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戮行者,這是誰?” 有人向四周張望,尋找答案。 人群裡有人拍著頭恍然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聽到這個聲音,視線開始向著那個精瘦的青年看去,青年察覺到無數視線的注視,挺起胸膛麵色潮紅地用緊張到幾分顫抖的聲音說道:“聽說啊,這個戮行者三年時間裡挑戰了三十六位島主且無一敗績,更是以一人之力將瀚兌海域中幾股勢力龐大的海盜一網打盡,更有傳聞說他近期將會挑戰寶瓶島島主,看來又是勝了,才將寶瓶島島主擠出了天坤榜,還越過‘地藏’高踞第九。”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嘖嘖稱奇,也有人為“地藏”打抱不平。畢竟在奇星島百姓的心中,三年前將鬼門關踩在腳下、又帶著“修羅九相”劈開魔君宮殿的那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地藏”,不應該輕輕易易地便被人越過天坤榜上的席位。 有人嘟囔著說道:“切,有什麼了不起的,要不是‘地藏’這三年裡沒有出過一次手,恐怕天坤榜前五我奇星島便要占據兩個席位了。” 附和聲四起,顯然這樣的結論沒有什麼人去反駁。 那把刀,那段關於“地藏”的傳說,深深地刻在了奇星島的大地上,也藏在人心深處,化作印記,無論歲月如何沖刷也難以抹去。 城主府中,青藤和蒼南城城主呂謙麟坐在會客廳上首,飲著城主府珍藏的雨前茶。青藤饒有興致地接過呂謙麟手下方才送來的薄紙,上麵一個個熟悉的名號沒有出乎青藤的意料,即便是那個橫空出世的“戮行者”也沒有引起青藤的驚異,他隻是始終帶著幾分興致地看著那十行墨字,視線在“金藤皇帝”和最後的“地藏顧枝”上不著痕跡地停留許久,這才輕輕放下。 呂謙麟端起茶杯淺酌一口,隨意問道:“三皇子可認識這個‘戮行者徐從稚’?”青藤應道:“倒是曾有耳聞,也算是個青年才俊。” 呂謙麟低頭把玩著有些平平無奇的瓷製茶杯,不過是個普通瓷窯的製品,不知呂謙麟是在欣賞更為難得的雨前茶還是真對這做工說不上細膩的茶杯有了興趣,聞言問道:“哦?那三皇子覺著此人與‘地藏’相較可有勝負啊?” 青藤微微笑著:“城主真是抬舉我了,憑在下這幾分功力怎能揣測那等天坤榜上的人物?” 呂謙麟也跟著笑了幾聲,平平淡淡地說道:“三皇子過謙了。” 這時,有府中下人跨進門欄,垂下頭抬手行禮道:“晚宴已備好,請城主和三皇子殿下移步後堂。”呂謙麟率先起身,伸手做引:“三皇子,請。” 青藤站起身,微微躬身:“呂城主,請。” 兩人並肩走出會客正堂。 城主府後門,雜役打扮的青年男子應聲開了門,站在臺階上睜著耷拉的眼,見著一身藍色長袍的顧枝,問道:“你誰啊?” 顧枝捧著一個木製蓮臺,應答道:“周先生定的物件。” 青年打量了顧枝幾眼,那看起來沒什麼奇特的藍色長袍和發髻上的木簪讓青年仍保持著往常的傲慢,他挺起自從踏進城主府便自覺高人一等的胸膛,站在臺階上俯視著顧枝:“等著。” 說完便轉身合上大門離去,顧枝仍是一副淡然模樣地站在原地,靜靜等待。 不久後門再次打開,這次青年跟在了一位穿著考究的中年男子身後,男子向顧枝拱了拱手:“顧先生。”顧枝捧著木製蓮臺回禮道:“周先生。” 城主府周管事已然和顧枝打過了幾次交道,滿意地接過木製蓮臺後,他從懷裡掏出錢囊數了數,問道:“先生這次還是收三兩?” 顧枝點點頭,周管事笑道:“這次實在麻煩先生趕工了,不如再加幾兩?” 顧枝笑著擺擺手:“周先生不必客氣,記得日後多照顧小子的生意便是。” 周管事數出三兩白銀放在顧枝手掌中,答道:“那是自然。” 青年站在周管事身後伸長脖子望向攏在顧枝掌中的銀子,有些艷羨又有幾分不屑。 周管事再次向著顧枝行了一禮便捧著蓮臺轉身走進府中,而青年在關上大門前不無輕蔑地低聲嘟囔:“切,不就是塊木頭嘛,三兩?一文我都嫌多?還叫什麼先生啊?” 說完,大門重重合上,而已經轉身走開的顧枝則仿若未聞地拋著三兩白銀緩緩向著城東行去。 青年關上了後門嘴裡仍念叨著什麼,可當他轉身抬頭,卻發現早該離去的周管事竟臉色陰沉地站在自己身後,麵上頓時刷得一片蒼白,他結結巴巴地開口:“周……周管事。” 周管事冷哼一聲:“從你們踏入城主府那日起我便說過,無論對著何人都該以禮相待,哪怕是見著街上行乞之人也給我端起笑臉,你是一字都沒記住嗎?” 青年張著嘴:“我…我…周管事…我……” 周管事掏出十兩銀子扔到青年懷中,冷漠道:“滾。” 青年頓時嚎啕一聲跪在地上,向著周管事不斷磕頭:“周管事……周管事……我…我記住了,我記住了,別趕我走,別趕我走。” 周管事沒有理會地轉過身,漸漸遠去的背影留下一句話:“城主府裡不會留你這種人。” 當最後一抹暮色沉入月夜,煙柳巷終於燃起了恍如白晝的燭光,搖曳著挑撥著。有纖弱清秀少年站在門前笑臉相迎,有雅致嫵媚女子舞動花間眼波流轉,有絲竹吟唱繞梁入耳。 顧枝小心避開擁擠的馬車,在人流中穿梭而過,看世家公子一身儒衫指指點點,看窮酸書生麵色漲紅進退兩難,看富甲豪紳衣著華麗躲進院落,饒有興致,神色始終平淡如水。 躲開幾個女子和少年熱情的糾纏,顧枝拐進了一處洞開的院門,沒有察覺到不遠處有幾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靈霜本就羞得一片緋紅的臉色在儒士發巾下多了幾分難掩的震驚,她緩緩說道:“剛才那個人,是扶音的……的兄長吧?”旁邊同行男子咳了一聲與幾個友人對視一眼,斟酌道:“興許是看錯了吧。那位公子瞧著與扶音關係並不一般,應該不至於會來此花月之地吧。” 靈霜皺緊了眉,搖著頭:“不,不對,就是那家夥。那家夥……那家夥居然敢丟下扶音來這種地方?” 身旁幾人有些不知如何應答,畢竟身邊這位姑娘可是專門換了一身男子打扮,硬拉著幾人來見識所謂遠近聞名的蒼南城煙柳巷。不過此時眼前這種情況確實讓幾人也有些難以置信,雖說難以斷定男子來此就是為了花月逍遙,但是一想到那人當日與扶音親昵的舉止,眾人便覺得這般作為確實不太應該了。 扶音何等人也?那可是神藥學院神聖不可侵犯的冰山仙子,更是光明島許多青年才俊都自愧不如的天才人物,曾有多少關於皇子或是世家子弟愛而不得的傳說流傳,可這位始終埋首藥草間的女子卻隻是將世間一切瑣碎繁雜置身事外,認真而專注地深研那愈發出神入化的玄妙醫術。 這一次眾人察覺到扶音因了返鄉而變得靈動的神色和心神,又見到了她與那所謂兄長的親昵舉止,震驚之餘也有幾分慨嘆,原來仙子早入凡塵,隻是不願沾染那銅臭驕縱。 隻是,那男子究竟有何不凡?此時又見到了眼前這一幕,幾人攔住差點沖進那處早已合上大門的院落的靈霜,帶著疑惑和沉默離開了煙柳巷。 顧枝走進院門,繞過幾處低垂樹丫和胡亂擺放著卻莫名有了些別樣齊整之美的花壇,又沿著彎彎繞繞的廊道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見一盞紅色燈籠才跳進假山後蜿蜒草徑,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終於,一扇小小木門孤零零地站在顧枝身前,四周一片幽暗,顧枝疑惑地皺起眉,但還是上前幾步沒有猶疑地推開了門。 黑暗中竄出一個身影,周厭將顧枝撲倒在地,於瑯緩步走出,悠悠閑閑地坐在糾纏著的二人身上。隱秘院落瞬時間終於亮起了光,鬆樹和柳樹矗立在院門處,沿著兩側院墻環繞著桃樹,棗樹,李樹,梨樹,青竹,梅樹和槐樹,而在院落正中位置是一座依靠著一潭延伸至院落深處的幽深湖泊的精致木亭,連接著院門和木亭之間的還有一處簡單搭建的小樓,不大,不小,幾張桌椅,幾壇酒,幾聲話語,幾人坐。 亮堂堂地,一片暖意。 顧枝猛地一撐修建得齊齊整整的草地,將周厭和於瑯從身上抖落,翻身反撲而去,三人便踉踉蹌蹌地在院落中追逐著,直到院門再次打開三人才氣喘籲籲地停下。 女子一身紅衣,珠玉做釵金銀鑲鐲,黑發盤起蜷曲弧度,白皙如初雪的脖頸盈盈一握,纖細腰身柔弱嬌媚,而那潔凈無瑕的臉,傾人城,傾人國。 女子深邃璀璨的雙眼中映著燭火搖曳的光,又沉入幾縷墜落的月光,勾勒出愈加動人心弦的眼波,可是,停下追逐的三人卻仿佛沒有看見這個站在九棵蒼翠樹木之間便是最耀眼那抹嫣紅的女子,而是緊緊盯著女子手中端著的幾壺酒。 女子瞥了眼幼稚到仿如孩童的三人,目不斜視地踏步走進小樓中,還是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茶杯,取過擺上圓桌的幾壺酒,仔細端詳幾眼,笑著說道:“都是好酒啊。”一個年輕男子也提著幾壺酒走進院門,笑著應和道:“是啊,這些可都是真正藏了不少年歲的好酒。” 顧枝幾步湊了上去,伸出手卻被女子衣袖一甩擋開,顧枝不滿地嘟囔起來:“喂,好酒不就是應該拿來喝的嘛。”女子將酒壺放在桌上,自顧自靠坐在一張墊著軟席的躺椅上,神色冷淡地看著顧枝:“好酒給你喝就是暴殄天物。” 顧枝撇撇嘴,不服氣地取下腰間酒壺,坐在圓桌旁一張木椅上,雙手撐開倚在桌上,手指撫著酒壺圓滑邊緣,淺淺啜了一口便閉著眼回味。身後,紅衣女子躺在絨毛鋪墊的躺椅中,目光恍惚,似乎被燭火晃了眼,眼中始終隻有那背影。 院門再次被推開,顧枝睜開眼,迅捷地將酒壺重新別回腰間,快步迎了上去。扶音手中端著木盤率先跨進院門,身後是一個穿著銀色勁裝的年輕女子和體型龐大的武山,他們手上也都托著一大一小兩個擺滿了肉食菜蔬、瓜果糕點的木盤。 顧枝接過扶音手中相對身後兩人輕上許多的木盤,麵帶笑意地看著臉上沾了幾點煙灰的扶音,柔聲道:“這些是你做的?”扶音昂起頭,略帶驕傲地說道:“對啊。”顧枝笑臉溫和地看了眼扶音身後的女子和武山,然後便騰出一隻手拍了拍扶音的肩,推著她往小樓走去:“走吧,吃飯。” 看著一盤盤餐食被擺上圓桌,在樹下蹦蹦跳跳的周厭拖著於瑯奔了過來,迅速占據了有利位置,拿起筷子便開始大快朵頤。 女子從躺椅中站起,從腰間取下一條帶著幽幽香氣的手絹,輕輕擦拭掉扶音臉上沾染的煙灰,笑罵道:“傻丫頭,不是跟你說了嘛,做飯的事不用你來。”扶音嘿嘿笑著:“沒事,我喜歡做飯。” 周厭臉頰鼓鼓塞滿了東西,含糊不清地說道:“對,扶音要多做飯,這多好吃啊……”話沒說完就被顧枝一巴掌按到桌上,惡狠狠道:“好吃啊?自己做啊!” 中年男子和青年坐在上首,各自端著一杯酒慢慢喝著,笑看這一桌歡樂。身穿銀色勁裝的女子則不聲不響地坐在一旁,拿起筷子埋頭吃飯,武山沒有坐下,靠在小樓門口憨憨傻笑。 終於,吵鬧安靜了些,眾人落座,卻似乎缺了兩個位置,顧枝取過酒杯倒上滿滿一杯酒,轉過身向著東麵傾倒而下,就那樣一動不動地靜默許久,回過身看著不知何時隻是安靜坐著沒有動彈的眾人,輕輕笑道:“吃飯。” 好酒終究還是被不懂得評鑒的人牛飲而下,風卷殘雲地席卷完桌上的菜肴,帶著醉意的幾人又開始借著胡亂的行酒令,將一杯杯或清澈或渾濁的酒水倒入喉中,一醉方休。 夜幕深沉,萬籟俱寂,在夜風中跳動的燭火仿佛成了天地間唯一的光,晃動的陰影描畫著醉倒在桌上四仰八叉的周厭和始終有條不紊的於瑯身上。小樓門檻處武山閉著眼安安靜靜地坐著,不知是睡了還是醉了。一片昏暗的長亭盡頭,銀色勁裝的女子獨自坐在廊柱下,雙眼明亮地盯著幽幽深潭。 桃樹下,顧枝躺在樹根處,懷抱酒壺睜著明亮如白晝光芒的雙眼,看了眼小樓二層那間熄滅了光亮的臥房,良久才移開視線,仰起頭,視線落在那盞明月上,沉默不語。 青年提著酒壇走了過來,神色依舊淡然,不見醉意,他靠在桃樹崎嶇樹乾上,低頭看著顧枝:“徐從稚那小子什麼時候回來?” 顧枝說道:“我哪知道,那小子一走就是三年,除了那天,我就沒見過他。” 青年眼中有幾分追憶,輕笑著感慨道:“那小子現在出息了啊,都進天坤榜了。” 顧枝撇過頭,認真地看著青年:“那是你不願意,不然幾年前天坤榜上就有你一席之地了,哪還輪得到那姓齊的家夥自稱槍仙。” 青年不置可否地笑笑:“天坤榜進與不進有何區別。” 顧枝轉過頭看向坐在梅樹下獨自飲酒的中年男子,無奈道:“你們倆真像啊。”青年也向那邊看去,說道:“別,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我這身微末功夫離黃先生還遠著呢,至少我自認還沒見識過黃先生全力出手。”顧枝深深看了眼笑著遙遙對視而來的黃草庭,那一身布衣和滿頭灰色長發,似乎藏著歲月塵沙掩埋下無數的過往。 顧枝突然垂下頭,低聲說道:“傅慶安,三叔他,最近怎麼樣?” 青年傅慶安仰著頭望向雲卷雲舒間若隱若現的明月,說道:“還是老樣子。” 顧枝沒有說話,仿佛隻是問了這麼一句便不知再如何提起他,傅慶安感受著絲絲夜風裡醞釀的復雜情緒,問道:“你怎麼,還是不敢去見他?”顧枝仿佛呢喃般地說道:“我不知道。” 傅慶安輕輕說著:“三年了,去看看吧。” 顧枝抱著酒壇晃了晃身子,輕輕撞著桃樹枝乾,片刻頓住,攥緊酒壺仰頭一飲而盡,就那樣仰起頭睜著眼透過枝椏間的斑駁縫隙追尋月光。 你看那月,似乎始終都會從暮色中生長出來,日復一日,有時隱沒於星辰之間,或是藏匿在雲層身後,光芒總是朦朧,看不清也抓不住,身形總是忙碌,在躬身俯首間隻那片刻舒展,不語不言。 世間千萬人,世間萬千事。 一生苦與悲,喜與樂,三杯兩盞話與明月。 顧枝看不透、也敬畏疑惑到不敢相見的那人坐在小肆屋頂,手邊提著酒,仰頭問明月。 還有那人,躺在陰冷地底深處,孤獨地守了一生的故事,可曾話明月? 小樓中一醉沉眠的人,木亭裡享受沉默的人,樹下飲酒望月的三兩人,又有多少內心深處的故事隻能說與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