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倒映,入鏡入眼,浪花躍於潮頭,卷動翻騰,擾亂鏡中景色卻擾不動心,天際一線金華落日,有千帆過,有清風起,岸邊潤濕木板路盡處,白衣輕揚,少年負手而立,眼底有光,心上有人,一心一意,等一人歸。 仿佛說書先生手中醒木敲下,滿堂靜寂一聲清脆,於是整座天地都終於驚醒,耳畔湧入一如往昔的嘈雜,繁華街道與翻湧的海麵上都喧囂鼎沸,眼前有百十船隻停靠又啟航,此時已近黃昏,港口附近這片地界卻還是忙忙碌碌不得停歇,不遠處興建在港口旁的市井街坊都亮起了燭火,在夜幕之中將愈顯出搖晃的朦朧光亮,卻比星光和月色要近人間。 奇星島自三年前新皇登基革新舊政、廣開商路以來,停滯已久的港口又重新繁榮,且隨著光明皇帝在近年間提出建立海上商網,並實實在在主動與許多島嶼推動往來貿易,如今的海上可謂說是名副其實的車水馬龍。有時正值貿易繁盛時期,更是有船隻堵塞難行的情況出現,如此一來,即便奇星島與世隔絕已久,也依然在短短三年之內便乘著海上商路的東風百廢俱興。 蒼南城也借著數十年前所建的這青石港,一躍成為奇星島南境首屈一指的繁榮城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與青石港格格不入,這裡的百姓幾乎人人三五更便早早出門,有的忙著擺弄家中自有或為富家大族看管的船隻,有的三五成群地蹲在港口附近等著貨船到來便施展一身蠻力,有的挑著蔬菜瓜果豬羊肉食或一些零碎玩物擺放在港口附近準備叫賣…… 這幾日那些早早來此忙碌等待的人群有了新鮮話題,港口不遠處一株古樹下站著的白衣少年,已經接連幾日清晨便至,日落卻還不肯歸,有肩挑竹竿懸掛幾樣新奇首飾的婦人私下指指點點說這麼清秀雅致的少年應該是學府讀書人,也有蹲在墻角叼著旱煙的漢子不懷好意地猜測這個小白臉會不會是附近那家紅樓新來的攬客招牌。 直到張家寨那對掌舵一艘烏蓬小船的父子加入閑談,眾人才知曉這個看起來乾凈清雅的白衣少年居然是個木匠,張家父子指著不遠處停靠在岸邊的自家那艘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小船,嘖嘖說道:“當初從家中後院翻出這艘落了灰的破船,本以為沒用了,可有人介紹說城北泥陽巷那家木匠鋪子手藝不錯,我們就想著碰碰運氣,費了大勁才將這破船給拖到城裡去,一眼看見是個少年老板,還覺得得是白來一趟了。嘿,沒成想,那個少年老板年紀輕輕卻一手木匠功夫著實不錯,你看這不,我這艘破船如今都能安安穩穩走到曲星島了。” 後來攀談閑聊的人多了,才知道那年紀輕輕的木匠鋪子老板不僅手藝出眾,而且從來不會獅子大開口地收取昂貴價錢,平日裡幫人做些木具和其他閑散物件,也都隻收幾兩碎銀。再加上為人處世還真如學院裡的讀書人一般談吐氣度,倒是有許多行船的人都樂意光顧那泥陽巷的木匠鋪子,一來二去也就和平易近人的少年老板與相熟了。 可大家來來去去說了許多,問了問,卻沒人知道這少年最近日日來了岸邊,不是為了修築船隻就隻是站在木板路附近望著海上,似乎是在等人? 不過一來少年雖然看著知書達理,與人交談也和煦溫暖,可卻莫名地還是讓人覺著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態;二來少年也時不時便主動出手幫扶修補船隻或卸載貨物,於是人們也就不太好意思有些冒犯地詢問他究竟是來這岸邊為何。 第五日,少年又是早早便來了岸邊,站在樹下咬著薄餅,手邊放著一壺清水時不時喝上一口,還是一身淺素白衣,腰間懸掛一個小巧玲瓏的朱紅酒壺,此外周身不著繁飾,漆黑長發也隻挽起綴著一支木簪,似乎是桃枝模樣,精致雅秀,想來應是少年自己閑來無事的手筆。 晨露滴落枝葉,墜入漫天灑落的華光中,光怪陸離便隻在一滴渺小水珠中演變幻化。少年伸出手去,將滴落枝頭的寒涼露珠點在指尖,饒有興致地透過其中看著微微折亂的景色,有腳步聲臨近,少年垂下手,水滴從指尖滑落摔碎在石板路上,少年從依靠的樹乾上直起身,向著來者拱手行禮:“張兄。” 作為世代為農的張家寨中難得走出行船的張家寨父子,無疑已是村中為人稱道的有為之士,隻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張家父子在這港口待久了,也看出來了自家那艘小船便隻能靠著一些零散行者的幾點銀兩為生,如此雖說日子倒也勉強過得去,隻是自家那艘確實有些年歲的破船時不時便容易磨損,父子倆沒那財力和誌氣去換艘新船,隻能縫縫補補,這不,船頭又被風浪摧破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張家父子此時可謂是心急如麻,早些時候已有客人預定了午後出船,可是破損的船頭如何能在短時間內便縫補好損壞?無論是去城裡找木匠,還是就近尋一些富貴人家的船上工匠幫忙都要耗去許多時間了,父子倆又實在放不下那急著出海的客人承諾的高價。萬幸,相識的少年木匠老板就在附近,張家父子一合計,隻能趕緊來找年輕的木匠鋪子老板,希望少年能夠幫幫忙,至少爭取那一個可以在午後之前趕好工便順利出海的機會,腿腳快些的張家漢子就在父親催促下趕來找少年幫忙了。 少年聽過了張家漢子的請求,二話不說,提起水壺便和張家漢子走向小船停靠位置,一路上少年就事先打聽清楚那船頭折損如何,早早盤算好了大概需要什麼縫補用料,讓漢子盡快去附近坊市買來,自己則先趕到小船處仔細查看。 日頭攀升,到了正午時分,熾烈光暈正正籠在頭頂,烏蓬小船船頭,少年放下手中鐵錘,抬起相對乾凈的手背擦去汗水,可仍在臉上劃過道道灰色汙痕。少年癱坐在地,喘著粗氣卻大笑著說道:“行了,修好了!”。還在船尾忙活的張家漢子聞言,連忙站起身放下手中抓著的木條,跨過碎屑靠近少年身邊,看著腳下船頭已經煥然一新,不由得也是麵露喜色,嘴中喊著:“辛苦顧先生了,麻煩顧先生了……”便跳著跑去船艙從桌上倒了滿滿一碗水端到少年身前,少年也不客氣,接過之後便一飲而盡,酣暢淋漓地呼出一口氣,這才向張家漢子拱拱手:“多謝張兄相助了。” 張家漢子接過空碗,聞言忙不迭地擺手:“哪有的事,應該是我們父子倆謝謝顧先生才對,我不過就給您打打下手,哪值得聲謝啊。”少年笑著搖搖頭,這時張家老者也從岸邊提著食盒快步走來,近了船邊看到已經修補完工的船頭,臉上大喜,不過卻瞬間麵色難堪,他低頭看看手中食盒,猶豫著走近少年身邊說道:“都怪老小子我想的不周到,應該帶顧先生到酒樓好好道謝一番的,都怪我都怪我,沒想到顧先生手藝精湛竟是這麼快就完工了。”說完,老者對著漢子示意一眼,漢子趕忙轉身去船艙之中掏出銀兩,便要和父親一起架著少年往酒樓趕去。 少年見狀忙起身攔住二人,有些無奈地笑著說道:“欸欸欸,不用這麼麻煩。張老先生張兄,我這不過舉手之勞,再說了還是要收錢的嘛。哈哈哈哈哈,就不用去酒樓吃了。既然張先生帶了吃食回來,還去什麼酒樓啊。”老者和漢子仍是自顧自地便架住少年雙臂,一邊伸手做引一邊便踏步要走,嘴中還說著:“誒,顧先生這說的什麼話,若不是顧先生二話不說便來幫忙,還在午後之前就趕工完成,老小子我哪還能正常出海,這都是多虧了顧先生啊。”張家老者說起話來便開始絮絮叨叨,就連些舊事都翻了出來:“再說當初這艘破船也是在顧先生的手中才能夠有如今的用處,這恩情太重,一直沒能好好答謝顧先生,老小子更是心中有愧。” 少年聽著老者的話語,有些哭笑不得,右腳向後踏出一步,雙臂順勢一抬一縮便退出了張家父子的雙臂之間,搖搖頭笑著說道:“真的不必了......再說,張老先生那自釀的黃酒,我自上次嘗過之後便是念念不忘,這回可得再好好討上幾杯了啊。”,見父子倆仍是要拉著自己趕去酒樓,少年連忙再補上最後一句。 張家父子聞言對視一眼,最後張家老者也是笑著說道:“顧先生這說的什麼話,要喝酒那還不簡單!老小子我在船裡可藏了好幾瓶老酒,這就拿出來給顧先生嘗嘗。”話語落下,三人便說笑著走進船艙,就著食盒中幾盤不算精致卻也香氣四溢的肉菜,將一壇二十年的老酒喝了大半,畢竟午後還有客人要出海,張家漢子不敢喝多,而張家老者年歲漸長幾杯下肚便有些迷糊了,所以大半壇酒都入了少年的碗中。 少年喝酒很慢,端起碗一口一口慢慢抿入嘴中,可滿滿一碗酒卻很快便見了底,少年的臉上泛著淡淡紅暈,雙眼卻愈加澄澈明亮,仿佛天上春光,暖了人間。 吃飽喝足,少年和張家老者坐在船頭,借著春日午後的暖風吹散幾分酒氣,有一言沒一搭的聊著。說那張家寨落榜書生回鄉建了私塾,也說那港口附近的千燈紅樓來了一位傾國傾城的新花魁,說那蒼南城來了一位新城主,也說那破敗鬼門關如今倒是竟變作了奇星島英雄薈萃的演武之地…… 潮起潮落,雙手撐著船頭的少年仰起頭瞇著眼,靜靜地聽著,輕輕地說著。似乎酒醒了許多,老者漸漸多了幾分拘謹,靜默片刻才又說道:“這春雨也下了好幾陣了,怎麼岸邊那棵樹還不見花開呢?” 少年轉過頭,看著在微風中枝葉搖晃間若隱若現的潔白花苞,點點頭答道:“是啊,怎麼花還不開呢?” 又一陣潮起,夾著海風洶湧而來,小船搖搖晃晃,少年皺了皺眉,扭過頭望向遠處天際海麵,有巨大黑影遮天蓋地,五層樓高的樓船穿破了風浪,船頭上旗幟獵獵迎風而展,黑底金紋纏繞交錯蜿蜒而起,書“金藤”二字。 樓船的船頭甲板上,有一襲白衣站在風中,雙手輕輕搭在欄桿上,女子如瀑青絲在風中淩亂作舞,如玉麵容若隱若現,眉眼如黛朱唇點絳,那般柔柔弱弱地站著,有花香相伴,有指尖風鈴響。 “哇,終於要到了。”有聲音自身側傳來,女子偏過頭看著結伴走來的四五人露出淺淺笑容,一位眉眼飛揚神色靈動的女子卷動著裙擺,一步躍出牽住女子手腕,和女子並肩望著遠處海麵上模糊朦朧的海島。 靈霜牽著女子纖弱手腕,嘟囔道:“終於要到了呢,再在海上這麼飄著,我以後都不敢出海了。” 女子指尖刮過靈霜的鼻尖,笑著說道:“有這麼誇張嗎?” 靈霜立即手舞足蹈地再次強調由於這幾日海嘯導致樓船風雨飄搖對她造成的傷害,簡直泫然欲泣,女子忍俊不禁捂嘴笑出了聲,身邊幾人也是哈哈大笑看著這個鬼靈精怪的少女生動的表演。 這時又有腳步聲從船艙中傳來,一個身穿華貴紫衣的高大男子走出船艙的昏暗,在燦爛的日光下微微瞇起了眼睛,神色閃過一瞬間的不悅,男子身後跟著兩個仆役打扮的下人,男子劍眉星目麵白無須,頭頂玉冠腰懸寶劍,氣宇軒昂龍行虎步。 看著男子走出,站在船頭的幾人都拱手做禮,男子神色鬆緩,笑著揮揮手:“你們這是做什麼,都說了就算不在學院裡我們也是同窗啊,怎麼就還客氣起來了。” “不管怎麼說,都是多謝了青藤我們才能這麼快就到了奇星島啊。”有一位神藥學院的男子笑著回道,一直以來都隱姓埋名沒有展露金藤島三皇子身份、謙遜求學於光明島神藥學院的青藤擺擺手:“這有什麼,不過是幫著找了艘船罷了,我們都是要來這奇星島歷練的,哪有什麼謝不謝的。”說話間,青藤眼角餘光不著痕跡地掠過那站在船頭的白衣女子,又迅速移開。 女子靜靜聽著眼前幾位同窗交談,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終於耳中多了幾分嘈雜,女子不自覺地笑了起來,轉過身雙手倚著船頭欄桿,探著身望向漸漸臨近的繁華港口。 穿過圍繞著交談的幾人,青藤有意無意地站在了女子身邊,看著女子眼中逐漸亮起的光芒,問道:“這就是你的家鄉嗎?” 女子恍若未聞,滿心滿眼都隻剩下了那人。 那人站在烏蓬船頭,揮著手,笑容猶如劃破深沉夜幕的那抹晨光,入了眼便入了心。 她叫扶音,他叫顧枝,他在等她,而她知道。 青藤瞇起了眼,看著倒映在女子眼底的那人帶來了從未見過的傾世容光,他的手搭上劍鞘輕輕敲打,一聲一聲掩著心中那份難以言說的怒氣和沖動。 三年前第一次見到她,青藤便動了心,不是床第纏綿時那輕薄如紙的愛意,而是藏在心裡念著想著不敢接近卻又難以走遠的糾結,等了三年終於自認到了並肩的時機,借著此次遊學已是存了執子之手的心思,可那站在小船船頭,汙痕遍布白衣麵容平平無奇的男子是誰,究竟是誰能讓她露出這般笑意? 樓船近了港口,擠出一處廣闊的停靠區域,許多靠在墻角等著幫工的漢子走了過來,午間飯飽躺在船頭吹著海風的船夫也好奇地站起了身,岸邊茶樓酒館窗口探出了打量的視線……五層樓高的樓船即便在日漸繁華的青石港也是足夠令人嘖嘖稱奇的龐然大物,而天下第三大島嶼的金藤島皇族旗幟更是有著攝人心魄的震懾力。 交談議論的聲音慢慢充斥在港口的各個角落,又順著交頭接耳擴散到了遠處,漸漸地港口擠滿了聞訊而來的人們,張家老者站在船頭張著嘴贊嘆道:“顧先生,你看這船真大啊。”沒有聽見回答的老者轉過頭卻找不到少年,而遠處擁擠的人潮間多了一個艱難穿梭的清瘦身影,少年從摩肩接踵的人群間穿過,嘴中不時說著:“借過借過,抱歉抱歉……” 終於,少年跌跌撞撞地撞出了人墻,看見了自樓船木板走下的人流,護衛擋在木板兩側和人群前方,木板臺階上,一眼看去就知身份尊貴的紫衣男子走在最前頭,左手搭著劍鞘,笑容燦爛卻藏著深沉的光芒,有些刺眼,也有些黯淡。 少年的視線越過所有人,落在她的身上,而她腳步輕盈地穿過所有人,白衣飄搖飛舞宛如落花,洋洋灑灑從天而降,落入他的懷中。顧枝張開雙臂輕輕抱住扶音,風中蕩漾起兩人白衣交錯的剪影,他在她耳邊輕聲笑著說:“歡迎回家。” 人群終於在城主和蒼南城護衛軍趕到之後慢慢散去,青藤帶來的護衛和護城軍一同圍繞著隔出一片空地,早已收到消息的城主和青藤並肩站著朗聲交談,隻言片語斷斷續續地傳入旁人耳中:“多謝城主好意,不過在下此次是隨神藥學院的同窗遊學而來,也會走入村寨為民消災除病,就不麻煩城主安排食宿。” “誒,三皇子客氣了,既然到了我奇星島蒼南城,總要讓我盡盡地主之誼啊。” 站在不遠處的神藥學院其他五人沒有什麼偷聽的打算,此刻他們的心思都放在了那個正把手撫在扶音發絲上的陌生男子身上,靈霜嘟起嘴,小聲說道:“什麼嘛,這個家夥是誰啊?你看看那身衣服都臟成什麼樣了還敢抱扶音,還有還有,那褲腿都一高一下的真難看,長得也一般啊……” 神藥學院作為汪洋之上三大求學聖地之一和天下醫術薈萃之處,從來不缺天才和神醫驚詫世人,可是最近三年,在神藥學院中名聲最為顯赫的,還是年紀輕輕就足以和那些醫術大家落座共議的扶音。於是清冷明媚的扶音在神藥學院許多人心目中,幾乎是那天上仙子般的人物。隻不過雖然此時旁觀的大家都對那個居然能跟扶音如此關係密切的男子有些不滿,但聽著靈霜開口便是滔滔不絕的指指點點,眾人也是自愧不如,隻是將好奇的打量視線在那個少年的身上梭巡著,心思各異。 顧枝捋順了扶音淩亂在海風中的青絲,柔聲說道:“不是說好了還要三天就到嗎?怎麼拖了這麼久?你騙我。”扶音拍開顧枝的手掌,微微低下頭壓低了聲音道:“這怎麼能怪我呢,明明是海嘯的錯嘛。”早就知曉風浪肆虐玉乾海域和旭離海域邊境處的顧枝點點頭笑道:“好好好,都是海嘯的錯。” 扶音滿意地點點頭,視線打量著顧枝布滿碎屑和汙痕的白衣和疲憊淩亂的麵容,伸出手去點在他的眉間,輕聲說著:“你是不是又早早就來等我了。還有,乾活怎麼能穿白衣呢?你看看,都臟成什麼樣了,武山大哥得洗多久才能洗乾凈啊。”顧枝嘿嘿笑著:“沒事,武山那家夥就喜歡乾這種活。”扶音嘖了一聲,正要開口說幾句怎麼能把什麼活計都扔給武山大哥,可是顧枝卻已經轉過頭露出笑意,隻是沒有了初見時的乾凈明亮,扶音心領神會,也收斂了神色。 結束了交談的青藤眼神注視著顧枝扶音二人,似乎察覺到轉頭望來的顧枝的視線,他不著痕跡地撇開視線,緩緩走近靈霜五人身邊,問道:“那人是誰啊?” 靈霜憤憤道:“不知道。” 似乎終於留意到了其他人,扶音牽著顧枝衣袖走向青藤和靈霜等人,又是那常見的清淡模樣和低緩的聲音:“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我的兄長。”扶音說著,微微頓了頓,似乎在想著應該如何介紹顧枝才算妥當。 顧枝露著燦爛笑容看了扶音一眼,然後轉向其他人拱手一禮:“見過各位,在下顧枝,是扶音的家人。” 兄長,家人……無論是哪種說法,落在眾人耳中此時都有了不同的意味。扶音的身世在神藥學院從來都沒有人提及,更沒有人知道扶音家中是不是有什麼兄長家人,就連唯一和扶音關係近些的靈霜,也隻知道扶音的家鄉在那奇星島南境的一處山中。此刻沒有誰去刨根問底,隻是或平常或憤懣或深沉地回禮,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量這個對於扶音來說似乎極為不同的少年。 青藤隱隱站在眾人身前,與顧枝對視著說道:“顧公子既是扶音的家人,那便是我們的朋友,不如與我們一同去城中喝上幾杯?” 顧枝隻是笑著沒有回答,轉過頭看向扶音,眼神是詢問,扶音眨眨眼,顧枝點點頭,扶音露出笑容。 他問:“我們去嗎?”她說:“武山大哥這幾天在城裡嗎?”他答:“在的,他早準備好一大堆東西就等你回家了。”她說:“那就不去了。” 無需交談,便隻是幾個眼神的交錯,可他們就已經訴說盡了言語。 顧枝轉過身看著青藤說道:“多謝公子好意,不過不用了,我還是先帶扶音回家休息好了。” 青藤看了一眼扶音,說道:“也好,隻是過幾日我們就會出城去鄉野遊歷,也會遠行整座奇星島,可能扶音沒法在家中多住。” 顧枝笑著點點頭,伸出手握住扶音的手掌與眾人說道:“各位長途跋涉而來也早做休息吧,我們就先告辭了。”說完,扶音對著靈霜揮揮手便和顧枝一同走向城門,他們肩並著肩,交握的雙手掩映在潔白衣袖中,清風拂過,衣衫如流水般緩緩流淌,於是他們隻是慢慢遠去,就好像世間的祥和安寧都繚繞在他們的身上。 青藤望著二人漸漸走遠的背影,語氣平靜說道:“我們也走吧,去城裡好好休息。” 靈霜又嘟囔道:“什麼啊,不止長的一般,還一點都不禮貌。” 青藤對著身後的手下投去一個眼神,然後便一如往常般溫和有禮地和眾人走向蒼南城。而幾個黑影閃爍間已經悄然遠去,緊緊綴在回城的顧枝和扶音身後,並肩緩步的少年和女子似乎都絲毫沒有察覺,隻是扶音感受到顧枝握著自己的手掌微微用力,掌心傳來熟悉的溫暖,扶音嘴角露出淺淺笑意,似在春風裡化開的冰雪,終會蜿蜒流淌於花草間,映照漫天光彩。 午後的蒼南城籠罩在春日和煦的光芒中,木桌擺放著精細物件的小販熱情地和路過的人攀談,茶館裡的茶博士肩上搭著白色布巾伸手邀著三三兩兩的人流,酒樓中說書先生拍著醒木惹來陣陣叫好……那走在街頭都怕遭遇飛來橫禍,不是被抓去參軍便是去建那一座座巍峨宮廷而一去不返的日子終於過去了,呼吸著新皇朝空氣的人們有些貪婪有些戀戀不舍,所以拚了命地安安穩穩過著不足為人稱道卻平平淡淡便足以讓人沉醉的生活。街上人來人往,有老人,有年輕人,有孩童,他們笑著,他們跑著,他們跳著……生活不需波瀾壯闊,因為無風無浪的湖麵便倒映著天際遠山與身邊人。 顧枝握著身邊人的手,穿梭在不算密集卻也稱得上繁華的人流中,笑意清澈純凈,可手上卻時不時地偷偷揉捏一二。臉色紅潤暈染攀上耳端的扶音,終於覺得這個家夥的得寸進尺已經足夠,趁著那家夥嘿嘿笑著的功夫抽出了手,顧枝感受到手中那柔軟觸感的消失,一愣之後一聲嘆息,幽幽怨怨地瞥了一眼,然後抬頭望向不遠處。 地麵震顫,不遠處有些擁擠的人流驟然分開站在兩側,於是那遮蔽天光的龐然身影便出現在了顧枝和扶音眼前,扶音輕輕“呀”了一聲,雙手撚起白衣裙擺,腳步輕快地跳著來到了那幾乎與街邊茶館二層樓高的魁梧漢子身前,脆生生地喊道:“武山大哥。”肩上挑著半人高木材的高大漢子抬起左手撓了撓頭,嘿嘿傻笑起來,悶聲悶氣地說道:“歡迎回家。” 扶音笑得愈加燦爛,抬起右手揮舞,武山心領神會地蹲下了身,伸出巨大手掌接住女子取下白色布鞋後小心踏出的腳掌,小心翼翼地將身姿輕柔的女子舉起放在自己寬廣的肩頭,又嘿嘿對著扶音傻笑了起來,然後才轉頭看了一眼站在原地一臉憤懣的顧枝,低沉渾厚的嗓音溫和說道:“走吧,回家。” 顧枝哼了一聲,顯然對於扶音冷落自己十分不滿,趁著扶音指指點點城中幾處新建的酒樓茶館,恨恨踹了武山的身後幾腿,還張牙舞爪虛張聲勢地拳打腳踢起來,對這如同撓癢癢般的舉動,武山也隻是自顧自嘿嘿笑著,不惱不怒不言不語,如石,嶙峋於峭壁圓潤於溪底。 拐過幾條街巷又沿著橫穿城中的滄元河走了一陣,終於看到了一間門麵不大門框卻異常寬廣的木匠鋪子。屋簷下沒有懸掛什麼招牌,隻有嶄新春聯和兩個精巧花燈,顧枝快步上前越過武山和肩頭的扶音,從懷中取出鑰匙推開大門,而此時扶音也輕輕一躍跳下武山肩頭,當先便跑進了後院,走在後頭的武山先將肩頭木材扔在地上,這才微微彎腰低頭走進木匠鋪子。 顧枝穿過左側種滿花草右側堆滿木材的後院,走到屋舍外廊道,打開扶音位於北麵的廂房,屋中早已收拾乾凈,床鋪上溫暖日光的慵懶味道彌漫著沁入心懷,顧枝搶在扶音怪叫著阻止自己踏入她的房間之前,將掛在身上的行李拋入房中。顧枝看著扶音神神秘秘關上房間的舉動無奈地搖搖頭,走到自己的房間抬出躺椅放在院中那顆桃樹下,借著春光和春風,取下腰間酒壺。 武山坐在灶房中低頭忙碌,隻留下魁梧後背和低緩的哼唱聲,顧枝瞇著眼,小聲道:“真難聽。”,指尖在酒壺上輕輕拍打。 當夕陽的餘暉染上顧枝換上的乾凈青衣,灶房裡裊裊升起的炊煙中正散出濃鬱的香氣,而躲在房中一個下午的扶音也終於打開門走了出來。顧枝提著空蕩蕩的酒壺微睜開眼,瞥見扶音一步一步靜悄悄地向自己走來,便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似地閉上了眼,直到耳中聽到扶音終於靠近了身側,才張牙舞爪地猛然跳起,嚇得扶音哇哇怪叫起來。 扶音從背後伸出右手拍了拍劇烈起伏的胸口,咬著牙惱怒道:“敢嚇我是不是?武山大哥,快來收拾他!不對,還得喊上傅大哥,不然你這家夥肯定跑沒影了。”仔細權衡了一下之後,少女覺得身前這個可惡的家夥還是由傅大哥來一起教訓比較好,顧枝聳聳肩,咧嘴笑道:“我可不會跑”。 扶音臉色微紅翻了個白眼,抬腳狠狠踱了一下地麵,左手一甩將一個奇怪的物件扔給顧枝,然後便轉身跑進灶房中找武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神藥學院待久了沒有施展的機會,好不容易回了家就又要開始那廚藝的嘗試。 顧枝接過扶音拋來的東西一看,是一個染著六種顏色由一個個方塊組裝成的靈巧玩具,想來又是光明島獨有的新奇玩意,扶音每次回來都會帶些這種東西,顧枝這些年也見過了不少光明島上的新奇物件,對於那些奇思妙想也是有些嘆為觀止。他嘴角露出笑意,拋了拋手中仍帶著幾分暖意的玩具,將自己重新扔進躺椅中,搖晃著酒壺,睜著眼望向鋪展在零落桃樹枝葉後的夕陽。 不多時桃樹下的石桌上便擺滿了各色各樣秀色可餐的美食,閃爍在明滅不定的燭光下,武山坐在墊子上便與坐在椅子上的兩人一般高,他滿眼笑意地看著大快朵頤的扶音和時不時伸出筷子與扶音爭搶的顧枝,夾幾筷子菜就對付了一大盆白米飯。 吃得乾乾凈凈的碗碟最終由吃得最慢的顧枝收拾,而扶音則拉住要去幫忙的武山,從房裡拿出自光明島帶來的一把精美二胡遞給武山,眼巴巴地等著武山調弦試音,顧枝端著碗碟走向灶房,轉頭看了一眼夜幕中樹下的兩人,搖搖頭。 不知何時,桃樹下有蒼遠遼闊的聲音響起,有時低沉如陰雲間穿梭的悶雷,有時明亮如清晨春光裡婉轉的啼鳴,有時又如無盡草甸上奔騰而過的馬蹄聲,有時也如秋風蕭瑟裡紛紛灑下枝頭的簌簌落葉聲…… 桃樹下,武山抱著二胡閉著眼睛坐在石桌上緩緩拉著,扶音坐在石椅上支著手臂靜靜聽著,微風吹過她的發端,絲絲花香飄搖,指尖懸著的小小風鈴叮叮當當,顧枝走出灶房靠在廊道紅木柱子上,看著月光下那足夠熟悉卻也足夠難以忘卻的畫麵,他抬起頭,風吹過眉眼之間,撫平了少年意氣和不知何時生出的老成。 二胡聲停了下來,武山走下石桌與顧枝擦肩而過,低聲問道:“喝一杯?”顧枝直起身子踏出一步,點點頭但卻沒有停下腳步,他走到桃樹下低身抱起沉沉睡去的扶音,一步一步輕緩地走向房間。小心翼翼地蓋好被子,又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地關上房間木門,顧枝走到石桌邊坐下,取過揭開的酒壺抿了一口,咂咂嘴,手指敲著桌麵,明亮雙眼眨了眨。 武山仰頭灌進半壺酒,沒有說話,兩人便這麼喝著,一壺又一壺。 “武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想娶她了。”顧枝紅暈雙頰上澄澈雙眼綻放出熾烈的光芒。 “你三年前就這麼說過了。”武山又喝了一口酒。 “那是因為當年她說她想再去多學一些醫術,我不會將她困在身邊的。”顧枝低頭看著壺底搖晃的酒水。 “那現在呢?”武山放下酒壺看向顧枝,麵容粗獷的漢子神色卻那般溫和。 “既然現在一切都那麼安穩太平,我也沒什麼放不下的了,以後她去哪我便跟著她去哪好了。等她哪天想要停下來了我就搭一間房子,釀幾壇酒。”顧枝喝盡壺中酒,笑著說。 “好啊,那我就負責給你們洗衣做飯。”武山也笑著,“不過,丫頭應該是不讓你釀酒喝酒的。” 顧枝笑著搖搖頭:“喂喂,你這麼一個大塊頭天天給我們洗衣做飯像話嗎?” “反正我除了打架也隻會做這些事情了。”武山看見顧枝投過來的眼神,補充道:“你們不讓我打架了,我可不就得天天做這些了嘛。” 顧枝雙臂搭在石桌上低下頭,閉上眼迷迷糊糊地說道:“嗯,不要打架了,不要了,不用了……” 武山站起身取過一件長袍披在顧枝身上,點點頭,神色溫柔眼光深邃。 “嗯,不打架了。” 桃樹下,少年披著長袍沉沉睡去,迷迷糊糊砸吧著嘴。月光裡,少女躺在被褥中嘴角帶笑,舒服地張開雙臂和雙腿。 夜幕之下,光芒星星點點墜入海麵,順著潮起潮落的痕跡繚亂曲折,岸邊一棵滄桑古樹的枝葉間發出輕微聲響。 一夜滿樹芳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