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聲交談的人群突然之間安靜了下來,少年回過神,望見了通向竹屋的小徑處走來的幾個魁梧身影,眉間深深皺起,臉色中有著隱晦的厭惡和憤怒。 那幾人走近了,擠開齊齊整整等候的人群,站在少年身前,擋住了所有視線的光亮,他們居高臨下,滿是橫肉的臉上驕蠻之色肆意著,他們握著腰間沉重巨劍,就這麼站在竹屋門前,視線越過站起的少年,對著裡屋看診的顧筠喊道:“顧先生,我家大人有請。” 顧筠仿若未聞,依舊在一張方正的紙上寫著診斷的對策,同時還耐心地講解著如何正確地服用草藥,坐在顧筠對麵抱著孩子的男子雖然聽見門外那粗狂的聲音之後有些膽怯,但看著依舊如常的顧筠也稍稍心安幾分,點著頭嘴中連聲道謝。 顧筠將寫好的紙遞給身旁少女,示意她到庫房裡去調配藥材,然後望向竹屋門外手握竹簽卻漸漸離竹屋站得有些遠的人群,喊道:“下一位。” 人群中有一對夫婦攙著一位老嫗走近幾步,卻在那幾道嚴嚴實實擋著門口的魁梧身軀背後哆哆嗦嗦地停住,少年咬著牙,繞過那幾人走到三人身前,說道:“走吧,先生喊你們了。” 說著,少年領著三人向竹屋內走去,可是門前當先而立身穿紅色甲胄的一位壯漢卻轉過身抬起手,攔住了少年和三人的去路,臉上是說不出的戲謔和嘲弄,少年沒有退縮,皺著眉沉聲道:“讓開。” 紅甲壯漢語氣強硬地回道:“我說了,我家大人有請顧先生上門看診,容不得怠慢。” 少年回應:“先生的規矩是先來後到,你們大人也得等。” 紅甲壯漢冷笑:“規矩?我家大人就是規矩,現在,顧先生必須走。” 少年還要爭辯,不知何時走到門前的顧筠卻抬手製止了他,顧筠神色平靜地麵對著那幾位魁梧甲士,說道:“這裡還有幾位病人,還請幾位稍待。” 說完,顧筠揮揮手示意少年將人帶入裡屋,便轉過身不再說話,紅甲壯漢還要說些什麼,卻遙遙看見了不遠處自小徑緩緩走來的中年男子擺擺手,便帶著幾位手下退到一旁。 半個時辰之後,竹屋門前終於隻剩下了那幾位甲士和一位不知何時到來的中年男子,顧筠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站起身,他看向收拾著桌案的少年和少女說道:“我出去一趟,你們待會記得去張家和李家送藥材,知道嗎?”頓了頓,顧筠補充道:“若是今夜我沒有回來,你們就先去魏先生那裡。” 少女點點頭,少年低聲說道:“先生,您一定要去嗎?” 顧筠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頭發,笑道:“他也是病人,我當然應該為他看診了。” 少年說道:“可是……” 顧筠搖搖頭,少年便不再說了,隻是神色有些不滿,不是因為先生,而是因為那位“請”先生上門看診的“大人”。 顧筠在自稱為城主府管事的中年男子的躬身陪同下,走在眾甲士身前,向著城裡而去。而少年和少女收拾好桌案之後便提著幾個裝滿藥材的籃子出了竹屋,沿著屋外小徑向村裡走去。 馬車搖搖晃晃地走在崎嶇泥地上,狹窄的小徑隻容下馬車與一匹馬同行,穿著陰沉褐色衣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馬上,寸步不離地跟隨在馬車飄蕩的簾子一側,眼神若有意無意地落在馬車中閉目不言的男子身上。 中年男子心中又升起了一陣難言的敬畏,自第一次見到這位年歲不大卻白了頭的顧先生起,中年男子便始終覺得此人深不可測,雖然多次試探已然確定此人並無武道修為,可那不論麵對何事麵對何人都氣定神閑的姿態卻著實讓人捉摸不透。 難怪自家大人那肆無忌憚的性子都對此人禮讓一二。中年男子想著,視線移向遠處,高懸的烈日下有一道濃鬱黑煙升騰而起,一陣風掠過,吹來了焦灼的氣息。 顧筠撩起馬車一側的簾子,雙眼視線投向黑煙升騰處,馬車晃蕩過雜草叢生的小徑,視野驟然開闊,顧筠也終於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堆積如小小山丘的,屍體。 枯枝,敗葉,荒草……一把火在烈日之下便足夠旺盛,卷動著舔舐著,那堆疊擁擠的屍山完完全全地遮掩在了濃煙中,火光跳動著,仿佛將那份灼熱也送入了眼中,坐在馬背上晃晃悠悠的中年男子瞇起眼,眼底深處一片淡漠。 顧筠閉上了眼,一幕幕,在眼前又在心底。 他已見過太多這般的慘狀,未曾習慣,人的性命無論在何時都不該如同草芥,天地之間哪還有比生死再大的事情? 他曾在一處又一處的屍山中找尋著,汙了雙手臟了衣袍,三天三夜,宿微城外每一處戰場他都去了,沒有找到。 那個人死了,屍骨無存。 顧筠放下車簾,依靠著馬車的廂壁卸去了幾分氣力,幾縷散落白發隨著風遮蓋住他的麵容,那片悲戚,無人看見。 少年背著竹簍走在後方,緊緊跟著手提竹籃的少女,他們走在出山的小路上,向著賦陽村走去。 賦陽村背靠青瀲山,遠離城鎮,算得上是偏僻之地孤零零的一座小小村寨,哪怕是席卷了整座奇星島的傾覆之亂也沒有多少烽火狼煙侵襲至此。安居此處的村民大多隻知日升而做日落而息的簡單道理,大字都識不了幾個,可這村名卻著實響當當得有著幾分氣派。懸掛村寨大門的那塊木匾上書寫的三個墨字更是鐵畫銀鉤入木三分,有些學識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乃是出自大家手筆。 這一切得從六十年前賦陽村那位橫空出世的神童說起,小小年紀便出口成章,更是自學成才連中三元,直入朝堂公卿,最後位極人臣,官拜宰輔。後來雖遭皇帝猜忌被迫請辭返鄉,卻也毫無怨懟,一心一意在這偏僻村寨中當一個閑散先生,開了間小小私塾,謝絕一切外人往來,漸漸地都快沒人記得那喜歡坐在院中喝幾兩小酒的老頭曾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臣了。也隻有那些喜歡念叨往事的老人家,還會不厭其煩地與子孫提起當年朝廷親自派人將那塊木匾懸掛在村寨大門上時的氣派。 少年與少女沿著山間小徑走進村子裡,先是去了寡居多年已是年過花甲的張家老太家中送去了五日分量的藥材,並細細叮囑如何煎製如何服用之後才向著李家走去。 推開李家兩扇虛掩的破敗木門,少年少女二人被一群衣衫襤褸的稚童團團圍住,他們昂著瘦削的臉嘰嘰喳喳著,少女笑著取出籃子內的一些小巧吃食一一分發下去,不過比這群孩童大了幾歲的少女此時卻像是個小大人一般,將一群吵吵鬧鬧的孩童哄得服服帖帖。 少年走進李家昏暗主屋內,坐在木椅上的老者起身接住少年遞過的竹簍,滿是感激地說道:“真是多謝顧先生了啊。”少年點點頭,走向一側床塌邊,看著幾個躺在其上麵色蠟黃的孩童,眉間深深皺起。 老者放下裝滿藥材和一些吃食的竹簍也走了過來,無奈地嘆道:“唉,婁中城那位大人又發了瘋,城中已經幾日不得安寧,我也隻救下了這幾個孩子,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老者說著說著低了聲音,許是覺得對一個孩子說這些太過殘忍便轉移開了話題:“你們今夜也還是到魏先生那住下?” 少年點著頭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是的。先生要明日才能回來。” 老者皺起眉:“又是秀欒城那位大人?” 少年沉默片刻,哼了一聲,而老者卻長長嘆了一口氣。 顧先生那般驚才絕艷舉世無雙的人物,真不該在這已然見不到光明的奇星島耗費了自己的年月。 可是,若沒有顧先生,又得有多少人死在那群惡魔的刀劍下? 老者看著小院內外這幾年勉勉強強救下的一群孩童,他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不知曉他們的出身,也許幾年前的他們還衣食無憂地享受著父母的蔭蔽,可如今,不過是喪了家孤了身的可憐人。 老者不是賦陽村人,這間簡陋的土製宅院也不過是幾年前簡單搭建起的,老者從未說過自己的來處,官居何位,權勢幾何,抑或是王室宗親?總之還是耗費了最後的幾分手段地位才能救下這麼多孩童的性命,可他曾經是誰如今又還重要嗎?甚至就連他的名姓,又還有什麼值得探究追尋的呢? 戰火焚燒了城池,也將奇星島的過往付之一炬,此時所有人都隻是麻木地茍活在這煉獄之中罷了。 少年和少女陪著幾個孩子又玩了一陣才走向村中某座宅院,推開後院的門,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坐在石椅上,瞇眼望著漸漸西沉的落日,手中拎著一杯渾濁的老酒。 少年和少女走近老者,喚了一聲:“魏先生好。” 老者轉過頭看著了並肩而立的兩個孩子,臉上揚起滄桑而溫和的笑意,老者放下酒杯站起身,有些沙啞的嗓音輕輕問道:“餓了吧?我去給你們做些吃食。”說完,老者便大跨步地走向了灶房,嘴裡念叨著幾樣食材的名字。 少年和少女安靜地在石桌旁坐下,少女掏出懷中的書簡借著夕陽認真看著,而少年則昂起頭望向頭頂那株彎著腰的枯老棗樹,許久許久一動不動。 魏崇陽坐在燃燒著木柴的爐灶前,透過重重煙霧看向那個坐在石椅上不知有了什麼少年愁的孩子,他渾濁的眼中片刻清明,可是那人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請先生隻說些閑散故事便是,至於其他再多,還望無需讓這孩子思慮太重。” 魏崇陽笑了笑,沒想到活了這把歲數竟還會被一個晚輩壓了一頭,可是那個白了頭的晚輩哪怕隻是溫和待人也足夠讓人莫名敬畏,不隻是因了那一手玄妙醫術,更多的還是那人為人處世舉手投足間的氣態,魏崇陽即便癡長些歲數,自覺在心境修行上仍舊不及那個晚輩。 隻是這孩子真是一個好胚子啊……魏崇陽嘆了一口氣,低下頭,神色深沉難見。 自兩年前起,當顧筠時不時地遠行外出,少年便是來了魏崇陽這裡暫住,畢竟還是個孩子,顧筠也不放心少年獨自一人住在山間,再加上魏崇陽歷盡風風雨雨將近一甲子,確是個滿足少年探索外界好奇心的不錯選擇。後來又多了那個伶俐可愛的少女,魏崇陽便又將屋子裡的書籍都送給了那個喜歡獨自看書的女孩。 魏崇陽也履行著自己的承諾,隻是將許多汪洋故事與孩子閑談,卻從不觸及有關奇星島的權勢更迭和家國興衰。顧筠為了答謝魏崇陽,送來的許多外界訊息漸漸在這兩年間卻變成了可有可無之物,反正總不過是些燒殺劫掠的醃臢事,奇星島已然沒了未來,魏崇陽看開了,也不再借酒澆愁,反倒認認真真地為少年剖析著一些往事,引經據典地將人心糾纏事事謀算講與少年,少女來了之後也曾跟著聽過一陣,可是實在覺得無趣便老老實實地捧著醫術鉆研。 少年總是認真專注地汲取著魏崇陽的學問道理,有時甚至為了想明白一個道理就那樣愣愣怔怔地過了好幾天,顧筠看在眼裡卻沒有多說什麼。顧筠知道,即便自己和謝洵想著把少年困在山野不問世事一生安穩,可他的孩子,怎麼可能平凡一生呢? 成就一個人的,是他走過的路,也是他聽過的事。 親眼看見的,記在心頭的,少年就那樣慢慢成長。 夕陽徹底沒入叢山,夜幕披蓋在小院中,少年收拾了碗碟去灶房洗刷,魏崇陽則領著少女去了裡屋,挑起明亮燭火為少女指點書上文字說解些晦澀古語。直到少年重新坐在了院中石椅上,魏崇陽才提起一壺酒走出裡屋在少年身邊坐下。 魏崇陽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他看向少年,等待著。 聽過許多故事也獨自思索許多的少年琢磨著內心的疑問,緩緩問道:“先生,您曾說過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還要多久才能重見天下大和之勢?” 魏崇陽放下酒壺,笑著輕撫長須,深邃雙眼注視少年,沒有直接回答少年的話而是問道:“何為分?何為合?” 少年抬起頭:“一統為合,四散為分” 魏崇陽點點頭卻又搖搖頭,說道:“不夠。”少年愣了愣,神色疑惑地看向魏崇陽,似乎不明白對於分合的論斷為何也多了些爭議和可加辯證處。 魏崇陽又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我曾說過,一姓天下穩固千秋,可卻不是因為一姓帝王便可使天下一合,更不是說天下一合唯此一途。而是在世家根固血脈傳承的文化之下,一姓帝王象征著延續的正統地位,所以一人之言可抵天下,可令眾生,但是,這不是天下唯有之局。” 魏崇陽揮揮手站起身:“天下,從來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代行職責統禦百姓,乃為保安康求福祉,說到底,一切為了天下人。若有朝一日天下變局,世家崩解,血脈不再為尊,百姓有了眾生平等的權利,那麼一合的天下便不再應是一姓天下,而可是萬人天下,此依舊為合。” “如今魔君當道,民不聊生,此仍為一人之下的天地。可如今天下分崩為何?是百姓沒了生的權利,宛如牲畜任人宰割。何時重合天下?是十年抑或百年,沒有人知道。可我民族數千年淵源,隻要仍有一縷燭火,便可燎做太平的火種,生生不息!” 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少年看著舉起雙手擁住遼闊夜空的老人,長久無言。 夜風吹過,老樹搖落幾片青葉,少年坐在其間,心中一番波瀾壯闊,一片錦繡河山。 魏崇陽低下頭看向陷入沉思的少年,他知道,自己心中那股沉寂了這麼多年的洶湧再也難以抑住,無論那個神秘的顧先生如何問責魏崇陽都不再顧慮,他要將畢生所學都傳授給這個孩子,這個眼中無比清澈明亮、真正開始憧憬天下一合盛世的少年。 秀欒城城主府,走出宅門的顧筠在城主府中年管事的注視下走進了城中久負盛名的醉春樓中,在幾個嬌艷女子的簇擁下走向後院花魁的花船。中年男子露出一抹笑意,搖搖頭走回城主府,感嘆道即便是再出塵神秘的人物也難逃美人鄉啊。 顧筠麵色平靜地走在環肥燕瘦之間,直直地走向花船深處,漸漸地身邊簇擁的幾個女子都不著痕跡地散去,顧筠獨自走到船艙深處,推開門走進一間不起眼的偏室中。 坐在桌案後沏著茶的陰柔男子抬起一雙桃花眼,薄如蟬翼的紅唇勾起一個弧度,傾國傾城的笑顏便浮現在他臉上,若是有好男色的權貴得見了恐怕要發狂,隻是這世間能夠看見男子這般真實容貌的人可算得上是屈指可數,顧筠便是其中之一。 男子看著不為所動習以為常坐在對麵的顧筠,嬌嗔道:“真不知情趣。” 顧筠微微皺眉,語氣平靜道:“別惡心我,說正事。” 男子拋出一個幽怨的眼神,翹起尾指撚起一旁的書簡遞給顧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然後又不急不緩地端過一杯茶放在顧筠身前,耐心等著顧筠皺眉看完寫滿墨字的書簡。 還是,一無所獲啊?顧筠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目光落在了男子不知何時伸過來的纖細手腕上。顧筠神色重復平靜,伸出修長雙指搭在男子的白皙手腕,閉著眼片刻才緩緩睜開。 男子收回手腕,笑著問道:“怎麼樣,還能活多久?” 顧筠說道:“兩年。”男子依然笑著:“我是說,對你而言。” 顧筠搖搖頭:“五年。我也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男子扳著手指,彎下五指,笑道:“夠了。” 男子看著顧筠有些嚴肅的神色,語氣平緩說道:“放心,這從你那裡討來十年壽命和救下小魚性命的恩情我都會還你的,我死了以後也會留著人護著那少年和女孩,也會繼續幫你探查消息。” 顧筠喝盡已經有些涼了的茶,低聲道:“好好活著吧。” 男子哈哈大笑起來,顯得很開心,他揚起頭,笑出了眼淚。 原來,這世間除了小魚,還有人記掛著自己這個怪物的性命啊,真好真好,真好啊…… 兩年後的某日清晨,竹屋沒有如同往日一般地掀起門簾迎接病人,而是跌跌撞撞地走進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跪在了顧筠身前。 那人拄著刀,沙啞的聲音虛弱地響起:“救……我……” 少年站在顧筠身邊,他的眼中是那把刀,還有那隻昏迷之前仍緊緊攥在刀柄的手。 少年握緊拳頭。 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