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陰雲垂落,如一層厚重幕布傾覆海麵,壓抑著,無風無浪,一葉孤舟飄搖而來,在風浪之中渺小不可見。 奇星島東岸角落,有綿延古樹為歲月折彎枝葉,濃鬱的綠意在海麵卻化作深沉墨色,繁繁密密遮掩了這處小小的灘岸,小舟臨近,舟上人撥開纏繞枝葉踏上奇星島。 回頭,透過斑駁縫隙隻能望見陰沉沉的天際沉入遠處海平麵,緊了緊肩上包袱,顧筠走進奇星島東境衍生數千裡的叢林,天光黯淡,顧筠卻一步一步地走在愈加深邃莫測的叢林間,神色從容,視線仿佛穿過阻隔映入了千裡之外的一切。 千裡之外,有烽煙四起,乾戈寥落。火焰自城外而起卻舔舐著城池內每一寸角落,有人在哭喊著,有人在墜落著,有人在殺戮著…… 他站在高樓之上,看天下傾覆生息凋零,眼中無悲無喜,一身紅衣浸染了鮮血,他隻是看著。 當鮮血再次灑落,自頭頂一片溫熱又黏黏膩膩地遮住視線,長竑呼出一口氣,視線模糊間隻看見身前再無一人,便拄著長刀轉身離開。荒草叢生真是麻煩,長竑拖著已經三天沒有合過眼的疲憊身軀,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看到那條渾濁不堪的河,長竑撲了過去,冰冷滲入肌膚湧入喉嚨,長竑難以自抑地顫抖著,卻貪婪地借著驟然恢復的知覺感受著擠壓在厚重氣壓中的空氣,仿佛終於活了過來,他嘔出一灘水,卻用沙啞的聲音笑著,身邊長刀有彎彎繞繞的磨損,甚至刀尖還缺了一角。沒事,笑出眼淚的長竑想著,今天又殺了十個人了呢。 腳步聲沒有掩飾地簌簌響起,長竑壓抑著氣息吐出一口氣,他仰麵躺在河邊一動不動甚至閉上了眼,右手卻緊緊握住了刀柄,肌肉繃緊積聚著磅礴的力量。 腳步聲停了下來,等了許久,長竑終於睜開雙眼左手撐地猛然暴起,長刀揮出,可那人隻是站在原地不動,刀尖擦過鼻尖,長竑皺起眉間,他不可能掌握不住刀與敵人之間的距離,隻有一種可能自己會失手,那便是眼前這人的實力遠在自己之上,在剎那之間便避開了自己的攻擊。長竑即便知道眼前敵人的實力非自己所能力敵也沒有退後哪怕一步,他握住刀柄打量著周遭環境,找尋最佳的進攻方位。 那人看著長竑氣力積聚的右手青筋四起,搖搖頭道:“你該休息一下了,這樣下去再殺不了幾個叛軍,你恐怕就先倒下了。”聲音是如同外表一般的少年感覺,平平淡淡卻不動聲色地攝人心魄。長竑毫不懷疑眼前這個神秘少年能夠輕而易舉地殺了自己,三招還是五招?他拋去莫名其妙升起的念頭,隻是琢磨著少年話語中的善意,斟酌著開口:“你是誰?” 少年想了想:“崆玄。這樣說你應該清楚些。”長竑不知不覺慢慢放鬆下來,有些愣怔地問道:“你是崆玄七俠?你們,真的走到這裡了?不,不可能,他們至少布置了十萬人等著你們,你們怎麼可能走到這裡來?” 少年冷笑:“十萬人?嗬嗬,殺個幾千人就都散了,不過,我們也殺了有幾萬人吧。” 長竑不知道為何自己便這麼信了眼前少年的話,直到走進城中長竑才後知後覺到自己莫名失卻的警惕,可是當這個少年用如常的平淡語氣告訴一個又一個人自己的身份,當少年揮揮手便殺了數百叛軍之後,當少年找到自己的師兄之後,與自己師兄緊緊相擁的長竑終於沒有任何懷疑。 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島嶼,這不知盡頭的海麵上,能有多少個崆玄七俠?能有多少個少年擁有這般舉世無雙的實力? 長竑看著披頭散發沒有了往日從容氣概的師兄橦嚴,低聲說道:“師兄,師父死了。”橦嚴布滿血絲的雙眼中再流不出一滴淚水,可那張麵容上卻皺起縱橫的溝壑。長竑張著嘴,欲言又止卻終究還是問道:“師兄,嫂子和妙兒?”橦嚴扯著嘴角,那般淒然悲哀哪還有幾分望淵城第一天才的風采,時間在血液和火焰中鑄就出更強勁的力量,隻用了十天就徹徹底底地摧毀了一個人,也曾睥睨天下登樓攬月,也曾粗茶淡飯歡聲笑顏,可是,就這麼沒了。一切,都沒了。 看著或衣衫襤褸或傷痕累累的人群,少年說道:“跟我走吧,你們是最後一座城了。” 沒有人問什麼,也沒有人說什麼,一路走去,少年當先趟過山石河流,終於來到一處山穀,這裡聚集著成百上千的人,自望淵城而來的數十人匯入其中,少年深深看了一眼神色疲憊的人群,轉身走向一旁山丘,那兒有一間低矮土屋,屋外搭起的簡易布蓬下坐著五個人。 少年走近了,一個穿著青色長袍的男子最先開口:“商寧,望淵城還剩下多少人?”少年商寧坐在一條長椅上,說道:“隻有幾十個人了。”坐在少年對麵的是一個穿著黑色長衣的男子,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仿佛與外界一切毫不相乾,商寧看了周圍一圈,又張望了幾眼屋內,疑惑問道:“二哥,大哥呢?” 黑衣男子沒有睜開雙眼,隻是回答道:“他說他去找一個人。” “找人?”商寧愈加疑惑,身邊擦拭長劍的另一個男子開口了:“別問了,我們也不知道。” 商寧不再說話,他看向土屋旁一處草甸上,一個背負長劍的女子敲打著一個孩子磕磕絆絆的動作,嚴肅卻又不失溫和的聲音傳來:“挽月式最主要的便是這一推一踏,一攔一納,次序不可混了,知道嗎?” 孩童清脆的聲音回道:“嗯,我記住了四姨。” 商寧喃喃自語:“今天輪到四姐了嗎?” 男子停下擦拭長劍的動作,眼神溫柔地看著不遠處的女子和孩童,說道:“是啊。” 黑衣男子終於睜開眼睛,他看著孩童重新起勢的滯澀動作,深邃的眼眸中閃過難言的許多東西,是感傷是歉疚還是釋然?可是從來掩藏心緒和情感的黑衣男子,卻終究沒有誰能夠去真正看透。 屋內傳來聲響,吱吱呀呀地木門被推開,一個神色柔和的溫婉女子走了出來,一身寬大黃色長裙覆蓋著微挺的腹部,她簡單挽起的長發間有一支玲瓏珠釵,水滴狀的光芒蕩漾著,映射出黯淡的天光。 坐在角落默默無言的瀾珊站起身走到已有身孕的女子身邊,輕聲說道:“你怎麼出來了?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你別著涼了。”女子握住麵色關切的瀾珊的手,笑著說道:“沒事,我還沒那麼虛弱。” 女子又看向商寧:“商寧,回來了?這次沒受傷吧?” 商寧牽扯出一個盡量平常的燦爛笑容:“沒事,嫂子,這次出去也就是活動活動筋骨。” 女子點點頭,在瀾珊的陪伴下站在布蓬下,看著不遠處那個孩童一舉一動間的認真神態,笑得溫柔。 她看見,山丘下那坐落著的嶙峋怪石上擠滿了失魂落魄的人群;她看見,低矮山林遮不住的遍起狼煙;她看見,四麵八方的陰雲籠罩住熟悉天空。她看見世間的苦難和更多的生離死別,可她仍笑著,為那個孩子,為這個孩子,也為了他。 女子撫摸著腹部,眼神裡滿是繾綣的愛意。身邊瀾珊也目光溫柔地看著女子,她喃喃問道:“嫂子,你覺得這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呢?”女子低頭笑著:“我也不知道啊,不過我覺得應該是個男孩。” “為什麼啊?”“因為他也一樣調皮,阿洛一不在身邊就偷偷踹我。”女子笑得那般溫柔,仿佛把世間所有的美好和愛都裝在心裡,從眼裡淌落,從嘴角揚起。 瀾珊不知為何便紅了眼眶,她用盡力平穩的語調說道:“嗯,真是不聽話啊。” 黑衣男子看著兩個女子的背影,突然起身說道:“我去做飯。” 將長劍重新懸掛在腰間的男子笑了起來:“哈哈,今天有口福了啊,二哥居然要親自下廚。” “別廢話,來幫忙。”黑衣男子不茍言笑的臉上有了幾分笑意,佩劍男子拉扯著青衣男子的手臂,兩人推推搡搡地跟在黑衣男子身後,青衣男子抱怨著:“喂喂喂,你自己被二哥抓來做苦力拉我做什麼。” “還是不是兄弟,你忍心看我被二哥使喚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懂不懂?” “那你怎麼不叫商寧?”“那小子,你忘了他上次打碎多少個碗了嗎?” 吵吵鬧鬧地,幾人間有些沉悶的氣氛漸漸舒緩,土屋附近簡易搭起的灶臺邊三個大男人為了油鹽醬醋的事情大聲說著話,每次都是以黑衣男子一句平淡的嘲諷落幕。 直到炊煙升起,黯淡天光仍沒有顯出任何時間的痕跡,其實已近黃昏。 他走在山路上,嘴上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腰間掛著一把刀,純澈如初的眼眸裡多了幾分滄桑和幾分深邃,他一步踏出,卻眨眼便出現在遠方,他就這麼似緩實急地走去,向著某處。 顧筠帶著一身草屑和幾點汙泥走進這座破落村莊時,沒有預料到這樣的斷壁殘垣和汙穢廢墟中還能居住這麼多人,即便隻是形銷骨立的孤魂野鬼,可他們依舊被稱之為人,顧筠走到一麵破碎磚石壘起的護欄前,踮起腳看見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相互抱著一動不動,在他們旁邊是一具開始腐爛的蒼老身軀,而坐在地上抱著彎曲雙膝遮住衣不蔽體的身軀的女子眼中無神,顧筠看著她呆滯的雙眼,轉身,愈來愈多的人從塌陷的屋頂下,坑坑窪窪中走出,他們張著嘴,眼裡帶著最原始的欲望靠近顧筠。 顧筠站在原地沒有動彈,看著聚攏而來的人群,眼裡是無窮無盡的悲憫,他緩緩閉上了眼,仿佛絲毫沒有看見向著自己撲來的人群那眼中的欲望,突然間他開口了:“奇星島,已經都變成這樣了嗎?” “是的”有聲音回答,一道身影閃爍間出現在了顧筠身邊,他吐掉嘴裡的狗尾巴草,看著顧筠說道:“我知道你想救他們,可是你現在誰也救不了,跟我走吧。” 顧筠睜開眼,仍是悲憫,說道:“走吧。” 他抓住顧筠消瘦的肩膀,振地而起落在了村莊外山路上,他鬆開顧筠便向前走去,沒有回頭。顧筠深深看了一眼遠處垂下頭腳步拖曳著地散開的人群,轉身離去。 顧筠看著他熟悉又似乎有了什麼不同的背影,也學著折過路邊一根枯黃的草莖叼在嘴裡,走在前方的他回頭看了一眼,嘴中還是叼著一根狗尾巴草,他們看著對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站在那裡,叉著腰笑得肆無忌憚,凜冽的風吹過曠野,塵土在一片荒涼中飛旋。 顧筠看著他,笑出了眼淚。 最後,顧筠低聲說道:“君洛,那壇梅子酒熟了。” 而他雙眼溫和,笑意綴在那張始終年少的麵容上,他朗聲回道:“等著我,我會親自回到那棵樹下的。” 那棵樹,結著酸澀青梅,掛著風鈴紅符,幾度把酒言歡一醉今宵,等幾人歸? 當他們走向奇星島中心,山穀中所有人站了起來。 諭瑾仍是一身黑衣,不點色彩不著塵埃,他站在草甸之上俯看著山穀中那站在山石之間的人群,他們握住支撐著他們靈魂飄蕩至現在的刀劍,他們咬著牙將鮮血吞咽進身體內重新沸騰,他們睜著多少個日夜都無法閉上的赤紅雙眼,諭瑾一字一句地,從腹腔裡將所有的氣力卷進陰雲下愈加喧囂的風中:“我們活著,為了死去的人。我們死去,為了曾經活著。此去,赴死!” 山穀裡回響起仿佛自地府陰曹升騰起的怒吼,他們活著,看著人來人往的城池付之一炬,看著身邊人身形飄零地屍骨無存,他們活著,向死而生。 孩童牽著母親的手站在狂風席卷的草叢間,他睜著清澈雙眼認真地看著那些形形色色素不相識的人,他們站在山穀裡,仿佛與自己隔著黃泉,陰陽之間。 女子輕輕揉搓著孩童稚嫩又粗糙幾分的手掌,溫暖散在掌心間,她低頭看了一眼微挺的腹部,然後視線落在孩子身上,輕聲道:“我們去找阿爹好嗎?”孩童抬起頭看著神色始終溫柔的母親,笑著,以人間所能見到的所有美好做引,透過純潔熾熱的靈魂和那雙澄澈明亮的雙眼。女子也笑著,卻落了淚,映射著人間所能見到的所有名為悲憫和同情的溫柔。 諭瑾走在最前方,指引著為了復仇而甘願赴湯蹈火的人群。那一同走過歲月和千山萬水的身邊人都在身後,還有那個孩子,以及那個還未見到世間何謂美好何謂痛苦的孩子。 他們走出山穀,不到千人的人群似乎在所謂的百萬大軍之中隻是一顆小小的驚不起絲毫波瀾的石子,但他們仍義無反顧地走向奇星島的中心,在那裡,有了結一切的最終的城池,幕布會在那裡落下,是遮掩住所有的痛苦和死亡,還是一襲輕薄白布蓋住冰冷屍骨,答案交給時間就好,他們隻是為了死去。 君洛和顧筠走到宿微城時,陰雲始終密布的天空愈加昏暗,然後終於徹底交給黑暗支配,卻也不知是否真的已是黑夜。顧筠站在這座奇星島皇城的巍峨城門前,沒有驚嘆也沒有畏懼,隻是遺憾和一聲長長嘆息。斷裂的巨大城門那樣隨意地掛在塌陷的城磚下,隻剩幾根可憐木條的木橋架在護城河上,河水裡,是粘稠的鮮紅和汙穢的暗紅。 殺戮沒有停止,從三天前破開城門開始,終於得到了最終勝利的叛軍變得更加瘋狂和肆無忌憚,他們重復在每一座城池裡的做法,屠殺了每一個所能看到的人,隻是這一次隻用了三天便幾乎殺了個一乾二凈。 君洛叼著草莖,咀嚼幾下吐了出來,然後語氣平和地說道:“走吧。”顧筠怔怔地點點頭,跟在君洛身後,走進城中。 踩過破碎木屑,君洛帶著顧筠走進一家破敗客棧之中,黑夜裡客棧安靜得可怕,連一絲一毫的聲響也沒有,更沒有火光暖化從身體裡滲出的恐懼和無力。顧筠頹然坐在一條還算完整的長椅上,衣袖垂落猶如他此時散亂的頭發,可憐可笑地在夜裡寒冷的風中飄著。 君洛掃了掃附近積落的厚厚塵土,坐在一張傾斜的木桌上,他取下刀橫搭在膝上伸手握住刀柄,望著門外清冷街道出神,突然他開口說:“把酒給我。”聲音撞在空曠的客棧裡,被貫穿而過的風撕扯著落進顧筠耳中。 顧筠從懷裡掏出一個精致小巧的朱紅酒壺,拋給君洛。君洛接過酒壺,擰開湊到鼻尖嗅了嗅,嘿嘿笑了起來:“好酒啊,我就知道你這家夥身上肯定藏著酒。” 顧筠咧開嘴,露出一個慘淡笑容,嘶啞著回道:“給我留點。” 君洛舉起酒壺,右手握著刀柄左手五指摩挲著酒壺上雕刻的凹凸彩飾,他仰頭喝了一口,聲音不再故作輕鬆:“顧筠,我不想把你扯進來的。但是我隻能找你了,謝洵那小子更是執拗,不用說也勸不了的……” 顧筠仰起頭看著黑暗裡的客棧上方:“得了吧。這一路上問了那麼多你啥也不肯說,所以到底要我做什麼?” 君洛搖晃著酒壺,說道:“我要你走。”頓了頓,“帶著她還有君衣。” 顧筠猛然站了起來,怒吼著:“你他娘的瘋了是吧?你要我看著你去送死然後帶著你的妻兒離開?我不想聽你他娘的在這交待遺言,滾!” 君洛嗬嗬笑著:“嘿,你老小子,平時挺斯文一人啊,哪來這麼多臟話?” 顧筠幾步走到君洛身前,揮著衣袖吼道:“我來這不是聽你說遺言的,你自己帶他們離開!” 君洛突然變得平靜,他不再笑著:“顧筠,死了很多人。”顧筠漲紅了臉,大聲喊著:“我知道,我知道,那跟你有什麼關係……”他的聲音慢慢弱了下去,他發現自己如何也說不下去了。 君洛看著顧筠的雙眼:“你知道我的,我也知道你,我們都不可能看著這一切無動於衷,但你跟我不一樣,我隻會用刀,但你可以幫更多人,幫他們活下去。” 顧筠喃喃著:“那君衣呢,她呢?” 君洛低頭看著晃動的酒水:“你帶他們走吧。你說得對,我真的是個混蛋,但我終究還是得對不起一些人了。” 顧筠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跌坐在破敗長椅上,他重重地嘆息一聲,閉上了眼。君洛搖晃著酒壺,低下頭,看不清神色。 不遠處轟然一聲巨響,夜幕下寂靜得猶如一潭死水的宿微城終於清醒過來,當城門被徹底踏破,那千人走了進來,皇宮之中有浪潮傾瀉而出,翻湧著席卷沿途的一切,數不清的黑影踩踏著斷壁殘垣向著毫不起眼的那千人撲去。 諭瑾站在城墻下,他的身後站著千人。他們來自奇星島四境破碎的城池,他們存活於憑依的武藝,他們見證了熟悉或陌生的人死亡於黑夜,他們為復仇而來,為了那過去的安寧與繁華。 破落客棧中,君洛跳下折損木桌,傾斜的桌子發出吱呀吱呀的刺耳聲響,終於崩塌倒地,君洛走到了顧筠身前。顧筠在那從四麵八方湧來的可怖聲響中睜開眼,無神地望著客棧門外一片漆黑,直到,有人出現。 君洛將酒壺拋到顧筠懷中,他笑著:“別怪我啊,我都喝光了。可別小氣啊,以後賠給你就是了。” 說完,君洛臉上帶著淺淺笑意地伸出手,拍了拍顧筠的肩膀,他輕聲說:“走啦。” 顧筠抬起頭,眼裡藏著黑夜黯淡照射不出的許多東西。 君洛沒有回頭,衣擺輕搖,他跨過破碎門檻,天空中有剎那電閃,然後便是轟鳴,君洛抬起頭,月光在一瞬間照在了他身上,而後短暫散開的陰雲再次匯聚,雨終於落了下來。 瀾珊帶著女子與那個麵容柔和雙眼純凈的孩童走進來時,狂風攜著驟雨打濕了顧筠的衣角,他仍坐在那裡沒有動彈,直到眼神聚焦在那個孩子身上,那張臉,那雙眼,多像啊…… 風雨在那個孩子的身後混亂著,拉扯著撕碎一切,而那個孩子隻是站在自己的母親身邊,睜著那雙眼看著顧筠,不知不覺地,顧筠的雙眼一片濕熱,視線模糊中,他看著他。 瀾珊走到顧筠身前,沉聲問道:“你便是顧筠?” 顧筠閉了閉眼,然後站起身將酒壺係在腰間,他回道:“是的,我就是顧筠。” 瀾珊看著顧筠單薄的身姿微微皺起眉,不知道為何大哥會找這麼一個文弱書生和自己一起護送女子和孩子離開,不過瀾珊還是說道:“走吧,我送你們出海。”說完她轉過頭,看著一臉悲切卻咬著牙一言不發的女子,她不知覺地聲音顫抖說道:“嫂子,我送你們離開。” 當瀾珊和顧筠帶著女子與那個孩子走出宿微城,風雨之中一切聲響都埋葬於電閃雷鳴,他們離開,那個女子撫了撫腹部,回過頭,眼淚終於混雜在雨水裡落下,打濕了臉,滴碎了心。 那個藏在心裡的人,終究沒有見到最後一眼,可銘心刻骨的所有,終究是如何也放不下。我等你歸來,如那日等你娶我。 皇城之戰落幕的三個月後,奇星島終於接受了最後的事實,那個嗜血殘忍的魔君開始了他的統治。 奇星島南境由於並沒有如同魔君大軍登陸的東境與北境一樣被焚毀,所以很快便在新的統治下繼續著雖然困苦卻隻能如常的生活,隻是為了生存和活著。對於奇星島南境青瀲山下賦陽村的人而言,如今除了賦稅高些,官吏更暴戾些之外最大的不同,便是在山腳下浮山湖邊多了一間青竹搭建的長屋,以及住在其中的那個滿頭白發看不出年歲的男子和一個看起來隻有七八歲的孩子。 直到竹屋掛出醫館的牌子,村裡人才知道原來那個白發男子是個大夫,而直到有人去了醫館,才知道那個男子居然還是個神醫,許多積攢多年不化的頑疾,男子都能藥到病除,一手醫術很快便傳遍了附近的村寨,又傳進了城池裡,不到一年,醫館門前便門庭若市,其中附近城寨的人居多但也不乏久聞大名遠道而來的人。 男子來者不拒且一視同仁,無論什麼身份,無論財富幾何,都得老老實實地接過門前孩子手中竹簽按著次序問診。男子無論出了什麼藥方,解了什麼頑疾都隻收低廉的價錢,可效果也足以當得起這聲名鵲起。 “顧先生,這丹陽果去哪裡能尋到啊?”有一個農夫打扮的漢子蹲在自己娘子身邊,看著她的蒼白臉色有些焦急地追問坐在木案後的白發男子。 男子神色平淡緩聲說道:“丹陽果極為難尋,怕是一般的藥房也是抓不到的。” 漢子一下子便急了“這這這,顧先生這可怎麼辦啊?” 男子說道:“別急,我這還有一些。枝兒,到藥房裡取幾味丹陽果來。” 站在門前攥著竹簽的孩子喊著:“好。”然後便起身跑向屋後藥房,男子笑著喊道:“慢點,別跑太快了。” 當一線夕陽沉入山後,男子放下屋前幕布象征著一日問診結束,他轉過身看著小心收拾有些雜亂的房間的孩子,笑著說道:“枝兒,今晚想吃什麼啊?”孩子抬起頭看向男子,露出了乾凈明朗的笑容:“竹筒飯。”男子哈哈大笑:“天天吃這個也不膩啊,好,那我加幾塊臘肉進去。” 說完男子便走向灶房,而孩子清脆的笑聲傳來:“好耶。” 夜色深沉,看不清明月也不見繁星,似乎是要下雨了,男子照顧好孩子睡去便吹熄了燭光,黑暗裡男子看著孩子模糊麵容,依稀分辨出他臉上微皺起的眉,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年了啊,即便忘了許多東西,可這個孩子終究還是內心留下了苦痛,記不起卻也困擾始終。 男子伸出手去撫平孩子的眉間,然後掖緊被角,他深深看了一眼氣息平穩睡去的孩子,轉過身放低了腳步緩緩走出小屋,然後輕輕合上了門。 暴雨混雜在風中拍打著竹窗,他睜開了眼。 翻身下床,他揉了揉惺忪的眼,迷迷糊糊地穿好鞋然後推開門走出房間。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過先生的房間時頓了頓,而後便繼續走去,直到緊閉的門前,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解開了門閂,風雨撲打在臉上,他瞇起眼,感受著慢慢滲進身體的寒冷,然後走了出去,關上門,他站在風雨之中。 竹屋後院的竹林在夜幕風雨中簌簌作響,像是喧囂的聲音在作亂,他的頭又開始疼了起來,卻始終看不清那些混亂模糊的畫麵。雨水砸在不遠處的湖麵上,他看不見熟悉的朦朧月色和星光,隻有褶皺鋪滿湖麵,翻湧著湖水漫上草甸。長發垂落,沾了雨水很快便遮住了視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站在原地似乎在想著什麼,然後轉身取過靠在屋簷下的一把傘,卻不撐起,他走在雨中,慢慢踏進山林深幽的黑暗中,不知去向何方。 落葉厚厚堆積在樹下,被雨水浸出刺骨的寒意,絲絲縷縷地鉆進她的身體,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足以休歇的地方她卻不忍離開。走了一天才在這勉強收拾好的庇護所休息片刻,她卻來不及放鬆疲倦的腳丫和被劃出道道血痕的纖細手臂,隻能抱緊臟亂襤褸的單薄衣服瑟瑟發抖,臉色蒼白嘴唇發紫。 大雨拍落與狂風呼嘯的聲音填滿了所有的黑暗,她害怕,怕這未知的黑暗,怕這刺骨的寒冷。她開始聽不清聲音也漸漸模糊了視線,腦袋似乎沉重得再也提不起來,她搖搖晃晃。 晃動著,他從黑暗裡走出,模糊混亂,依稀輪廓,她張著嘴卻說不出求救的話,可是他來到她的身前,蹲下身,溫暖籠罩住奄奄一息的她,輕聲說道:“別怕,我帶你回家。” 風雨之中,他見到了她。 孩子並不寬廣的背上躺著渾身滾燙又在寒冷夜雨中止不住發抖的女孩,他將傘夾在身後衣服夾層間倚在女孩身上,遮住了落雨,一路小心翼翼地奔跑,終於看見了黑幕下的竹屋,孩子鬆了一口氣,卻絲毫不敢停下腳步。 門開了,孩子頓住,滿頭白發地男子腳步匆忙地跑了出來,臉上是近乎瘋狂的焦急,以及看見孩子之後突如其來的如釋重負和詫異。他奔進雨中,接過孩子背上的女孩,一言不發地拎起兩人走回屋中。 燭火亮起,黯淡風雨之中,一片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