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累累的城,將蜿蜒的河披在肩頭,以鼎沸的生息入了藥驅散徹夜的寒涼,巍峨的宮殿臥在城池深處,倚著山貪婪地享受著難得的喘息。 九九玉階築高臺,紅墻綠瓦壘殿堂,星華殿高踞著皇宮之中最高聳處,俯瞰而去,萬裡河山,百姓生息,皆入眼。 披著一身尊崇黃衣的男子站在窗前,燈火稀疏的清晨還未見到紫氣東來,絲絲縷縷的寒意繚繞著,站在男子身後的宦官麵露躊躇,不知是否應該讓陛下多添些衣物保重住龍體,哪怕明知陛下早已是那武道山巔的絕頂之人,可侍奉的宦官還是覺得該以陛下的龍體安康為重。然而陛下已經在窗前就那樣站了半個時辰一動不動,顯然心中有所思量,於是宦官也不敢上前打擾。 隻是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百姓們也無不高頌陛下英德,陛下又是為何事煩憂呢? 又不知過了多久,當一縷淺淺的光灑落在男子身上,他終於轉過了身,洞開的殿門外披著一身簡素青衣的老者緩緩走近,始終挺拔的身影勾勒出熟悉的輪廓。身穿龍袍的男子邁開腳步迎了上去,輕輕喚了一生“先生”,伸出雙手扶住老者的左臂,兩人並肩而行再次來到了窗邊。 老者沒有再像往日裡一般有條不紊地遵照著禮製,他隻是與身旁掌握著奇星島獨崇權柄的男子一同站在窗前,感受著男子握住自己左臂的手掌微微傳來的力道,心裡終究還是有了些遺憾,老者望向初晨日光籠罩下的宿微城,還有天邊湛藍的雲層,一聲嘆息。 男子看向老者,麵露凝重,沉聲說道:“先生,真的不再留些時日了?”老者視線依舊落在窗外,似乎對於眼前的景色多了幾分眷戀。良久他才緩緩轉頭看向身邊,伸出手拍了拍男子的手掌,笑道:“不了,再留下去就真要死於此了。我這人念舊,還是想回去躺在那老地方。” 男子低下頭,說道:“不會的,先生不會那麼早……” 老者搖搖頭,他握住男子的手,轉過身麵對著男子垂落的肩和不知何時低下的頭,一字一句:“陛下,老臣從來不是治世之才,亂世之中老臣能為陛下博得方寸進退,而如今天下所求安穩二字老臣給不了,陛下既首開內閣之製便可以此盡展心中抱負,但也不可盡數沿襲光明島之製度,行大刀闊斧之舉,當徐徐圖之。 這許多年來,臣看著陛下一步一步走在風雲飄搖之中,不低首不俯身,以一肩挑起奇星島萬世基業,又將歷代帝王的遺贈盡數吸納修得一身無雙武力,臣不勝歡喜,方可稍稍自覺無愧歷代先皇拚下的這河山。 當年臣因《逍遙》一卷辭老還鄉,卻心無怨懟自甘退隱,隻因先帝與臣都看得清楚,當時的天下高處有千秋世家,低處又滿是愚昧不化之民,如何能得大同之世?即便是光明島,歷經甲子之後又甲子,仍是難有改天換地的劇變,這埋在一族一境骨血深處的固滯非一人一世可更改。 但臣總難免心生希冀,如今天下因了那十餘年的傾覆之亂多了幾道活水疏通,倒塌的世家和覺醒的寒民,陛下需謹記仔細權衡其間的深意,再以內閣之製為始拔除王朝吏治內疾,又推行四方傳揚大同視景,也許甲子,也許百年,這世間逍遙總會有了幾分色彩。 臣承蒙陛下信任,受命於危難之際,又操持內閣首輔之位三年,雖未有大建樹,但也算幸不辱命地為陛下擇摘了一室忠良,望陛下聽之信之,更應心中百般思量,不塞忠諫之路,亦不可使天下成了百家言壇,其中斟酌損益,路長矣。 陛下, 老臣,先行一步了。” 那當年坐在木板車中、搖搖晃晃於烽火狼煙中的青年終究是成了這世間至尊之人,一路艱辛苦楚、彷徨無措,跌跌撞撞地闖出一條撒滿光芒的逍遙大道,可是從此以後,那總在身邊手持戒尺、警醒勸諫的老人卻要離去了,徹底地永遠離去了,男子微微低下的寬闊肩頭落下了一隻帶了幾分初晨寒意的手掌,寬厚粗糙,卻無比熟悉。 不知過了多久,男子抬起頭,奇星島第六十四任皇帝奇蒼回過身,向著那始終挺立的背影,深深一鞠,朗聲高呼:“學生奇蒼,恭送先生。”殿門虛掩,那襲青衣已經遠去。奇蒼皇帝獨自站在窗前,風吹過他的黃袍在身,他的神色慢慢恢復如初,一片端正的肅穆。 一步一步走下玉階,上了年紀的老者依著欄桿喘息著,片刻之後便頭也不回地越過寬遠白玉廣場,繞過殘留著一道清晰劃痕的倒塌宮門,自走了數十年的太安門而出,老者沒有絲毫留戀地離開了俯首一生的巍巍皇城,走進了人間,走進了煙火,陽光暖暖地撒下,老者瞇著眼一片恬淡笑意。 走進秋華坊木牙巷,老者聞到了久遠卻熟悉的氣息,腳下快了幾步來到了一處簡單支起的布蓬下,不出所料地看見了與當年故人有幾分相像的中年男子。老者熟稔地點了一碗羊雜湯和一張酥脆薄餅,然後便悠哉遊哉地坐在桌後摩挲著粗糙木筷,眼中映著人來人往,還有那就在不遠處的一間小小書屋。 熱騰騰的羊雜湯和薄餅一同上了桌,老者嫻熟地將薄餅撕成數塊丟進湯中,不等完全浸透便迫不及待地撈起一塊湯餅,放進嘴中,那份未曾化開的酥脆和熱辣的湯汁混雜著在嘴中肆虐著,老者舒服地瞇起眼,在這帶有寒意的春日中追憶起了過往的味道、聲音和人。 書屋的老先生想來是早已做了古,總會為學子送上幾道小菜的羊雜湯老板也將支撐了幾十年的生意傳給了子弟,而那些曾並肩同窗抑或是擦肩而過的麵孔,也都是垂垂老矣了吧,甚至早在那十年中化作了一捧黃土。 老者端起水霧繚繞的湯碗,將一口熱辣的湯水倒入嘴中,濕潤的眼眶不知是因了這辛辣刺激還是那莫名清晰起來的一幕幕。物是人非,時光的痕跡肆無忌憚地顯露可卻讓人無可奈何,老者摘下頭冠,將一頭白發散下,那挺立了一生的脊背終於低垂了下來,幾乎是一瞬之間,老者眼中的光芒和堅毅便模糊了起來,一道道深深溝壑在臉上縱橫著,老了啊。 也好,這世間人來人往卻已無故人同飲杯中酒,那便黃泉路上再會,老者灑然一笑將頭冠拋擲於地,丟下一個滿是銀錢的囊袋便踏步離去。 朝星路,走了數十年的官道,但盡頭的皇城已與己無關。 杏花樓,飲了數十年的老酒,曾滿腔的惆悵已付了過往。 公侯府,住了數十年的宅子,卻豪壯的言談已沒了聲息。 一路走來,一路看去,花開花落,一人一生。 白發生,鞠躬盡瘁,身後名,任憑指說。 老仆揚鞭驅馬,在清晨便醉於春風裡的老者躺在馬車中,白發垂落身側,飄在車廂裡的木板地上,一搖一晃,緊閉雙眼的老者抬起手臂揮揮手,作了別。 早朝落幕,沒有看見王座之側那端坐在黑檀椅中的老者的百官心事重重,而摘下沉重珠冠的皇帝陛下也坐在了如山的卷宗之後怔怔出神,跟了陛下數十年的大宦官小心翼翼地呈上了一卷長軸,皇帝陛下看著其上龍騰鳳舞的印章,一筆一劃地篆刻出端元先生四字。 長軸展開,鐵畫銀鉤、肆意縱橫,有觥籌交錯、有千裡大漠、有高堂草廬、有錦繡山川、有鐵馬冰河、有花謝花開。 十策三十九疏,可治國平天下。 端元先生魏崇陽所留。 皇帝陛下坐在堅硬的王座上看著長軸中那揮灑的無數筆墨,一字一句都深深映入眼眸,然後演化出了奇星島百年的盛世風采。 魏崇陽,於乘平三年辭官告老,所留《逍遙》、《山河》兩卷道盡了治世安國的百般策論,皇帝陛下一日之內連下數道諭旨,賜以太師及安國公的無上尊榮地位離開帝都,重回故裡賦陽。 南境,蒼南城。 時近黃昏,木匠鋪中的顧枝放下手中已然成型的木具,站起身伸了伸懶腰,回過頭望向身後院中,廂房的門都敞開著,少女靈動的身影在其間來回穿梭,手中或捧著一疊衣袍或提著一卷書冊,拿起又放下,思量片刻復又捧在懷中,風風火火地忙碌著。 顧枝看著因為自己打算了一同出行而前後忙著收拾東西的扶音,搖搖頭笑著喊道:“別忙活啦,東西太多都帶不動了。”扶音的聲音從房中遠遠回應道:“那可不行,我們這次可還是要回賦陽村的,還得帶些東西給青羊小院的孩子們呢。” 得,顧枝心中哭笑不得,原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啊,這忙忙碌碌收拾準備的都是給那些孩子的啊。 顧枝看向門外長河上暈染的紅霞,想了想對著扶音喊道:“我出去一下,你要是有需要幫忙的就喊武山啊。”扶音抱著一遝衣袍低著頭跑出廂房,敷衍地回應道:“哦哦,好。”,轉身又消失身影跑進了另一間房中,武山從灶房裡抱著柴火走出,對站在正堂門檻上的顧枝揮揮手,表示自己會看著幫忙的。 顧枝取下門後的長袍披在身上,便走出了木匠鋪。沿著滄元河往前走去,高聳的城門在漫天赤紅映照下多了幾分肅殺之氣,黃昏的春風慢慢染上了更多的寒氣,卻也多了煙火的氣息繚繞其間,顧枝步履輕緩地走在大街小巷中,從城北的泥陽巷走到了城東的駱欽巷,一路行來,見稚子歸家,見書生傷春,見車馬擁擠,嗅著春風裡逐漸濃鬱的飯蔬氣息,聽著先生醒木拍桌,笑看醉酒之人高談闊論,點點生息令人迷醉。 顧枝走到駱欽巷外的桃花巷,思索片刻之後走進了享譽蒼南城的桃花酒館,提著幾壺價值不菲的桃花酒搖搖晃晃著走進了駱欽巷中的守平小肆。 門前,顧枝頓住腳步,小肆裡有些冷清,即便是已至黃昏時分,可卻也隻有三三兩兩的人圍坐在桌前言談,沒有什麼食肆該有的熱鬧氣氛,顧枝搖搖頭走進其中,猶豫之間跨過了門檻。 坐在櫃臺之後的旗岸無所事事地撥弄著算盤,聽見了腳步聲便抬起低垂的頭顱,看著了熟悉的身影,騰地站起身繞過櫃臺,滿臉欣喜地沖到顧枝身前:“顧大哥,你怎麼來了?” 顧枝笑著揚起手中的酒壺,說道:“送酒來了。” 說完,他扭頭四顧,卻沒看見那微微佝僂著的身影,顧枝皺起眉問道:“謝叔呢?” 旗岸一拍腦袋,說道:“哎呀,差點給忘了,師父說扶音姐回來了,去買些東西送到城北給你們了。” 顧枝舒緩開眉間,點點頭,傅慶安從後院中走出,來到顧枝身側說道:“不用擔心,有我在這,不會讓謝先生再隨意動用修為的。” 顧枝在櫃臺上放下酒壺,想了想說道:“如今世道已經太平了,找起人來也會容易許多,跟三叔說別再自己出去找了,我會盡快得到一些線索消息的。” 傅慶安點點頭,說道:“你今天來是?” 顧枝手抵著酒壺說道:“明日我便要和扶音一同出城遠遊了,走一走這奇星島各地,和神藥學院的人一起為一些偏遠僻壤的人看看病、消消災,想來要有些時日,便來和三叔說一聲。”說到這裡,顧枝轉過頭看向旗岸,認真道:“旗岸,我不在城中這段時間,你要好好照顧謝叔,如果出了什麼情況,一定要及時讓傅大哥告知於我,知道嗎?” 旗岸收斂了往日裡閑散的神色,挺直了身子肅然回道:“嗯,我知道了顧大哥。” 顧枝又仔細看了幾眼小肆,不遠處後院屋簷下擺放著一張孤零零的躺椅,還有幾個空蕩蕩的酒壺隨意散亂在附近。顧枝收起視線告辭離去,走回了城北。 城北泥陽巷,木匠鋪。 老者通過敞開的院門走進後院,灶房中的武山察覺到有人造訪,神色冷峻地跨步走出,魁梧身軀投下的陰影穿破屋簷遮掩蔓延至院門處,看見了熟悉的老者,武山又收斂神色露出了憨憨傻傻的笑容,抱拳行禮道:“武山見過謝先生。” 老者回了一禮,然後看向廂房中低頭忙碌的扶音,問道:“顧枝呢?”武山回道:“他剛出門去了。”老者點點頭不置可否,他走到桃樹下石桌邊坐下,將手中提著的籃子放在石桌上,臉上擠出笑意,對著還在屋裡忙碌的扶音喊道:“扶音,好吃的來了。” 扶音聽到這喊聲,第一時間捕捉到了“好吃的”三個字眼,待到沖出房門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有些熟悉的聲音,扶音頓住身形,理了理衣衫站在屋簷下恭敬行禮道:“扶音見過謝先生。” 老者仍是笑著,招招手示意扶音走近,然後掀開了籃子的布簾,將一盤盤各色各樣的小菜、糕點都擺放在了桌上,扶音坐在老者身旁的石椅上語氣歡快道:“這些都是仙露居的招牌啊。”老者點點頭,輕聲說道:“快吃吧,涼了就可惜了,每次出去便是好幾個月的,都吃不著這些東西。” 扶音深以為然地重重點點頭,嘿嘿笑著便拎起一塊製作精美的糕點送到嘴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頓了頓,扶音看向老者說道:“顧枝,他出去了。”老者拿過桌上的茶盞倒了一杯清茶放在扶音麵前,點點頭說道:“我知道,沒事,今天不是來找他的。” 扶音眨眨雙眼,一口咬在糕點上,不再多說什麼,隻是揚起笑臉說道:“好吃。” 老者溫和地笑著,眼中深處那始終不滅的柔和煥發著光芒。 老者在院中又坐了一陣,問了些扶音在外求學的經歷和感受,然後便在初掌的燈火下離開了木匠鋪子走回城東的方向,揮揮手告別了出聲挽留的扶音和武山,沒有留下等著顧枝回來一同吃飯。 扶音站在院門看著老者慢慢走遠,那不知何時已漸漸佝僂的消瘦背影在燭光的閃爍中拉長扭曲,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見了,扶音雙手緊緊攥住門框,咬著唇,不知在想什麼。 顧枝走出巷口便遠遠望見了那離去的背影,熟悉又陌生,顧枝向前幾步可終究還是頓住,他站在原地,回過頭走向了木匠鋪,低垂的麵容神色明滅在燈火下,藏著難以說出口的許多情感。 不知走過了多少的千山萬水,隻身一人地尋找著故人生死未知的訊息,慢慢地白了發、渾濁了眼,一身卓然青衣也換做了粗布褐衫,佝僂的背影困頓在小巷中的一間小肆深處,手中唯有濁酒相伴,身邊卻再無幾人能夠訴說內心的傷痛和追思,於是回過頭,隻能裝作灑然一笑,原來,已經老了啊。 老者走在夜裡慢慢喧囂而起的生息之間,看著人來人往的城,蒼白的月光穿過重重燭火落在他的身上,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