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道關,森森嚴嚴地立在曠野市井之中,壓倒了坍塌的城池,將魔君的統治順著山河綿延萬裡橫亙奇星島四境。鬼門關的宮殿屋簷下,黑色旗幟飄搖在烈風中,伴著不絕烽火硝煙一片淡漠,而那坐鎮關隘之中的青麵厲鬼,從黃泉之涯趟過血浪而至,跪伏在魔君白骨王座之下,將承載了千萬載的仇怨付諸血與火,寒芒刺向奇星島每一寸土地,死亡是一道連接十三關隘的錦緞,生靈生死隻在一念之間,無一例外。 秀欒城中滿是神色渙散的遊魂,他們睜著眼徘徊在街頭,卻見不到何是光明何是黯淡,少年站在藥材店門前看著,滿眼悲切。昏暗正堂中,顧筠接過店主手中的的幾樣草藥,付過銀兩行了一禮便走出門外,他牽住少年垂落的衣袖說道:“走吧。” 少年晃晃蕩蕩地走在顧筠身邊,他四處張望著,可是眼中所見皆是無家可歸食不果腹的遊魂,全然無那魏先生平日裡所會說起的萬物的生機。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們臉上不見絲毫生氣,他們都低著頭步履匆忙,好似身後有什麼厲鬼在驅逐鞭策著他們,少年突覺一陣森然寒意,他轉過身。 層層壘起的臺階高處,聳入雲端的石門泛著寒鐵的光澤,緊緊閉合卻從每一處角落滲出了絲絲縷縷的寒涼,少年抬起頭,越過院墻飄搖在風中的黑色旗幟上沒有刻繡任何標識印記,隻是黑色,深沉的,像是一縷摘下人間的夜幕。 在迷霧中的天光照耀下,還有那刺入眼底的紅色,見不得卻真真切切地鋪天蓋地而來,少年捂著胸口呼吸急促,仿佛一呼一吸都耗費著莫大的氣力,汗水從身體內每一處流淌而出打濕衣袍,少年似乎真的沉溺在了滔天的血海波濤之中。 害怕?恐懼?憤怒? 少年微微顫抖的手被握住,溫暖的厚實手掌緊緊攥著少年的手,少年卸去力氣的身子倚在顧筠身上,他重重喘息著,顧筠蹲下身將少年攬在懷中,一字一頓地輕聲說道:“別怕。” 少年緊閉雙眼,手中攥起了拳。顧筠看著少年緊咬的牙關和慢慢堅定的麵容,他在心中一聲長嘆然後將少年抱起,清瘦身軀卻穩穩當當地托住了日漸長大的少年,他輕輕拍著少年緊緊繃直的背,向著醉春樓走去。 不語不言卻湧起心中萬般狂瀾,終究會將那股抑了許久的鬱結迸發而出,恐懼與畏怯仿佛隻是前行路上幾道不深不淺的凹陷,跨過去便繼續向著遠方走去,堅定地不會回頭。 懷中緩緩睜開雙眼的少年,那眼底的光已然璀璨如天際驚鴻,顧筠看著少年與那人愈加相似的麵容,還有那份積攢日久便要吐出的意氣,嘆了一聲。 終究躲不過。 隻是,一定要活著。 顧筠放下少年牽著他的手一同走進醉春樓的後院,手掌中的暖意熾熱如同心中那沛然的信念:他的孩子,一定要活著,好好活著,哪怕是一命換一命,我顧筠也定會護著這孩子的周全。 推開門,一對桃花眼眸的陰柔男子麵色蒼白地坐在桌後,一身嬌艷紅衣的少女跪坐一側撚著茶盞,清香四溢。 男子看向有些局促的少年,顧盼之間似乎總蘊著難以言說的纏綿,可是初見的少年卻隻是一眼就看見了男子眼底的寒涼和悲切。男子抬起柔弱無力的手揮了揮,顧筠看了眼少年茫然的麵色,牽著他坐在了男子對麵。 男子示意身旁姿容絕美的紅衣少女沏了幾盞清茶,推到了顧筠和少年身前,少年伸出手接起茶杯,熱氣裊裊氤氳而起模糊了視線,紅衣影影綽綽地搖晃著,少女抬起頭看向少年,那雙擾亂爭艷百花的眼流轉著跳動的燭光,少年輕輕吹開清茶之上水霧,眼底一片澄然。 男子移開看向少年眼眸的視線,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然後便輕輕柔柔地開口道:“你怎麼會突然來,莫不是我的壽命又短了?” 顧筠皺著眉沉聲道:“如今不過兩年過去,可與你當年相較卻已然病入膏肓,少竹,你在尋死。” 少女轉頭看向陰柔男子一臉輕鬆笑著的臉,深深地皺起了眉。 陰柔男子少竹低下頭看著茶杯中漂浮著的幾縷茶屑,笑著道:“快了。至於生或死的,不重要了。”顧筠搖搖頭:“找到了又能如何?” 少竹身形搖晃,他伸出蒼白雙手緊緊握住桌沿,長發垂落遮住他麵容,可那戚戚的笑卻帶著深埋的苦澀和仇怨無所遁形。 “四年了,每一日每一瞬我都在念著,那把刀懸在我的心上,一點一點地刺著,我疼。”少竹說著,卻又好似自言自語。少女伸出手用瘦小身軀將少竹攬入懷中。 少年看著那張牙舞爪叫囂著的苦痛在男子身上落下一道道深刻傷痕,他不知道男子在為了什麼笑得那般悲切,他不知道又有什麼樣的淒然過往留在人的心底抹不去,他看著,眼中愈加明亮。 顧筠端起茶杯一飲而盡,他看著身旁少年,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少竹,無論你是下定決心要去同歸於盡還是要用這條性命換來什麼,我說了保你五年性命便是五年,還有三年,好好活著。” 少竹在少女懷中抬起頭,少女看著平日裡沉穩和煦的先生長發寥落下那悲痛雙眼,心中緊緊揪住了突如其來的憐惜,她潔凈無瑕的絕世容顏上滴落雨露,秀美畫卷暈染開了墨色,那般惹人愛憐的脆弱。 少竹伸出手拂去少女臉上的淚,他仍笑著說:“小魚,沒事的,先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少女咬著唇齒渾身顫抖,她抬起眼看向顧筠,少年從那濕潤眼眸看見了渴求和恐懼,恐懼? 少年也看向了顧筠,想從先生的神色中找到眼前這一切的答案,顧筠放下茶杯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少竹卻自顧自梳理好散亂的發又那般雅致地坐在桌後,他將死死抑住哭意的少女抱在懷裡,仿若當年。 當年烽火連天,心灰意冷一心尋死的他在破敗的院墻內看見了滿目惶恐一片茫然的她,她站在流淌的血海中顫抖著,看向他。 少竹沒有死在當年,他抱著她走進醉春樓坍塌的樓閣間,在這裡,他成了隱居幕後運籌帷幄的暗諜之主,多少見不得光的命令從這裡發出,多少隱藏的仇恨和苦痛在此處一層層埋葬,還有她識字習武的種種追憶,可是,死亡從他活下來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隻是,看不見她成長出落成那傾國傾城的女子了啊。 少竹看著顧筠,鄭而重之地說道:“顧筠,拜托你了。” 顧筠仰起了頭,他閉著眼。 為什麼,所有的事情都要走到這一步?為什麼,都沒法好好地活著?為什麼…… 心中的問訊終究是沒有回應,可答案卻那麼的顯著。 魔。 走出醉春樓,又走出了秀欒城,走進賦陽村,又走進了竹屋,少年始終一言不發,顧筠看著站在湖邊低下頭不知想些什麼的少年,沒有上前開解,他轉過身走進裡屋,任著終於見到世間真正苦痛淒涼的少年拷問內心。 少年看著波光瀲灩,搖搖晃晃地浮動著,他慢慢蹲下身將沉重的思緒埋進彎曲臂彎中。 大師父說得對,隻有親眼見過了這世上如今真正的模樣,才知道為何要拚卻性命地闖那宮闈。 大師父,二師父……少年喃喃著,無人應答。 少女踏過沙石小徑來到少年身邊,她蹲下身肩頭靠在少年身上,伏在他的耳畔說道:“別怕。” 少年握住少女柔弱纖細的手腕,沙啞著嗓音輕聲說道:“阿音,我要為師父報仇。” 少女點著頭,淚水卻不自覺地落下。 十二歲的少年說著九死一生的話,十歲的少女鄭重地應著,生死同行,這是一生的承諾,少女點著頭許下。 是從那一日起,少年每日在林中的時間又多了兩個時辰,即便每日都傷痕累累疲倦不堪地歸來,顧筠仍舊沒有過問絲毫,隻在少女哭著為少年上藥時,皺著眉指責不該讓少女為其擔心,而少年總是笑著摸摸少女的頭說著“知道了先生。” 三年時間便在花落花開之間匆匆而逝,少年站在村頭送走了四師父,然後轉過身去了魏先生的宅邸之中。 魏崇陽提著筆站在樹下,宣紙在石桌之上鋪展,少年推開門掀起一陣風,紙頁沙沙作響,青葉落下飛舞,魏崇陽站在其間轉過身看向少年,他笑著道:“真是長大了啊,都習慣了離別,不再因師父離去而傷感了?” 少年走到石桌旁拱手行了一禮便靠在樹下,他接住一片落葉撚在指尖,說道:“不是習慣了,而是知道他們終究還是會走到那裡,不死不休。” 魏崇陽點點頭,抬起空置的左手撫了撫長須,他提筆在紙上揮舞,一筆一畫勾連流轉,一股意氣妙韻沛然而出,少年定了定心神走上前去,仔細瞧見那四抹墨字:心境通明。 少年將落葉揉碎在掌心,坐在了魏崇陽身旁石椅上若有所思,魏崇陽放下筆墨端起一旁的茶杯,也在樹下石椅上坐下。 少年看向魏崇陽,鄭重問道:“先生,您覺得我已通明了心境,可出山入世了?” 魏崇陽搖搖頭:“非也。以你此時境界修為冒然入世,非但不能觸動鬼蜮根基,還反倒容易失了性命。再等等,待你明確一身武法本源之後再去問問世間公理。至於這四字,你再好好想想,究竟意指為何?” 少年低下頭,陷入沉思。 魏崇陽笑了笑打斷少年思緒:“倒也不用現在便要想個明白,你且先琢磨你那四個便宜師父交給你的絕學妙法,隻有穩健了氣魄才能討問心中思慮。” 少年也抬起頭露出了笑,點點頭:“多謝先生教誨。” 院門處,少女提著竹籃走了進來,越發高挑的身姿顯出朝氣的曼妙,發絲跳動著繚亂春風,少女臉上的柔和笑意在這淒然世間那般不可得,少年雙眼倒映出女子容顏,於是便光芒萬丈。 少女走到樹下恭恭敬敬地向著魏崇陽行禮:“魏先生好!” 魏崇陽樂嗬嗬地撫著長須,點著頭道:“好好好。”說完便起身走進了灶房中,聲音遠遠傳來:“等等啊,我準備了你們最喜歡的醃蘿卜。” 少女脆生生地笑著應道:“好!”少女坐在少年身旁石椅上看著宣紙上那縱橫勾畫的四個字,問道:“這是,魏先生寫的?” 少年點點頭,他伸出手理了理少女有些亂了的衣擺,說道:“是,魏先生在勸誡我應該多問問心中思緒再煉化武學。” 少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隨後看向少年雙眼問道:“先生什麼時候回來?”少年抬頭望向秀欒城的方向,仍帶著幾分稚嫩的臉上露出了悠長的愁緒,他低聲道:“先生,去送行了。” 少女察覺到了少年驟然低落的情緒,她握住少年的手,無論是當年幾位師父執意去拚了性命,還是見過了世間百般淒苦寥落,少女始終是這般不語不言地陪在他的身邊,兩顆心緊緊依偎著,傾聽著彼此難說的憂傷。 秀欒城,醉春樓。 少竹穿著一襲素凈青衣,黑色鬥笠垂落遮住淒美容顏,他站在困頓了七年的樓閣之前轉過身,大堂之中平日賣笑作陪的鶯鶯燕燕跪伏於地,她們虔誠叩首恭送那坐在樓閣深處卻保全了諸多性命的人,少竹微微笑了。 紅衣的女子終究還是走了出來,顧筠站在她的身旁,少竹隱在幕後的雙眼看去,看著長身玉立的那襲紅衣和女子驚人心魄的容顏,他沒有出言怪罪女子不聽命令出麵送行,隻是遙遙望著。 如果她還活著,看見了這麼美麗的孩子喚她一聲娘親一定會很歡喜的吧?如果當年他便娶她,是不是那始終精致的臉上會仍帶著笑?如果他兌現了約定一生的承諾,是不是那剜心刻骨的痛苦便不會在夜半之時如期而至? 少竹閉上了眼:是我負了你,今日我來還你了。你可願見我? 少竹轉身離去,沒有回頭。 該贖罪的終將付出代價,該好好活著的也終將見到光明,我窮盡一生遊走黑暗邊緣,隻為再見你那一刻心無缺憾,一身坦蕩。 世間諸般紛擾我已看遍,到頭來仍是孑然一身,得一人相見黃泉之岸,吾之幸也。 紅衣的女子站在原地看著如師如父的那人終究還是走上了尋死的路,她落了淚卻沒有退縮,手中攥緊的印信令牌便是那接續的燭火,黑暗裡總要有人背負著什麼默默獨行,他不願見到世間再有疾苦,那麼這便是她畢生所願。 顧筠知道身旁這個內心無比堅硬的女子沒有聽從少竹的話將諜網交付他人,她挺直了柔弱的肩,撐起了他奮力了一生的一切,這是他的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從今以後也是她的命。 顧筠伸出手拍了拍女子的肩:“小魚,萬事不要自己扛著,可以來找顧先生,先生雖然不識武藝但仍有些逢兇化吉的法子,知道嗎?”紅衣女子看向顧筠始終溫和的雙眼,她抹去眼淚笑著道:“嗯,魚姬謝過先生。” 顧筠點點頭,他回身望著那間隱在樓閣深處的昏暗房間,片刻之後轉身離去。 路上仍是來來往往空洞洞的人群,他們仿若行屍走肉一般神色渙散,鬼門關矗立在城池的中央便掌握了千萬的生死,當世間再無光明正義,生或死不過在他人一念之間,終日惶惶,人與牲畜何異? 顧筠摘下腰間的酒壺,撥開木塞仰頭一飲而盡,酒水順著下頜淌落打濕衣襟,他抬著頭望向天空之上那混沌的烈日,白發在身後無風而動,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少年時的玄鶴城中,隻是身旁匆匆流水易逝,仍有幾人為伴? 木板車晃晃悠悠地走在崎嶇的山路上,穿著布衣的青年坐在其上眺望天際,他看著慢慢顯出輪廓的村門,俯下身對著身旁老者問道:“魏先生便住在此處?” 老者恭敬地低下身回道:“老奴差人多方打探,消息應是無疑。” 青年點點頭,雙手攏在袖中,他神色平靜地說道:“若是能有魏先生相助,這天下會好上一些吧。” 老者沒有接話,他知道身旁這貴人心中所思乃是天下大事,於是隻恭恭敬敬地服侍左右不敢妄加判語。村門近了,那匾額上交錯勾勒的渾然筆墨映入眼簾,老者低著眉看向青年,青年嘴角露出了笑意,看來沒有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