,抬頭望不見天,低頭看不到人,隻見雪山彼端融進雲霧,此端銜接地脈,再強大的內心也會被如此自然之力壓迫,感嘆身為萬物之靈的渺小。 如此綺麗的景象在北塔省並不罕見。 通往山道的雪路如少女的香背一樣白滑平整,靠近山腳的銀白小路上,幾行腳印靜悄悄劃出一行整齊的灰線。在隴嶽老頭的印象裡,這個冬天已經持續了七個月之久。家中的計年鐘是去年壞掉的,自那以後他就靠著自己藍鯨般強大的心臟細數著每個時日。 他肩上扛著父輩傳下來的一所紫煙酒館,靠著這片大陸搖搖欲墜的紫煙生意維持著生活。 酒館距離圖雅山脈的南部山腳不到兩萬步,再往西兩萬步,是一座中型的雪獸養殖基地。隴嶽老頭每隔兩月就要親自驅車去養殖基地進一批紫煙貨,維持酒館寥寥的客流量。 他與遠房的外甥不顧風雪艱險,行路整整兩天一夜來到危險的圖雅山脈的目的,也正離不開這貫穿他半生的紫煙生意。 “嶽叔,快到了吧?”發問的年輕人叫奉軍,是隴嶽老頭大義子的結義兄弟的孩子,隴嶽老頭膝下有三兒一女,隻有女兒是親生的,她在十六歲成年參軍後就再沒了消息,其他三個兒子均為義子。 在北塔,宗族觀念淡泊如水,許多親生子女在十六歲以後就都要出門謀生。由於民風彪悍,體質精乾,多數北塔人不論男女,在接近老年時依舊保持著高強度的工作和歷險,其中不乏像寶藏獵人般的高危職業,所以養老製度在他們眼裡猶如浮雲般輕藐,許多親生子女與父輩的親密度都不如江湖結義的兄弟子女,隴嶽老頭家就是典型。 “快了,不遠了。”隴嶽說話的時候頭也沒抬,平靜地保持著雪地中的步伐,皮製兜帽蓋過他的眼神,為這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增加了一絲神秘感,此刻他們已經行至圖雅山東部山段的半山腰,風雪開始橫向吹打麵龐,但隴嶽寒戰都不打一個,這得益於他隻有出獵時才著裝的這身猛獁皮獵衣。 他說話的聲音老練中帶著一絲沙啞,這跟自己多年來從事的紫煙販賣脫不了乾係,他二十歲起就跟著父輩接觸到紫煙,並開始吸食,幾十年下來,副作用使他的嗓音逐漸變得陳厚嘶啞,如果他張嘴,你會發現這個粗糙的老人舌苔都泛著紫色。 他低咳兩聲清了清嗓,繼續說道:“累了吧?波爾身上有些魔燼糧,我出發前特地帶上的,你先吃點暖暖身子。” 除了爺倆,同行的還有一頭灰毛牛,正如老爺子口中所稱,它名叫“波爾”。 波爾屬於毛牛一族的家養變種,幾世紀前由瑞禾本地的祖先們馴養了第一批,後發展出黑白灰紅四種毛色,是身居北方,時常與雪為伴的北塔人民最好的獸族朋友。它們性格溫順,頭腦伶俐,皮糙肉厚,體毛鬆軟濃密,耐力又好,極其適應雪地運輸,又提供了北方人民極大比例的毛製衣物和用品,唯一缺點就是壽命極短,一頭灰毛牛從出生長到成年隻需兩年,大多數會在五年左右老去。 波爾就已經步入老年,它沉穩慵慢的呼吸,以及光澤暗淡的雙角時刻提醒著隴嶽老頭要珍稀有它陪伴的時光。 奉軍確實有些熬不住了,他聽罷隴嶽的話,便去波爾身旁垂下的鞍袋摸索起來。 毛牛體長四米,高兩米,能夠擔負十個成年男性人類都負擔不起的重量,不過此時波爾身上的鞍袋並不沉重,除了行路上所需的糧水,剩下的都是些空容器和小工具。 奉軍邊走邊摸,並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 “最下麵,鏈袋裡,可能被溫水瓶壓著。”隴嶽說。 奉軍按著老叔的話,終於從大鞍袋裡麵一個帶拉鏈的小袋子裡摸出一個罐狀容器。 容器上印著彩色條紋,不大不小,裝水約能裝兩升,頭頂的蓋子與罐身完美貼合,條紋也重疊在一起,單看它的精巧程度好像一尊工藝品。 奉軍稍稍用力,把蓋子“啵”的一聲拔開,罐子裡應聲飛舞出幾條七彩的煙暈,恰巧也跟容器周邊所印的彩色條紋相互映襯。 此時隴嶽一行停在了半山腰一顆巨碩無比的白楓樹下歇息,這棵樹寬數米,能幫著擋避些風雪。 奉軍側了側身子,借著叢林裡微弱的光線看了看容器內部,發現七彩色的粉塵狀物品滿滿當當,便露出一個滿意的表情,這使得二十多歲的他透出一股這個年紀不該擁有的稚嫩感,隴嶽老頭肯定察覺到了,但眼神撇向一邊,沒有說話。 “我說嶽叔,再往上走可就是危險區了,你上次來是什麼時候,還記得路嗎?”奉軍邊說,邊把手中容器裡的粉塵磕打到手心,順勢仰起頭將其送到嘴裡,粉塵在入口之後仿佛有了生命,綿綿的,如流水一樣直淌進心房,整個身體頓時自胸口炸開一股暖流,將寒氣一掃而光。 奉軍情不自禁地閉眼,一臉享受。 魔燼糧是一種價格昂貴的便攜食物,據說隻有中階以上的魔法師在進行某些特定煉金程序時才能生產,可供正常人類以及大多數獸類食用,具有高熱量高魔量的特性,是許多探險家和寶藏獵人,甚至學院獵人眼中的珍寶。 “四年前了。” “四年前?我記得四年前的冬天隻持續了三個月吧?店裡也像現在一樣拮據嗎?” “四年前,圓環戰爭啊。” 頭頂一隻獨腳鳥“撲騰”一聲向上躍起,驚起十幾根乾枯的灰鬆針旋轉著、攜著雪花掉落下來。 奉軍眼神突然低落,不再過問些什麼。圓環戰爭這個詞像是一根鬆針,不論在任何時間何種狀況下提及,都能將他心理的最後防線刺穿,直勾勾地紮進他的靈魂。 “哎,”隴嶽老頭抬起眼,“我說奉軍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坎兒說邁就該邁過去了,別跟我說有什麼不一樣,成年人的世界裡,沒什麼大坎小坎,隻有向前看。” 奉軍還是沒有說話,頭低的更厲害了,他牽著波爾剛走過一個石土相間的小坡,整理鞍帶的動作顯得非常刻意。 隴嶽老頭卻一直沒停:“你跟了我兩年多了吧,我說實話,你是乾這行的料。你腦子好使,口才也可以,從進賬出賬到客戶銷售,你做的都很好,要我說啊,主要是你沒低眼看咱們這行,你真喜歡這行,你用心了。不管乾什麼,用心是最重要的。” 奉軍意外嶽叔依舊沒停: “都知道北塔歷來都崇武賤商,你爹還給你取名叫奉軍不是?都覺得隻有親手拿著武器上了戰場才算報效國家,學院派的大教授見了穿鎧甲的小軍官都要鞠上一躬,更別說我們從商的了,我們難不成要去給他舔舔靴子?要我說啊,都是狗屁。我們乾生意的憑什麼就是低賤下等?人人平等,連有些會說話的人行獸不也在跟人類浪跡天涯不是?好好乾,這次帶你進山,就是把這門生意的最後一套門道教給你,你以後肯定能乾好的。” 奉軍把目光從波爾背上的灰毛轉移到隴嶽稍顯弓駝的背影,先是有些疑惑,今天是怎麼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嶽叔如此推心置腹地說這麼大段的話,就連他煙舞節上喝醉的時候都沒有。 而且這段安慰的話語無不是自己內心所想卻無法說出口的,他隨之感受到了一股比魔燼糧入口更甚的溫暖,眼裡泛起光:“謝了,嶽叔。” 一旁的波爾溫和地哼了口氣,鼻孔在空氣裡吐出兩團大霧。 “戰後重建這幾年,世道相對和平,這個冬天又異常的長,連許多平日裡活躍的怪物魔物都鮮為人見了,我認識的幾個獵人,南邊來的,因為接不到生意都回老家當雇傭兵和領衛騎士去了,還有各種破事,導致我們這行客流量流失嚴重。” “我知道啊叔,現在進的,一趟紫煙貨,屯半年都賣不完。” “大家需要一些刺激。” “野煙真的像你說得那麼神奇嗎?” “不然我也不會帶你跋涉這麼多天。” 奉軍稍作停頓,環視四周,深感隨著旅程的推進,周圍的樹木生長的越來越濃密了,他接著問道:“白雪獸跟養殖的雪獸相比,有什麼高貴的地方嗎?我反而覺得養殖的雪獸吃喝無憂,每年的產量也很穩定,紫煙貨的質量應該比白雪獸更好吧?” “錯了。第一隻雪獸在被人類馴服的那一刻,就失去了某些東西。靈氣?魔力?說不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雖然養殖的雪獸確實比野外的白雪獸吃得好喝的足,但它們被剝奪了某些重要的元素。是自由?是大自然的饋贈?就連信念學院的最智者恐怕都不能給出答案。這片大陸上太多沒有答案的東西了。” 前進方向的道路越走越窄,隴嶽老頭憑著記憶繞過了幾個濃密的灌叢地,歲月不饒人,他喘起了粗氣。 奉軍問道:“你嘗過野紫煙源貨嗎?到底咋樣?” “呼,呼……隻能說……非比尋常。” 隴嶽老頭此行,正是要探險到圖雅山脈的危險地帶,找到棲息在此的大型野生雪獸——白雪獸的巢穴,獲取它們身上珍貴的野生紫煙源貨,行話叫“野煙”。 此行不僅行路艱險,采集白雪獸身上的野煙本身也是一種挑戰。 野生的白雪獸體型相較於馱貨的灰毛牛,還要大上一圈,雖負重能力和持久力不及於後者,但性格易怒爆發力強,許多兇惡的魔物與獵物都不敢輕易近身。為此,波爾的行頭裡有一大部分是對付白雪獸的工具,其中比較重要的有兩個,一是由瑞禾最具權威的信念公會認證後生產發放的雪獸催眠器,加大燃料劑量後用來對付狂躁的野生白雪獸也不在話下;另一個則用在采集程序的最後階段,紫煙取汲罐,它被用來安裝在成年雄性的雪獸身上,采集珍貴的源煙。 隴嶽那雙棉靴踩在雪地裡,一插一個坑。 此行兇險,他很清楚,但心中還是泛起莫名的不安。或許跟前陣子看到的那則王城公告有關? 他不想了,一步一個腳印地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