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山林在清晨的微微寒意中顯得愈發靜寂,幾聲清脆的啼鳴也沒能為初春帶來暖意。少年攏起雙手,呼出一口熱氣,在掌心中搓了搓,然後穿過寒風抓住身邊少女的稚嫩手掌,緊緊捂住。 少女小小的臉簇擁在軟毛織就的耳墊間,厚實的圍巾團團盤結在少女的脖頸,即便如此少女的臉上仍有幾分寒風劃過的痕跡,留下淺淺的紅色,染在雙頰,像是兩朵滿是喜意的鮮艷的花。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熱,少女咧開嘴笑著,雙手在少年有些粗糙卻無比溫暖的手掌中舒服地扭動著。 少年看著少女亮閃閃的雙眼,稚嫩臉龐上微微皺眉,低聲說道:“都說不用跟著一起來了,山裡多冷啊。”少女看向少年的認真神色,笑瞇起眼說道:“不冷。” 少年搖搖頭,青澀稚嫩的臉上露出無奈的神情:“傻丫頭。” 少女扭過頭望著四周,問道:“快到了吧?”少年抬起頭,視線穿過高大樹木的屏障,略略思索,應道:“應該就在這附近了。” 少女的雙眼點起亮閃閃的光芒,反手拉著少年便腳步輕快地往山上跑去,少年隻能跟在她的身後小心翼翼地看著少女腳下,連聲說著:“小心,小心。” 少年看著眼前的少女跳躍在錯落樹根和散亂落葉之間,衣擺輕搖仿若一隻張開翅膀的蝴蝶不知疲倦地飛舞著,少年有些微微地後悔,本來瞞著先生跑到深山就是冒險之舉,現在還帶著她,要是出了什麼事…… 少年不敢再想,隻能盼著盡快找到那味在先生書中提到的藥草,然後帶著少女平安回家。 隻是輕輕的簌簌聲響突如其來地撥動了少年心中的絲弦,驟然間少年的身形頓住,全身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動,少年一把抓住跑在前方的少女,將她嬌小的身軀攬入懷中,然後站在原地,梭巡的淩厲視線試圖找到那令人不安的聲音來源。 少女看著少年犀利的雙眼似乎在找尋什麼,不知不覺間也屏住了呼吸,縮在少年懷中一動不動。 厚重落葉沾著清晨的寒露粘結在腳底,黯淡日光沒能驅散薄霧帶來的昏暗,連啼鳴也在此時消失,重重山林包圍中,少年和少女孤獨地站在原地,感受著沉重的氣息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壓抑著胸膛,遲滯著呼吸,僅剩的暖意是兩人緊緊貼住的身軀。 可是,再沒有任何聲音出現,仿佛方才隻是少年的錯覺。 不,不是!突然間,少年轉過頭,不知何時握在手中的鐮刀指向叢林某處,他一把推開少女,壓抑著聲音吼道:“跑。” 少女看著少年瘦弱的背影,隻是片刻猶豫之後便如日復一日演習的那樣,轉身撥開古樹環繞下的灌木叢,向著少年身後遠處跑去。少年聽著少女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心下稍稍安定,可是他的雙眼和手中鐮刀卻始終沒有離開那處似乎一片空無的叢林。 興許是初春的暖意喚醒了沉睡的身軀,又或是人類的氣息挑動了已忍耐一整個冬季的饑餓,巨蟒緩緩露出了盤結的碩大身軀,紫黑色的蛇信子顫抖著,嗜血的雙目蘊含著原始的野性和肅殺。 少年感受到軀體驟然間變得僵硬,緊緊握著鐮刀的手腕顫抖起來,雙腿仿佛不受控製似釘地在原地,少年沒有想過轉身逃跑,不僅因為那鼓蕩在身軀之中的恐懼掌控了所有的身心,更因為身後的她還沒有跑遠,再等等,再等等…… 可是巨蟒顯然已經沒有了等待下去的耐性,它慢慢扭動著碩大的身軀,貼附著濕膩膩的林間泥地,雙眼的瞳孔已經變作了豎立長劍般的狹長,視線梭巡在少年四周,似乎正饒有興致地觀賞著食物臨死前的恐懼和懦弱。 巨蟒重新立起了身軀,嘶嘶聲響宛如奪命的鐘聲刺入少年耳中,電光火石之間,少年的鐮刀舉起落下,而巨蟒已經竄到了少年身前,近在咫尺。 鐮刀砍在了空處,少年被落空的氣力帶倒在地,巨蟒扭動著向一旁掠去,然後雙目一片森然冰冷地盯住不遠處那個手裡攥著幾塊尖利碎石的小小身影。 少年在地上順勢滾動,與巨蟒拉開了距離,猛地轉頭望向去而復返的少女,沒有劫後餘生的安慰和欣喜,一種劇烈的不安恐懼籠罩了心神,少年吼道:“快走啊,不要回來!” 少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巨蟒冰冷的雙目,微微顫抖的手顯示著她內心的恐懼,可她隻是蹲在原地,舉起攥著碎石的手一動不動,沒有回應少年的吼叫,也沒有因為巨蟒的威懾而逃跑,她眼神專注,身體繃直如同拉滿了弦的弓箭。 少年看著巨蟒晃動著直起龐大身軀,在地上投下了蔓延的陰影,慢慢延伸而來,化作血盆大口向著少年和少女狠狠咬下。 “不!”少年心中有一股氣流奔騰湧動,血液仿佛在身體內開始了燃燒,少年雙眼赤紅地站起身,雙拳緊握中的鐮刀亮起鋒芒。 巨蟒扭動著足夠讓人窒息的氣勢撲來,少年左腳劃出,右腳猛力一踏,雙手緊緊攥著鐮刀仿佛裹挾千鈞之力,剎那間陽光穿破厚重雲層灑落,一道若隱若現的朦朧光亮自鐮刀的鋒芒處升騰而起,似雲霧幻化,似焰火寥落。 少女瞇起眼,右手攥著碎石彎起一個蓄力的弧度,不遠處那個高高躍起的身影充斥了所有心神,少女盯住那同樣從地上爆射彈起的碩大軀體,右手一鬆,碎石沒有按照預定的弧線砸在巨蟒身上,而是被一隻手握在掌心。 少女被積蓄的氣力帶動著向前跌去,那個不知如何出現在身前的青衣身影探出左手按在少女額頭,少女勉強穩住身形,而後便看到那個仰頭看去高大偉岸的背影轉過身,披散長發下有一雙溫和雙眼。 青衣男子捏住一顆碎石,食指輕彈,破風聲宛如離弦之箭刺破古樹和灌木叢的界限阻隔,席卷的風掀動地上的枯枝和落葉飛揚起舞,碎石毫不費力地嵌入了巨蟒體內,帶著激射而出的巨大力道攪動著巨蟒體內每一寸臟器,而感受到突如其來疼痛的巨蟒在半空中頓住身形,同時,少年的鐮刀落下。 腥臭的氣息灑落在少年身上,連視線都有了幾分模糊,但是少年仍然看見了那個站在少女身邊負手而立的青衣男子,看不清容顏,看不出年歲,但那雙眼,溫和而悲戚,懷念而苦痛,宛如烙印刻入少年眼中,深入心底。 當少女站起身提著衣擺向少年跑去,少年仍然沉溺於那雙眼中,即便那道陌生又熟悉的青衣身影已然遠去。 他站在竹屋門前,遙望著幽暗山林深處。突然一陣風拂麵而來,一身黑色長袍的男子單膝跪地,拱手低頭。 他低下頭扶起黑衣男子,平靜地注視著男子臉上猙獰麵具,男子依然低著頭,拱手沉聲道:“在下無用。”他皺起眉,問道:“怎麼回事?” 黑衣男子說道:“公子與小姐遭遇毒蟒,在下還未出手便被人製住,此前未曾發現過那人絲毫蹤跡。那人修為莫測,神秘非凡,在下回過神來已被其拋到遠處,那人讓我回來找您,說了一句話……” “以後不要找這麼弱的去保護他們。”有醇厚聲音自林間傳來,黑衣男子聞聲轉頭,神色警惕。而他看見了那個熟悉身影,下意識越過身邊的黑衣男子向前走出幾步,迎著那位緩緩自林間陰影中走出的青衣男子,快步走去。 “謝洵。”他走到那人身前,帶著笑開口道。 青衣男子披散長發下麵色陰鬱,雙眼之間不見絲毫光彩,仿佛徘徊人間的孤魂野鬼一般,他說道:“他們倆沒事了。” 他點點頭沒有感到意外,即便沒有謝洵出手,其實黑衣男子的身手也足以護持少年和少女二人在這青瀲山中安然無恙,所以他才會放心地對那兩個孩子的冒險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回過身對著黑衣男子揮揮手,黑衣男子再次拱手行禮之後便身形一晃,遁入山林之中。 他看著謝洵疲憊滄桑的雙眼,神色間多了幾分悲切和慨嘆,輕聲說道:“走吧,去我那坐坐。”說完便當先抬步向著竹屋走去,謝洵猶豫片刻一言不發地跟在他的身後走入竹屋。 今日竹屋問診的人不多,於是他便乾脆放下門簾領著謝洵走到裡屋,坐在茶案左右。溫水,沏茶,將茶杯推到謝洵身前。他吹開氤氳水霧,淺淺啜了一口,瞇著眼似在回味,然後看著依然沉默的謝洵,說道:“試試吧,這茶還不錯。” 謝洵拿起茶杯,也不管那飄搖熱氣,抬頭一飲而盡,然後便將茶杯放下。他搖搖頭,也輕輕放下茶杯,雙手攏在袖中,望著窗外,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兩年了啊。” 謝洵終於將雙眼的視線集中在了對麵的他身上,張著嘴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一聲長長嘆息,重重地,將陰沉春色潑滿悲涼。 他轉過頭看向謝洵:“還找嗎?”謝洵攥著拳搭在桌沿,低沉著沙啞嗓音說道:“找。” 他探出手指摩挲著茶杯邊沿,說道:“是我對不住你們……” 謝洵抬起手止住他的話語,轉頭望向他的雙眼:“顧筠,三十年前我們就說好了的,無論是大哥,還是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顧筠對不起任何人都不會對不起我們。” 顧筠嘴角掛著苦笑,視線低垂盯著漸漸冷卻的茶水,腦海中不自覺地翻湧起三十年前那些逐漸模糊又依舊清晰的記憶:玄鶴城中最逼仄雜亂的角落,那意氣風發的三個少年,那揮斥方遒的豪言壯語,還有好不容易得來的幾個饅頭...... 謝洵看著顧筠披散的雪白長發,低沉的聲音說著:“筠哥,大哥不會怪你的。雖然不知道嫂子他們現在在哪,但我確信他們一定還活著,一定。我會找到他們的。” 說完,謝洵站起身,顧筠抬起頭,不再故作輕鬆的臉上神色間滿是這般年紀難見的滄桑和苦痛,他的聲音也變得沙啞,似乎還在微微顫抖:“如果有什麼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知你。” 謝洵背對著顧筠:“筠哥,那孩子是個好孩子,就讓他這麼輕輕鬆鬆地長大吧,什麼都不知道也挺好的。”顧筠點點頭,應著。 謝洵站在原地停頓片刻,然後便向著門外走去,掀起門簾,謝洵低著頭,輕輕地說:“筠哥,好好活著。” 顧筠坐在茶案邊,望著謝洵遠去的背影,那身這麼多年來都未曾變過的熟悉青衣漸漸消失在眼中,他點點頭,獨自坐在滿是草藥味的竹屋中,自顧自喃喃道:“活著,好好活著,好好的。” 為了他。也為了她。 少年鬆懈了氣力與心神,靠著樹乾重重喘息,方才與巨蟒的對峙在出乎意料中有驚無險地度過,少年那強提起的心氣和力量都驟然散去,此時他隻感覺全身上下都沒有了支撐的力氣。 少女站在一旁扶著少年,擔憂地看著少年有些蒼白的臉色,問道:“你,沒事吧?” 少年長長呼出一口氣,轉頭看向少女,神色嚴肅地說道:“不是說了許多次,如果遇到危險就轉身跑開,跑的越遠越好,每一天都在演習,怎麼你還是做不到呢?你知道你剛剛那樣有多危險嗎,要是有個萬一……” 少女一語不發,紅彤彤的臉龐上鼓起的雙頰滿是委屈,但是緊咬的唇齒和堅定的眼神都顯示著少女的堅持。少年有些心軟,終究沒有再指責下去,他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頭發,冰冷晨霧潤濕了柔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是觸碰間還是那般溫和。 少年撐著樹乾站直了身,握住少女的手說道:“走吧。” 淡淡的晨光灑落林間,斑駁地照著兩個孩子回家的路。 到了竹屋,少年頂著滿頭滿臉的蛇血麵對著顧筠陰沉臉色,揉著雙手不敢開口。顧筠盯著這個眉眼柔和的孩子好一陣,自覺該有的警誡少年已然知曉,便語氣強硬地說道:“先去洗澡。” 少年乖巧地點點頭,捧著顧筠疊好擺在床上的一套衣袍便去洗漱了,少年不經意地回頭,看見顧筠蹲在少女身前滿眼關切地上下打量著,還不時問著“是不是嚇壞了?”“沒受傷吧?”,少女眨眨眼搖著頭,與少年遙遙對視一眼,眼中有著幾分得意和俏皮。少年無奈地搖搖頭,帶了幾分成熟的穩重,而後卻又像耍孩子氣般地嘟著嘴轉過身,心心念念著先生的不公平。 當少年穿著一身清爽藍色長袍走出,竹屋門廳裡外又已然站滿了三三兩兩的人群,少女手握著竹簽坐在門檻處,回過頭看著少年招了招手,少年走近接過少女手中竹簽,笑著對跳起身的少女說道:“去吧,好好學。” 少女靦腆地露出笑意,轉身幾步便跑到正堂居中的桌案後,坐在了為人看診的顧筠身邊,然後安安靜靜地認真看著聽著。如何辨癥,如何取藥,一點一滴少女都小心記著,有時還會拿起桌案邊的竹簡書寫,不肯放過一絲細微處。 少年看著雲淡風輕的顧筠和神情專注的少女,神色間便溢滿了溫柔與舒緩。 陽光落在竹屋門前粼粼湖色,清風掠過,一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