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問刀問人又問心(1)(1 / 1)

地藏太平刀 星舟子曰 6603 字 8個月前

北方有座城,殘破的裂縫中填補著粗糙的沙石,風吹過將那些細碎卷起一層,飄飄搖搖地掠過廣袤的城池,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堅硬的磚石上。   高聳綿延的山生長出覆蓋陰影的傾斜緩坡,九百九十九座宮殿錯落其上,仿若是微不足道的星塵隨意點綴一層厚重幕布,嚴嚴實實地擋在山前,於是呼嘯而過的風戛然而止,積聚的陰雲不敢落下雨。宮殿是黑色的,蜿蜒的城墻和宮宇的棟梁,都暗暗沉沉沒有一絲一毫的光澤,縱然烈日高懸也折射不出什麼流光。   廊道中殿宇內有人影穿梭而過,低著頭,刻意地輕了腳步卻又不敢放慢分毫,急急切切,低沉陰鬱,這是魔宮,魔君的宮宇。   在所有宮殿之間,哪怕天光灑落也依舊是一片陰鬱的靜寂和灰暗,透過窗欞和虛掩的門,卻看得見殿宇內裡燃著長明不息的焰火,亮閃閃明晃晃地撲打在空曠遼遠的光滑石壁上。   石門推開,一襲黑衣腳步緩緩走進魔宮的正殿之中,小心翼翼抬眼望去,白骨鑄就的王座端坐高臺,黑衣身影隻是望了片刻便低下頭去。他雙手攏在袖中,步履輕緩慢慢前行,沿途有鮮艷的紅簾遮蓋在視線的四下角落,焰火跳在其上,無風而動。   九十九層臺階之下,黑衣頓住腳步,他探出手掌抬起衣袖,神色虔誠近乎狂熱地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砸在冰冷冷的黑石地麵上,蜷縮著伏在寒涼刺骨的石麵,他沙啞著聲音,帶著幾分顫抖:“求見陛下。”   四下裡是空蕩蕩的,沒有聲音也沒有人影,隻有那孤零零的沙啞話語遊蕩在大殿中,卻跌來蕩去也碰撞不出什麼回應。黑衣身影隻是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許久許久,一言不發,絲毫不敢動彈。哪怕是身為直隸於魔宮的都使,一身黑衣的孤獨身影也絲毫不敢在這座巍峨宮殿之中有絲毫的不敬之舉和動搖心性。   燭火明滅,身後的石門隔絕住所有的天光和聲響,好似整座天地隻要靠近這座宮殿就要墜入無邊無際的虛無和黑暗之中。黑衣身影始終跪伏在地,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也許早已日升月落,又也許不過數個時辰、   大殿裡終於有了動靜,那仿佛從天上降臨人間的飄渺聲音傳入黑衣人的耳中,黑衣身影依舊不敢動彈分毫,隻是仔仔細細安靜地聽著那位至高主人的發號施令,然後還沒等他在話語落下之後恭聲告退,一陣狂風卷起,黑衣身影就被拉扯著在宮殿內消失了蹤影。   魔宮之下,俯眼望去,是一座城。   這是宿微城,奇星島的皇城,街巷中人潮來回湧動,支離破碎零零散散,了無生趣。   魔宮就立在皇城深處,依靠著山接天連地,遠遠地望去,一座無形的高山就背在了肩上,也壓在了心頭,呼吸再是急促卻終究得不到片刻喘息,慢慢地消磨掉了所有的意氣和生息,留下孤魂野鬼般的殘碎性命,眼中沒有了遠眺的期盼,心上又可還有光明的追尋?   絕望的問詢和微小的答案都藏在心中,不去問,也不會有回答。   奇星島北境的一處偏遠山脈中,奇蒼站在山巔齊膝的滿山荒草之間,借著天光看向遠處熟悉又陌生的城池,還有占據了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的那座朦朧模糊的魔宮。本該名正言順登上至高之位的他雙拳緩緩攥緊,就那樣獨自遠眺皇城,眼中蘊含著浮光掠影的悲苦和憤怒,內裡卻還藏著更深的驚濤駭浪。   身後腳步聲傳來,奇蒼不著痕跡地鬆開手掌,直到魏崇陽走到身旁才好似終於回過了神,他背負雙手摩挲著指尖,說道:“先生,我是一定要回到那裡去的。”那裡,是看了幾十年的宿微城、是走了數十載的宮城,那裡,是終究還能被記在心上的名為家的地方。   魏崇陽掌心捧著一方印璽,青翠碧綠的玉環繞著一尊張揚的白玉蟠龍,昂起頭似在仰天長吟,栩栩如生的雙目有飛揚的神采。魏崇陽低下頭仔細看著手中玉璽,手掌感觸著那承載著奇星島傳承千年而來的厚重和溫潤,他抬起頭看向奇蒼,輕聲說道:“陛下,奇星島的天下,終究還應是天下人的天下。”   奇蒼點點頭,轉過身背對著山水遠處的宿微城,他伸手抓住玉璽,還略帶著幾分青澀的臉上神色飛揚,他大踏步走在山路上,魏崇陽跟隨在他的身後。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出荒草叢生的斜坡,站在了無數人影之前,來自奇星島四境的無數百姓。   奇蒼舉起手中玉璽,衣袖在風裡獵獵作響,他高聲呼喊:“奇星島的戰士們,我們身體裡流淌著先賢們千年以來的從未寒涼的熱血!我們站在奇星島滄海桑田的大地之上!我們堅定勇敢,我們永不畏死,我們要揚起手中的旗幟,我們要握住手中的武器,我們要奪回我們自己的天下,我們為天下而死,有何可懼!”   “為天下而死!”“為天下而死!”   一陣一陣的聲浪洶湧澎湃起來,卷動盤旋著沖天而起,將旗幟張揚在高處,點點銀色星芒鋪滿了黑色的旗幟,奇星二字便在那最中央連成線,綻放出人間最美的星光。   奇星島陷落的第十年,奇星島皇族後裔、新晉奇星皇帝奇蒼於奇星島北境起兵十萬,反攻號稱坐擁百萬大軍的魔君。   奇星島南境,秀欒城斑駁的城墻外,走來了一個披著青衣的消瘦身影,他背負雙手隨風而動,視線落在遠處似乎遠遠就看見了那個孤零零站在鬼門關前的少年,青衣搖晃,洋洋灑灑地進了城。他縱身而起落在了城墻上,抬起手輕輕一揮就將那些鬼門關鎮守的走狗都卷下了墻頭,一襲青衣的他獨自站在城墻高處,俯瞰著整座深陷泥潭掙紮不得的秀欒城。   少年背著拆做兩截的鋼槍,腰間懸著竹鞘,用繩帶縛住的袖口明晃晃地別著一把狹長的短刃,少年站在鬼門關前,朗聲道:“吾名,顧枝。”   瘦削渺小的身影從高聳入雲的旗幟上仿若無物地飄落下來,在口口相傳中嗜血殘忍的惡鬼抬起白皙如枯骨的手擦去嘴角的鮮血,雙目赤紅地緊緊盯住眼前身形消瘦的少年,他慢慢笑了起來,猩紅嘴角裂開詭異的弧度,似被刀劃開了一般地露出滿嘴尖利長牙,他依舊用著沙啞陰柔的聲音說道:“很好,那你可以去死了。”   少年毫不畏懼地直視著麵前被稱作惡鬼之人的雙眼中那一片血紅,一步不退。少年伸手握住手中的竹鞘,手指輕輕摩挲著,他知道眼前這坐鎮鬼門關的惡鬼手中沾滿鮮血,也知道那嘴角淌著的血液是一條條鮮活的性命,他知道,惡鬼是吃人的。   可是,這世道本就是吃人的,不是你吃了我便是我吃了你,饑餓而不擇食的人與以此為樂的人終究是不同的,少年不是來吃人的,他是來殺人的。   少年將摘下腰間竹鞘揮在地上,深深地陷入地麵三寸,他又摘下背上的長槍,用布條裹著掛在竹鞘之上。他左手為掌右手握拳,在呼嘯而起的風裡撞在一處,天地間便毫無征兆地響起了一聲低緩悠揚的擂鼓聲。少年依舊朗聲開口:“吾師玄暉墨,有開山一式。”   話語落下,少年的身影便難以捉摸地動了起來,雙腳踩在沙石地麵上,沙石卷動陷地三尺,磚石開裂綿延數裡,轟然的一聲響,少年帶著電閃與雷鳴沖撞到了第十三座鬼門關的惡鬼身前,席卷而過的罡風將鬼門關的厚重石門直接粉碎成漫天煙塵。少年一掌推出,排山倒海而來。   還存著幾分輕視的惡鬼猝不及防下厲嘯一聲,枯瘦如柴的軀體牽著垂落黑袍向後退去,竟是半分也不敢直麵少年的一掌。然而少年隻是神色古井無波地化掌為拳,似乎早就料到了惡鬼將會往後退去的腳步,拳頭在半空的虛無處猛地砸了出去。   拳罡凜冽穿破了風雲的壁障,直直地落在了惡鬼麵門之上,一道清晰無比的凹陷壓碎了惡鬼的鼻梁和眉間,鮮血飛濺而出灑落在一片赤紅的地上卻顯出濃鬱的黑灰色,惡鬼一退再退,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摔進了主殿之中,墻壁破裂地麵塌陷,滿臉鮮血的惡鬼雙手一拍倒塌的磚石,慢慢起身,蒼白麵容在縱橫的血液中愈顯出幾分詭異可怖。   而直到此刻,那看似平平淡淡遞出的一拳才將餘波擴散了開去,沿著少年與惡鬼之間空曠處,兩道呼嘯龍卷猛地飛舞而起,模糊了沙石和猩紅一片的大地,漣漪震蕩往四麵八方,折斷了旗幟,也摧倒了宮宇,在晃晃悠悠之間,轟然一聲大廈傾倒。   惡鬼伸出枯瘦十指抹開臉上糅雜了碎裂骨肉的血痕,他嘴角掛著愈加詭異的笑,披散的灰發肆意張牙舞爪,他猛地奔跑起來,雙手抓著地麵,四肢犁出兩道修長深刻的溝壑,延伸著舔舐到了少年腳下。少年雙腳交錯向後落去,施施然拂衣飄蕩起身,在空中扭轉身形,雙掌相抵,又是一聲直砸進人心底深處的轟然巨響。   惡鬼前沖之勢頓住,那聲巨響攜著無窮無盡的威勢從頭頂墜落,他下意識地昂起頭,那個虛踏高空的少年再次化掌為拳,從空中無憑無依地直直落下,遞出與先前氣勢全然不同的一拳,卻直讓人一眼看見就難以升起直麵對抗的心思。   勢若雷霆,避無可避,惡鬼仰天怒嘯,他直起佝僂彎曲的脊背以雙手十指攏做尖利爪狀,撐在頭頂抵抗著那千鈞之力,十指刺入重逾山石的拳罡之中,腳踏大地,直墜三丈!   少年雙拳抵在惡鬼的爪間,借住那一股相撞的勢向後飛去,退到十步之外,單膝跪地穩住身形,而惡鬼卻早已狼狽不堪地仰麵癱倒在了塌陷坑底,喘著粗氣借此在這難得的片刻恢復幾分氣力。   少年站起身撣去衣裳上沾染的煙塵,捏了捏有些許酸疼的十指關節,長長呼出一氣又深吸一氣,濁氣化清,一股頂天立地的龐然之勢降臨在少年的身上。少年一步一步向著惡鬼所陷坑洞走去,近了,低頭望去,卻是空無一物。   少年臉上沒有半分意外和詫異,他隻是轉身回頭,伸出一掌接下了從暗裡刺出的利爪,然後身形飄搖地摔進不遠處大殿的墻壁之間,又是一陣煙塵動搖,廢墟坍塌。   少年站起身,一語不發地看著再次空無一物的眼前,閉著眼抬起手,左手並指作掌,右手緊攥成拳,從胸前移至麵門,相抵行禮。   少年滑動步伐斜著身,似靠在虛空中某處憑依,左掌抹開眼前看不見的重重阻隔,然後看似平平無奇地低處一拳,緩慢地,穿過了風,穿過煙塵,穿過了人,穿過骨肉。隱匿身形伺機而動的惡鬼在某一處極隱秘的地方摔出身影,隻是跌跌撞撞地踉蹌幾步,肢體便支離破碎,鮮血飛濺著撒滿了開裂的磚石和掩蓋塵沙的廢墟。   拜山之禮為開山。   少年睜開雙眼收起拳勢,雙手垂落又抬起,再次行禮,向著北方。   少年走到鬼門關的高大石門前,彎腰拿起仍深深嵌在地中的竹鞘和長槍,仔細鄭重地束縛在身上,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鬼門關高臺下,混在一群普通百姓間的冀央站在一堆沙石之中張開嘴,眼裡滿是震詫和不可思議。一月前他從千裡之外走進秀欒城,混進了這些搬運沙石的苦力之間,每日遠遠望著高聳巍峨的鬼門關,看著那些悍不畏死卻又慘淡收場的英雄豪傑前赴後繼地走入其中。   冀央始終隻是咬著牙低著頭,忍住出手的沖動,隻是遠遠看著,試圖從那些英雄的出手中找出那個惡鬼的軟肋和漏洞,然後再出手一擊命中為民除害。畢竟在更多的傳聞裡,惡鬼幾乎就是不可戰勝的,冀央需要一個必勝的機會。   冀央每晚揉著微微酸澀的臂膀躺在骯臟的木板上時總不免想起師父,作為祈業城的第一高手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那座鬼門關壓斷了所有百姓的命氣?於是師父將自己推進深山,將那些往日裡寶貝得不得了的武功秘籍盡數扔進自己懷中,說著什麼逐出師門的話,轉過頭卻獨自走上去往鬼門關的路,最終就那樣白白送了性命。   冀央在深山裡呆了兩年,將師父留下的所有秘籍都融會貫通修煉在身,這才走出山來,走進秀欒城,打定主意從此處開始砸碎所有的鬼門關,完成師父未竟的心願。   冀央很謹慎,於是他一直在等最好的時機和最終的準備,在此之前他便老老實實地呆在勞工之間,掩藏起武學,卻也想著多幫著做些勞苦重活,希望至少能讓這些眼裡早沒了光彩的人少點勞累。一直到了今日,那個看起來仍有幾分稚嫩的少年,有些可笑地背著雜亂的武器走到了鬼門關前,卻又隻憑著一拳一掌,敲開了鬼門關巍峨的宮殿,砸碎了威壓數年的那尊兇厲惡鬼,然後轉身離去。   冀央望著少年背影,許久之後他才回過了神,卻聽得耳中嗡鳴不止,他瞇起眼望向鬼門關的高臺之上,有無數煙塵沙石呼嘯盤旋沖天而起,有宛如地動山搖的恐怖聲勢向四處擴散,鬼門關的石門院墻轟然倒塌,無數的精致宮殿、假山樓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這麼,塌了。   隻是一拳而已。   冀央放下手中堆積沙石的推車,不自覺地跟著少年走出了城,向著下一座鬼門關而去。   而站在城頭之上的青衣男子再次隨著風不見了蹤影,也許在下一座城池外又會慢慢走來,看著高樓坍塌,看著少年意氣。   一路行來,仍是不免荒涼,往日熙攘的驛道官路此刻皆是雜草叢生,自魔君的大軍統領了奇星島之後便全然放棄了所有的商貿往來和城池交通,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將奇星島徹徹底底地分裂開互不關聯的碎片,由著那十三座鬼門關統轄。   少年走出秀欒城之後沒有停歇腳步,一直走了六個時辰,翻過了幾座低矮山嶺之後才走進一座山澗裡的破落廟宇歇腳。此時天光昏暗,廟裡殘破佛像仍捏著蓮花印在高處慈悲笑著,少年抬眼望去,黑暗與慈悲混雜一處,竟顯出幾分瘮人的詭異,少年站在佛像盤曲雙腳之下,凝視許久默然無言。   乘著黃昏餘暉,少年走到不遠處的林間拾了幾堆枯枝,攏做一處燃起跳動的焰火,忽閃的光芒落在少年仍有幾分稚氣的臉上,將那份不知何時帶上的沉穩和冷漠映襯得清晰無比。   夜裡少年和衣躺在佛像之下,借著香爐抵住破落木門,淺淺地睡去。當漫天星幕不再閃爍,少年便自然而然地醒了過來,簡單收拾了一下撲滅的火堆,少年拎著一串花果,背起武器走出了破廟,伴著清風遠去。   佛像之下,坍塌摔落的半邊佛麵眼前,祭臺上有一行清晰凜冽的字:   問世間不求天地,但向心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