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陪著孤身離開皇城的老者回到賦陽村的老仆,許多年來都習慣了沉默,於是便隻是一如往常地垂手站在老者身邊,老者從躺椅中坐起身,他揮揮手示意老仆在石椅上坐下,然後從身後掏出了一隻酒壇和兩隻酒杯,笑道:“來來來,咱倆都多久沒好好一塊喝過酒了。” 老仆點點頭說道:“老爺,有十九年了。”老者端起滿溢的酒杯感概道:“十九年啊。” 老仆雙手捧著酒杯看向老者滄桑雙眼中那無數往事閃爍的光芒,他笨拙卻溫和地低聲道:“老爺,再多說些光明島的事吧。” 老者變得遲緩的心神收斂住肆意的渙散,他看著杯中酒水倒映而出的月色和萬裡長空,可是他的眼中,從來都不隻是這樣的風景,還有,人啊。 “光明島有很多人,一城一寨便容納了數不清的人,可是那裡的樓真的很高,像是螞蟻築起的巢穴,井井有條地居住著安居樂業的人,他們總是笑著的,熱情地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的困惱,或者也許隻是當時的我對於那一幅生息鼎盛氣象的觀想罷了。但住在其中的百姓似乎真的居住於聖人筆下的大同盛世,他們笑對生活,看著滄海桑田的變化也處之泰然,因為光明皇帝是這天地間最偉大無雙的帝王,因為光明島是這天地間見證混沌初開的萬代之地,所以他們無比確定生活總會變,總會變得更好。 於是,工業、蒸汽、飛天……那聽著便仿佛夢囈的話語,卻實實在在地一幕又一幕地展開,隻不過暫居其上的短短五年,我就親眼看到了光明島日復一日翻天覆地的轉變,拔地而起的高聳樓宇和駛入深海的巍峨樓船,還有砌築在細微間的無數建築,人們生活在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革新中,日子也越來越好。還有啊……”話至此處老者卻突然頓住,許久之後,才化作悠悠一句輕語,“還有那萬民開化,權利自握的野望。” 老仆站起身,端著酒壇將老者手中空蕩蕩的酒杯斟滿,然後始終一言不發地坐在一旁,隻是看著、聽著。 老者似乎在搖晃的酒水中迷了神,雙眼中一片混沌卻又在內裡藏了無窮無盡的光亮,老者再次開口說道:“五年之後,我離開了光明島,又用了五年時間走遍了光明奇星之間所有島嶼,所見所思都化作了後來《逍遙》一卷,然後,我回到了奇星島。” 之後的故事,除了老者自己,再沒有人比老仆更加清楚的。 然後遠赴重洋的少年回到奇星島,在京都城門外將一個餓得昏死的小乞丐收做了仆人,然後踏入皇城續寫連中兩元的輝煌高中狀元,此後十年封侯拜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宰執朝堂三十餘年,史稱長元盛世。 長元三十六年,布衣之身辭官返鄉,孤身一人離開了京城,就連跟在身邊數十年的老仆也留在了京城不準隨行,此去便是十餘年之久。直到那山河傾覆之際老者才受命於危難重新涉足國事,於平亂之後的三年間輔佐新皇整頓吏治、革新國策,以年邁之軀一人之力擔起政治變革的洪流,不顧身前生後名,一生俯首朝堂隻為山河國家,還有那百姓生息。 如今呢,端元先生魏崇陽隻是賦陽村中老宅的一個醉在杯中酒的老人而已,想著往事,等著故人。 故人在歸家的路上。 離開了鬼門關的眾人,終於趕在天光徹底陷入夜色之前踏入了葉符城,青藤事先派出的下屬早已為眾人都尋到了下榻之處,眾人安頓好之後便在青藤的邀請下前往城中一處算得上是金貴的酒樓中用餐。二樓之上幾張精致的木桌上擺滿了佳肴,憑欄而望不僅將樓下喧嘩盡納眼中,便是高遠處城外的風景也遮遮掩掩地映入眼中,伴著夜裡徐徐微風,眾人都歡笑著在這享受中休憩身心,青藤坐在主座上麵色和煦地與各位同窗觥籌交錯。 顧枝在身旁扶音的注視下自然是碰都不敢碰那就近在眼前的美酒,隻能埋頭對著桌上的菜肴狼吞虎咽以此宣泄心中鬱悶,而就在此時一樓正中位置走上來了一個儒衫打扮的中年男子,隻見屏風拉起,中年人坐在其後舉起手中醒木一拍,一聲響亮滿堂靜。 顧枝抬起頭,透過若隱若現的屏風間隙看見了坐在其後的中年人,他歪著頭思索片刻然後恍然大悟般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湊到扶音耳邊低聲說道:“好玩的來了。”扶音轉過頭看向顧枝,眼裡滿是疑惑,顧枝豎起一指立在唇上,示意安靜聽聽這“好玩”的說書故事。 先是急急切切的嘈雜聲,混雜著火焰熊熊而起的窒息感,似乎還有血液飛濺的聲響,哭喊聲慢慢變得清晰,而後一切又歸於平靜,但仿佛隻是風暴之前的蓄勢待發,醒木再次落下,“啪——”,帷幕拉開,故事開場。 那是魔君統治奇星島的十年間所發生的故事,發生在“地藏顧枝”橫空出世之前的故事,這是關於六個絕世高手的故事。 說當年,刀聖計瞳以一刀“且問”橫行天下,行走一百零八座島嶼無一敵手……再說雲遊劍仙韓世持劍“神隱”逍遙天地,神仙風采……又說到“飛雲”褚羽踏雲禦風,瞬息萬裡……還有曾登臨一島絕巔的“狂徒”玄暉墨,拳勢剛烈霸道無匹,可碎石開山……更有當年攪動天下風雲的槍神文仲甲,一槍“長纓”一往無前,橫掃八方……最後再說那名聲不顯的百島暗殺第一人“潛麟”沅棄,神出鬼沒,深不可測…… 六個人,六段不同的人生,六個絕世的高手。 都在那些匆匆而過的年月裡死在了魔宮之外,全部。 故事落幕,兩個時辰在這一刻變得那麼短暫,沉淪在故事中的人們忘了清醒,眼中仿佛還在演化著當年那些宗師人物們的絕世英姿,隻是末了卻不免一片枉然,都死了啊……無聲無息地。 中年人輕輕落下手中醒木,再次筋疲力盡地離開了屏風之後,他領了沉甸甸的銀錢之後便從側門離開了酒樓,至於樓中那些意猶未盡仍是沉浸其中的人們,中年人早已熟視無睹。 夜裡的風鉆進衣服中釋放出絲絲縷縷的寒氣,中年人緊了緊身上的寬袖長袍,終於從故事中舒緩下來的心神卻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個同樣深沉的夜裡。 那一晚,再次說完了“地藏”故事之後的中年人帶著微醺離開了酒樓,在一條暗沉沉的小巷深處,一個年輕人將一卷長軸遞給了自己,那年輕人看不清的麵目下中正平和的聲音清晰道:“這些故事不該被忘卻,從此以後,有勞先生傳頌他們的過往。” 說完,年輕人便隨著風不見了蹤影,從那天起,中年人用了七天七夜的時間將那長軸之上所寫下故事整理成了這一段評語,兩個時辰,不長不短地攏括了那些被埋在歷史廢墟之中的往事,不該忘卻的往事。 中年男子走到一處狹窄院門前,裡頭昏昏暗暗地不見絲毫光亮,他熟練地跨過歪斜的柴堆和崎嶇的門檻,翻身倒在了不算舒適的床榻上和衣而睡,靜悄悄地,他的嘴中似乎在念叨著什麼,酒氣一吐,一幅模糊的畫卷若隱若現,也許某一日,會有另一段動人心魄的巍峨史詩頌於屏風之後吧。 酒樓之中,沉浸於故事裡的人們慢慢回過神來,看著眼前桌上早已涼了的飯菜,卻隻是喚過店小二再添上幾壇濁酒,三兩人舉杯對坐,敬過往。 二樓,顧枝看著中年男子走出側門之後便自顧自地繼續吃喝眼前的酒菜,待到身邊眾人回過神來顧枝也適時地放下了筷子,有人低著頭沉聲說道:“真是令人感概啊,很難想象當年那渾濁世事之下,還有多少的英雄人物前赴後繼地死於無名。” 靈霜坐在扶音身邊,紅著眼眶道:“是啊,當年那樣的末世之下卻也湧現了這麼多的英雄,這樣的往事我們不該忘記的。”扶音拍了拍靈霜的手背以作安慰,一言不發的她視線落在了地坐在身側的顧枝身上,看著他平靜的麵容和始終澄澈的雙眼在燭火閃爍中明亮璀璨。 青藤也麵帶沉思地端起眼前的酒杯,他說道:“時來天地皆同力,當年魔君大行逆天滅世之舉為天地大道所不容,於是也才會有這麼多的英雄人物為了重現光明而甘於獻生。” 顧枝搖搖頭:“時來天地皆同力這麼一句輕飄飄的話如何去評說當年那些人物的抉擇,當年天地無光百姓混沌,靠的是一條一條的人命去砸開鬼門關和魔宮的大門,才有了開天辟地重現光明的時機。天地同力不過是人們的野望和幻想,或者是某些勝利者為了結果的合理性而口中高呼的號召罷了,若是隻寄希望於天地時機的順遂,那這世間該是多麼單調乏味,也會多了更多的無可奈何。” 青藤微微皺眉又舒緩神色,視線看向顧枝,似乎對於眼前這個平日裡嬉皮笑臉卻讓人捉摸不透的人物今日突然說了這麼多話感到有些驚訝,他瞇著眼說道:“顧公子此言若是入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可是要被當今聖上殺頭的罪過。不敬天地、妄信人力,這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顧枝淺笑說道:“多謝青藤公子提醒,不過想來公子對於我奇星島還是不夠了解,當今的皇帝陛下可是一代明君,號召天下人暢意直言,更是獎賞敢於直疏弊政、辨說善惡的布衣平民,如此舉國上下皆可稱頌清官忠武、斥罵貪官酷吏。再說那不敬天地,若是當初奇星島上下皆隻知俯首叩拜、祈求上蒼,敢問公子覺得,奇星島能復如今模樣否?” 無言以對。 夜色漸濃,撤了酒席的眾人也回了宿處,至於今夜會有多少人因為先前那段巍峨史詩而久久不能入睡就不得而知了。 靈霜和扶音住在一間房中,隔著茶桌和軟榻相對著的兩張精致木床上,不時有低沉的交談聲響起。 “扶音,我聽說奇星島上關於‘地藏’的說書在茶館酒樓頗受歡迎,不知道和光明島上的那些故事沒有什麼分別?” “故事上總體一致,不過奇星島這兒的評語中總不免多加上一些贊美和歌頌之詞,更有甚者杜撰出‘地藏’此人當年失蹤之後在某處秘境舉霞飛升的荒誕說辭。” “啊?飛升啊?好像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個可能性還是不大的,畢竟這世間有沒有仙人都還是兩說。而且,若是天坤榜第十的‘地藏’便能得道成仙,那他前麵的九人豈不都是人間仙人了?” “好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有道理。說到這個我就來氣,當年‘地藏’隻位列第九便多有不滿之聲,如今更是被一個什麼‘戮行者’擠到了第十去,這不就是欺負‘地藏’當年失蹤之後就沒再出過手嗎?” “嗯……其實‘戮行者’也還是挺強的。” “誒?扶音你認識這個‘戮行者’?” “啊?我不認識啊,隻是聽說過一些事跡嘛。不過當年‘地藏’失蹤肯定也是另有隱情的啦。” “哦……也對,那樣的傳說人物怎麼可能是我們能夠輕易揣測深意的,隻是,真的好像見一見‘地藏’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和故事裡一樣的瀟灑英武。” “嗯。” “扶音,其實我覺得今晚那個顧枝說的話還挺有道理的。” “嗯。” “但是啊,他這樣子是不是一點得罪青藤了啊,畢竟是皇子怎麼能被別人這樣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反駁得無言以對呢?不過青藤還算是個磊落之人,應該不會追究吧。” “嗯。” “扶音,你是不是睡著了啊。” “還沒。” “嗯……咱們還是再聊聊你那個顧枝吧,我知道覺得你們不合適,你看他成日裡流連煙花之地,又與其他女子私下幽會舉止親昵,還有他畢竟隻是一個小小的木匠,和你實在不算良配啊。” “啊啊啊,我睡著啦。” “喂,扶音。” “……” “唉,怎麼這麼倔呢。” 是啊,怎麼這麼倔呢。 可是,一輩子隻能認定一個人啊,認定了就不會再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