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枝走進後院看見擺放在石桌上的幾份糕點,問道:“這是,三叔帶來的?”扶音站在樹下看著那些糕點一動不動,背對著顧枝應道:“嗯。” 武山在灶房中喊道:“收拾一下,來吃飯了。” 顧枝點點頭,神色帶著幾分躊躇走到桌邊將盛著糕點的幾個盤子壘起放進木籃中,扶音不知何時轉過了身,她看著低下頭的顧枝,聲音有些沙啞地說道:“顧枝,我想先生了。” 顧枝的手掌搭在木籃上,慢慢用了力,骨節之間一片蒼白,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扶音向前幾步,聲音中慢慢帶了哽咽:“顧枝,謝先生老了。” 顧枝抬起頭將扶音攬入懷中,扶音的頭埋進顧枝胸膛之間,壓抑的哭泣聲漸漸地再難掩藏,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滿是委屈,像是父親明明答應了會帶著糖葫蘆回家可卻什麼都沒帶回來,甚至,父親也再沒回來。 顧枝將溫熱一片的雙眼遮掩在扶音的肩上,他的雙唇顫抖著,牙關緊緊咬住,將所有的不甘和悲苦咽進喉裡,刻入心底。武山端著碗碟站在灶房門檻處,遠遠看著相依相偎的那兩個身影,氤氳在燭光的明滅中。 第二日,顧枝和扶音早早便來到了城外,他們坐在城門附近一個簡單支起布蓬的茶攤中等待,半個時辰之後幾輛馬車和一隊身披甲胄的人馬才姍姍來遲,靈霜從馬車中一躍而下,正要邁開歡快的步伐奔向扶音,卻怔然地停在原地,眨眨眼看著坐在扶音身邊那個帶著燦爛笑容的可惡身影。 不久後,被扶音按進馬車中的靈霜仍喋喋不休地抗拒著顧枝與自己等人同行的決定,而此時的顧枝則站在青藤身前笑著說:“青藤公子應該不介意我與你們同行吧?” 青藤同樣笑著說道:“當然不介意,扶音久未歸家,若是顧兄能夠同行,想來有了家人作伴的扶音也能開心些。”話語中,緊緊咬住了“家人”二字,顧枝仿若未察,笑著拱手道謝之後便轉身徑直走向了扶音和靈霜所在的馬車,身後,青藤的麵容慢慢變得陰沉。 看著私自便坐進馬車裡,還緊緊靠在扶音身邊的顧枝,靈霜簡直是怒不可遏,伸出手指顫抖著指向顧枝,說著:“你你你……”顧枝裝作驚恐地向後縮去,應道:“在下顧枝,這位小姐有何吩咐啊?” 靈霜幾乎便要罵道“你這個不忠不貞的混蛋”,可掃了一眼扶音看向顧枝的溫柔眼神,靈霜想了想還是沒有直接說出口,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便轉過身去,思量著該什麼時候找個機會和扶音說明她這個“兄長”流連煙花之地的可惡行徑。 蒼南城位於南境臨海處,幾乎已是奇星島南邊的盡處,而往東而去繞過青瀲山便可以越過南境邊線而通達東境,這便是那日神藥學院眾人討論出來的方案,此時出了城之後便漸漸遠離了繁華,一路之上來往的行人終究還是少了些,畢竟不是通往什麼港口所在,沒有什麼往來不絕的商販車馬。 青藤騎著馬走在隊伍前列,居高臨下地看著城郊煙塵飄散的土路,心中不由慨嘆著:當年位居一百零八座島嶼中次席的奇星島竟然在那十餘年的魔君統治之後,便再難往復昔日榮華,便是這在其他島嶼中也是人來人往的官道、商路也有些稀疏,甚至都未能全然修復完善通行的道路。隻是見識過了蒼南城和青石港的繁華,青藤也對那如今的奇星皇帝多了幾分佩服。 坐在馬車之中的扶音捧著一本書細細地讀著,有時皺起眉認真思索,有時又感慨地點點頭,顯然沉醉其中,而打定主意井水不犯河水的靈霜則埋著頭昏昏欲睡,顧枝掀起車簾一角,遠遠地看見在路的盡頭慢悠悠走來一頭負著一位書生的毛驢,書生晃晃悠悠地坐在毛驢背上手中端著一張白布,指間夾著一支毫筆。 近了,青藤看著書生似乎是在觀察著周遭的環境然後付諸筆墨,繪於白布之上,有些好奇地問道:“這位公子,你這是在遊學?” 書生拍拍毛驢的頭停在青藤身前,低矮的毛驢隻能使得書生仰視青藤,可是書生卻不以為意地笑道:“是啊,這奇星島萬裡山河,可是真讓人流連忘返,若是能夠看遍再繪下留存,便能讓更多沒能走出一城一地的人也見一見這山河了。” 青藤點點頭,揮手示意身後屬下取來一個裝滿銀錢的囊袋遞給書生,可是書生卻哈哈大笑著擺擺手:“在下謝過公子,可是如今太平盛世哪裡不得安歇?在下身上雖然無甚錢財,但安飽已是無礙,就不勞公子破費,在下就先告辭了。” 書生坐在毛驢背上拱拱手告辭離去,經過馬車時與掀起車簾的顧枝笑著微微點頭示意。青藤手中握著銀錢停留在原地,許久之後他才示意隊伍繼續前行,馬車中,顧枝放下車簾,臉上帶著若有所思的神色。 蒼南城以南便隻有一座城池了,當年曾聳立於此的婁中、秀欒兩城早已隻剩下了一地石灰,隻有低矮的葉符城孤零零地立在曠野中,不過一眼望去首先占據眼界的並不是葉符城,而是陰沉沉的一抹黑影,高大、堅硬、深邃,鬼門關。 第十三鬼門關的巨大石門已經徹底崩解坍塌,但是壘積而起的高臺以及其上的幾座宮宇卻仍保持著幾分原貌,隻是如今穿梭其中的身影卻不再是不可一世的鬼門關鎮守,而是附近城池、鄉縣的一些武者約定好了在此處交手決鬥,抑或是些商賈之流借此匯聚之地往來貿易,所以原本被世人唾棄遺忘的鬼門關遺址,在近兩年反倒成了些江湖高手武林宗師之間的問道交手之地了,漸漸地人們也不再敬而遠之,而是熱切地登上高臺觀看高手決鬥,也在那些坍塌的鬼門關廢墟中找尋著當年“地藏顧枝”與鬼門關鎮守交戰的痕跡。 車馬停在鬼門關遺址的高臺之下,青藤抬起頭望去,對著身後眾人喊道:“我們先在此休息一下吧,順便大家也可上去看看這傳說中的鬼門關。” 靈霜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她抬起頭興奮地喊道:“鬼門關?”扶音看向靈霜問道:“怎麼了?” 靈霜揮舞起手臂說道:“鬼門關欸,我在光明島時就總是聽說它的名聲了,不過我最想看看的還是那位大英雄‘地藏’與鬼門關惡鬼戰鬥的遺跡,可能就會有他下落的線索呢,還有傳說若是習武之人能夠親眼看見‘地藏’出刀的痕跡,甚至會有一夜之間脫胎換骨的神奇功效。” 扶音放下手中的書,問道:“哦?你想找到‘地藏’?”靈霜點點頭,理所當然地說道:“是啊,‘地藏’可是以一己之力劈開了十三道鬼門關,而且還一人一刀殺入了魔君鎮守的魔宮之中,拯救奇星島人民於水火亂世之中,真是舉世無雙的英雄姿態。而且……” 扶音問道:“而且什麼?” 靈霜微微低著頭說道:“而且聽說‘地藏’此人麵如冠玉、劍眉星目、身形朗秀,一身少年意氣風流,要是能見上一麵就好了。”扶音點點頭,說道:“‘地藏顧枝’啊。” 靈霜從中捕捉到了兩個字眼,不由得往一旁一臉漠不關心的顧枝投去視線,嘟囔道:“怎麼這種家夥竟然跟大英雄同名啊。” 心思細膩的扶音和顧枝自然聽見了靈霜低聲的嘟囔,扶音向顧枝看去,而顧枝則麵露無辜地和扶音對視著,相顧無言。 早就聽聞鬼門關及“地藏顧枝”聲名的神藥學院眾人都選擇了走上高臺,青藤也在兩名侍從的陪同下踏足高臺之上,扶音被靈霜拉扯著也隻能無奈地走上高臺,顧枝百無聊賴地跟在她們身後,雙手枕在腦海無所事事地不知仰起頭在想些什麼。 扶音想著要來鬼門關看看已有許久,甚至最好是能將十三座鬼門關都走上一遍才好,隻是顧枝總不肯答應,說什麼那些打打殺殺的汙穢之地有什麼好看的。於是直到今日扶音才是第一次真正踏上了鬼門關的遺址。 首先入眼的便是那徹底傾頹倒塌的正殿,雄渾的巨石和圓木交錯堆疊著,雜亂無章間深深刻著縱橫的刀劍痕跡,還有已然變得如同墨點一般卻難以消逝的血跡,一道道一抹抹,就這麼沒有絲毫預兆地闖進眼中,神藥學院的幾位學子站在一處看著眼前那粗狂的一幕幕,怔然無言。 青藤在兩位甲士的護衛下走上了高臺,他看著眼前隨意潑灑的戰鬥痕跡,不知不覺間握緊了腰間的劍鞘,胸中激蕩而起一股莫言的豪邁,以及一絲絲難以捉摸的畏懼。 五年前,那位得封“地藏”稱號的奇星島天才,就是站在此處以一人麵對來自地獄深處的魔君鬼眾嗎? 青藤神色幽深地繼續向前走去,繞過殘破的木石來到正殿舊址之前,抬頭望著夾雜在廢墟之中的牌匾,那其中模糊難辨的字跡零零散散地拚湊出“鬼門關”三字。青藤就站在了原地,一言不發。 顧枝背負著雙手,神色閑散地跟在扶音和靈霜身後,他的眼神始終跟隨在扶音的背影上,隻是時不時隨意地向附近的幾道刻痕看上幾眼便不做理會,而興奮異常的靈霜和顯然想要找到什麼的扶音則仔仔細細地在每一處枯涸血跡和交戰廢墟前看著,不同於靈霜嘴中喋喋不休暢想於當年那位舉世無雙人物的慷慨激昂,扶音隻是默默地伸手撫摸著那些嵌在木石之間的刻痕,眼中滿是追憶和感慨,深深地藏在眼底深處卻盡入顧枝眼中。 有風吹過,地上厚厚堆積的塵沙呼嘯著盤旋而起,扶音和靈霜抬起衣袖擋在眼前,片刻之後風慢慢停歇,露出了原來麵目的石板路上一片赤紅,青石板磚的顏色被掩在了仿佛仍有溫度氣息的血色之下,黯淡無光,而血色卻在陽光下閃爍著攝人心魄的斑斑點點,映在眼裡仿佛天地間都隻剩下了一片赤紅色,粘膩的、腐朽的、厚重的紅色,都是血液的顏色。 距離當年“地藏”第一次踏足鬼門關已過去了五年,即便從那時算起,再如何許多的血液都該乾涸變作了墨色,黯淡地不再有生氣才是,可是眼前這逐漸在揚沙之下顯露而出的綿延的血色,卻是如同才從身體中湧出的一般,還殘留著人體生命的氣息。 靈霜蹲下身去,喃喃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扶音沒有回答,她轉過身看向顧枝的雙眼,流轉的眼波訴說著疑問和略帶幾分恐懼的猜測,顧枝走近幾步,低下頭靠在扶音耳邊低聲說道:“鬼門關本就是那些鬼眾的屠宰場,這裡死去的人又何止萬千,這些血液從那時便一直不斷積聚著,是無論如何都消磨不掉的,而其中有沒有那些鬼眾自身的血液就不得而知了。至於那位‘地藏’的血嘛……”扶音側過臉緊緊盯住顧枝的雙眼,她聽見顧枝在耳畔輕聲笑道:“我想,是沒有的。” 扶音悄悄鬆了一口氣,這才回過身對著靈霜說道:“應該是當初那些死於惡鬼手中的無辜之人難以化去的怨念血色吧。”靈霜點點頭,雙手捧在胸前說道:“而且經過了這麼多年都仍保有這種鮮艷的血紅色,想來也是那些怨念在其中積聚什麼詛咒了吧。” 扶音默默地點點頭,對於詛咒二字卻沒有像之前猜測到的一般感到擔心和後怕了,靈霜站起身牽住扶音的手說道:“走吧,我們再去別處看看,聽說鬼門關遺跡中可藏著當年‘地藏’的絕學和神器呢,可是這麼多年了也都還沒人能找到,我們也去找找看吧,萬一找著了呢。” 扶音不置可否地說了聲好,跟著靈霜開始穿梭於各處廢墟角落之中,仔細尋找著所謂的寶藏絕學和神器,而顧枝則還是緩緩踱步跟在身後,不時摩挲著腰間的酒壺。 不知不覺走到了正殿廢墟之後,一處圓臺屹立在寬敞平臺正中,此時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已將此地圍繞住,而臺上則有兩道身影遙遙對峙,皆是蓄勢待發的鋒銳模樣。 靈霜輕咦一聲,說道:“這是在做什麼?”,早已來到此處的神藥學院學子湊了過來,壓抑著興奮說道:“這是在比武決鬥呢,看見那拿刀的了嘛,聽說與‘地藏’乃是師出同門,而他對麵那個拿劍的則是奇星島南境第一宗門的嫡傳弟子,實力也是不俗,這兩人按照近年來的規矩約戰鬼門關,可是引起了不小的風波呢。” “師出同門?決鬥?”靈霜雙眼中煥發出光芒,臉上滿是興奮的模樣,迫不及待地便拉著扶音和神藥學院眾人往人群擠去,去搶占不錯的觀戰位置,顧枝快步上前擋在扶音身邊,在擁擠中護住扶音微微蜷縮住的身軀,顧枝滿臉無奈地看著一股腦往前沖的靈霜,心中腹誹道:“你想看就看,拉著扶音乾什麼啊?” 身後有一股巨力湧來,顧枝一個踉蹌隻好以雙手握住扶音雙肩穩住身形,兩人便這麼依偎著隨靈霜擠到了前排位置,站定身形的靈霜一臉振奮地看著臺上等待開打,而顧枝則彎下腰深呼吸一口氣,在擁擠中幾乎就要窒息,苦不堪言。 人群外,青藤站在倒塌巨石之上遠遠望著站到了前頭的顧枝和扶音,他手指輕輕敲著劍鞘,片刻後對身後說道:“記住我和你們說的,務必試出那人究竟有沒有武功,切記,不能傷到扶音。” 不知何時換上一身黑衣的兩位甲士沉聲道:“是。” 青藤揮揮手,兩人便悄無聲息地穿梭在人流中接近顧枝。 青藤低下頭看著腳下深刻的刀劍痕跡,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低聲道:“誰讓你叫了這麼個名字呢,我總得試過才知道你究竟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還是哪位傳說人物,這樣,也才能想好怎麼下手啊。” 奇星島西境海岸,從附近城池中遙遙延伸而出的官道上,一輛普通馬車夾雜在往來不絕滿載貨物的馬車之間,慢悠悠地向著南境而去,一隻蒼老的手掀開車簾,遠遠地,繁忙的海岸港口映入眼簾。 老者坐在馬車中,渾濁雙眼滿是感概地看著那些往返於高船和陸地之間的人影,老者自語道:“禍兮福所依,三載匆匆過,奇星島也終是復原了些許生氣,且看這人世反復無常,竟是盛世有望。”老者搖搖頭,從身後掏出一隻酒壇來慢慢飲著,馬車搖搖晃晃,老者花白的須上沾滿了晶瑩的水滴,海岸愈來愈近了,鼎沸的聲息闖進耳中,老者閉上眼,突然間,仰天大笑。 老者走到車轅上握著車廂木檻長身而立,駕車的老仆擔心地牽住老者衣擺,老者低下頭看著跟隨在自己身邊數十年的老仆,他臉上的笑意愈盛,抬起頭,壯闊海天、錦繡山野,往來生息、老酒濁香,老者吐出一口長氣,胸中有潛藏數十年的豪邁壯闊洶湧激蕩,恍惚間仿佛又是當年孤身一人遠遊光明島的風發少年,世間最美的景色入眼,不在海中,不在山間,更不在原野,而在於人啊。 生命最原始的氣息,是自由。 柴米油鹽、家長裡短,是自由; 生老病死、遺憾欣喜,是自由; 於是生活,便是自由。 生著,活著。 還有比這更自由的大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