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光開始向著西麵落下,魏崇陽閉上疲憊的雙眼在老仆的照顧下沉沉睡去,顧枝與扶音悄聲地離開,按著熟悉的路,走上回家的方向。 夕陽下,青瀲山朦朧起來,閃爍著的迷離雲霧輕柔披落,狹小的山路上,比肩而走的小小身影在偉岸的天地間那般渺小。似乎未曾如何變化的麵容,依然柔和得讓人覺出歲月的安好,少女指尖的風鈴輕輕晃動著,清脆地哼著熟悉的歌謠。 安靜搖曳著漣漪的浮山湖始終倒映出那座竹屋的影子,石子沉在湖底深處,尖利的棱角磋磨著屋簷的凹凸,於是一切扭曲模糊起來,讓人幾乎就要忘了記憶裡的模樣。 可是記憶裡的一切其實早就已經遠去,隨著最後一捧黃土落下。 竹屋沒有等來熟悉的主人,因為腳步聲消失在了密林的深處,細細碎碎的聲音刻意地壓低著,似乎害怕因此驚擾了何處的寧靜。顧枝和扶音越過綠草織就的圍欄,沿著鋪滿光滑白石的小路走到了盡頭,而那座早就習慣了等待的石碑卻隻是無話可說,或者說,也隻能選擇了不語不言。 扶音站在顧枝的身側,她靜靜聽著黃昏中升騰而起的寂靜,終於在剎那之間察覺到了那一種熟悉的感覺,那種伴隨著在海麵上搖晃傾斜的不安和畏怯,那種遠遠望著熟悉島嶼就會不由自主蜷縮起身體的寒冷。 書上說,近鄉情怯。 淚水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模糊了視線和所有的思緒,扶音鬆開了顧枝的手,雙手攥起抵住心口跪倒在地,那種巨大的痛苦和悲傷又再次於一瞬間掌握住了心臟的跳動。 死亡,如何叫人釋懷? 顧枝站在原地沉默著,他看著無字的石碑不知所措,似乎連追憶都隻能落在空處,也許這也是當年那人在遺書上安排時就想到的了。時間總是會輕易地消磨掉曾經念念不忘的東西,什麼都不留下也就抹去了一切的痕跡,如此就相隔生死兩兩相忘。 可是,那許多年的斑斑種種叫人如何能忘? 你說呢,先生? 顧枝彎了身子,跪在扶音身旁,雙掌抵在額頭俯首行禮,就那樣埋著頭一動不動,隻有肩頭在微微聳動,似乎已經長大了的少年唯有在此天地遼闊萬物寂寥的密林深處,才敢放肆所有的心緒和情感掌控氣力與心神。淚水從眼底湧出,滲入碎石的縫隙之中,顧枝的嘴角微微顫抖,沒有言語傳出,卻仍奮力地想再聽到一句回應。 沒有回答。 隻有山間的風和閃爍的星,又可曾記得那個早生白發的故人? 故人姓顧。 每一座島嶼掌握的海圖之上,光明島始終位於正中,與位於東側旭離海域的奇星島遙遙相對的西側聖坤海域也坐落著一座寬廣的島嶼,正是島主曾占據天坤榜前十席位長達一百餘年的承源島。 隻可惜隨著時代的變遷,一代又一代浪潮翻滾著變化了世間的格局,於是各大島嶼之主占據天坤榜位置的時代被取代,隨之而來的是許多讓人說不清來歷的天才人物,開始活躍於天坤榜的榜單之中,將許多自詡歷史久遠傳承悠久的島嶼之主擠下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而承源島島主也在數十年前起便不再出現在了天坤榜中。 隔絕著萬裡汪洋,春日的暖意被埋葬在秋風紛飛的落葉中,不同於奇星島此時的晴朗,承源島在麥穗收割之後的秋末中陷入沉寂,萬裡無雲的天空中北燕南飛離去,似乎便帶走了最後的一絲生命的柔和。 承源島島主在一個平常的午後死去了。 年幼的子嗣在柳家的扶持下登基,淪為了統治的傀儡和工具,柳家借此壓倒了傳承數百年的李家成為了承源島的第一世家,又以另外十大世家作為附屬,開始了專權獨斷的統治。匍匐於柳家之下的宋家也因此執掌了宰輔的權柄,地位超然,坐擁著都城之中最為繁華宏大的其中一座府邸。 華熙坊德言路是都城旌陽之中最為寧靜的一處位置,因其臨近皇城,亦因為其中所住的無不是執掌島嶼至高權責的一眾官宦世家,隻是寧靜卻非祥和。 宋家的匾額以紅木為底,鎏金鑲嵌,巨大的黑石正門肅穆地合著,隔絕開所有的視線,也遮蔽了內裡的骯臟和汙穢。 年輕的刀客戴著垂下帷幕的鬥笠從門前經過,目光隻是望著前路,卻仿佛對於深宅大院之中那些蠅營狗茍的醃臢早已看透,他在暗處緩緩扯開一抹冰冷笑意,舔舐著血腥和刻在心上許多年的苦痛。 當夜幕降臨,借著世間驟然陷落的沉寂,宋家家主召集起族老商議家族的存續和擴張,宋家長孫在後宅之中享受著欲望的噴張,宋家的婦人在忽閃的燭火後勾心鬥角,一道模糊的黑色影子貼著墻根躍進了宋家宅院。 一場無聲無息的屠殺就這麼毫無預兆地吞噬了如日中天的宋家,那些藏在暗中的侍衛被抹去生命,那些往日中囂張跋扈的惡仆被割去頭顱,那些躲在背後極盡怨毒的婦人被切去長舌,然後血液的流淌終於漫到了燭火通明的祖宅。 宋家家主宋祁璋看著那個提著一串頭顱走進來的年輕男子,雙手緊緊攥住了木椅的把手,他強自鎮定下來,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幾個兒子從後門逃出去,隻要有哪怕一個人逃出去,無論是家族暗藏許久的那些死士,還是借柳家威勢請動軍中的勢力,這些後手都足以讓眼前這孤身一人的少年十死無生。 可少年隻是雙眼緊盯著宋祁璋,提著刀的右手輕輕翻轉,刀光在燭火中閃過,便又有了幾顆頭顱落地,於是那幾個習慣了躲在幕後、藏在深宅的宋家嫡子都嚇得癱軟在地,宋祁璋閉上眼,他知道自己往日裡的放縱已經導致了家族的沒落和不堪,所以其實今日的宗族議事就是打算將幾個子孫都送出去軍中和地方歷練。 隻可惜......宋祁璋再次睜開已經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少年手中提著的幾個臨死前還滿是震驚恐懼的頭顱,那可都是自己平日裡最為看重的子孫啊,如今卻就這般輕而易舉地丟了性命。 宋祁璋壓抑著滔天的怒火,沉聲說道:“你到底是誰,我宋家何處與你結下了這樣的深仇大怨,竟要將我宋家滿門都殺了不成?” 少年依然用著那沉靜平和的雙眼看著宋祁璋,那明亮的目光照得人心中那些暗藏的骯臟都無所遁形,宋祁璋瞳孔猛地收縮起來,他看著少年那有幾分熟悉的雙眸,顫抖著出聲道:“你……你是宋漓的孩子?你是那個孽種?!” 少年笑起來,他仍帶著稚嫩的臉上笑得那般純澈,連手上提著的血腥頭顱都顯得格格不入,他終於開了口:“是啊,一個被羞辱丟棄、無家可歸的孽種。” 宋祁璋吼出聲:“你這個狗雜種,怎麼敢做出這種屠殺滿門的惡毒行徑!” 少年甩出刀去,深深嵌入宋祁璋的耳邊,尖利的嘯鳴聲刺破了宋祁璋的耳膜,突如其來的疼痛和震動徹底打碎了他的心神,宋祁璋無助地嘶吼著,混沌血紅一片的雙眼看著少年一步一步走到近前來,俯下身在他仍存有幾分感知的耳邊說道:“孽種也好,狗雜種也罷,現在我來殺你了,你害怕嗎?” 宋祁璋模糊的知覺裡記憶翻滾著,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風雨交加的寒冷深夜,那個撲倒在地的瘦弱身影和懷中啼哭的孩子,他記得自己居高臨下地看著親手撫養成人的唯一的女兒,眼裡帶著深深的嫌惡。 少年繼續說著:“你還記得你當年說過什麼嗎?你說啊,像這種與路邊野狗茍合,還生下了骯臟子嗣的女子與我宋家再無任何瓜葛,給我滾得遠遠地,若是汙了我的眼,可就不隻是逐出家門這樣的寬恕了。” 宋祁璋感受到冰冷的刀刃從背後貫穿而過,緩緩地接近胸膛,在極致的絕望和痛苦中,他想起了當年那個柔弱身影眼中的決絕和毅然,也想起了那一夜消失在黑暗裡的孤單背影,天空雷電交加,大地滿溢水垢,可那女子隻是帶著自己的孩子離去,一如當年義無反顧離家而去追逐那個意氣風發的人。 宋祁璋聽到了一聲沉悶的穿透聲,血液從身前噴濺而出,生命的氣息迅速流逝而去,他在死去的最後一刻似乎終於追憶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哇哇啼哭的女孩在懷裡那樣的美好。 少年看著徹底沒了氣息的宋祁璋,他默不作聲地走到剩餘的幾個族老和宋家子弟身前,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似乎在確認什麼,良久才乾脆利落地削去他們的頭顱,然後轉身離去。少年將手中頭顱都留在了祖宅之中,一把火焚燒一切。 少年走在宋家綿延寬廣的宅院之中,背後是滔天的烈焰,他沒有理會那些蜷曲在角落逃過一死的可憐仆從和孩子,隻是頭也不回地離去了,藏在匯聚而來指指點點的人群中消失無蹤。 夜裡的風吹過微微顫抖的雙手,少年坐在城頭喝著酒,有一個寬厚的手掌拍在了頭上,隨之而來的是一個粗獷的聲音,聽說曾上過前線殺過幾十人的黃匣子笑著罵道:“好你個臭小子,我說躲哪偷懶去了,都找不著人,原來是自己在這喝好酒啊。” 少年抬起頭露出不好意思的靦腆笑容,應了一聲:“黃大哥。” 黃匣子放下手中端著的兩碗酒,坐在少年的身邊,他沉默了一會終於還是開口說道:“你小子這兩天怎麼心神不定的,整天瞎琢磨什麼呢。”少年低著頭回道:“沒什麼。” 黃匣子轉頭看了一眼身後嘈雜的旌陽城,說道:“聽說宋家被人屠了門,現在所有的禁軍都在城裡搜尋著兇手呢。要我說啊,還找什麼兇手,那家夥把平日裡就知道欺男霸女囂張跋扈的宋家畜生都殺了個乾凈卻留下了無辜的孩子和仆從,這該是江湖上為人稱贊的英雄豪傑才對嘛。” 少年點點頭算是回應,然後便又狠狠喝了口酒,黃匣子收回視線,他拿起酒碗一飲而盡,舒服地呼出一口氣來才繼續說道:“你打算這樣什麼都不說就離開嗎?”少年轉過頭看著黃匣子,問道:“你,怎麼知道?” 黃匣子嘿嘿笑著:“我看了頭兒桌上的信,聽說你自己申請調到征討南蠻的前線去了。” 少年嗯了一聲,回道:“反正也不是大事,走了就是了,我可不想和兄弟們磨磨唧唧地搞得好像很舍不得似的。” 黃匣子又是一巴掌拍在少年的頭上,少年無奈說道:“黃大哥,你再這麼打下去我可真要成你們嘴裡的小矮子了。” 黃匣子咂咂嘴,說道:“有什麼事就跟兄弟們說,沒有一頓酒解決不了的事情,不過既然你想要偷偷地走那我也不多說什麼。” 說完,黃匣子舉起剩下的一碗酒倒在少年的身上,淋得濕透,他說道:“若是打定主意不回來了,也至少來封信說一聲,以後有不錯的小娘子我們也不留給你了。” 少年被打濕的頭發下雙眼閃爍著,他笑著說:“好。” 黃匣子站起身,手掌搭著少年的頭,他望向遠方說道:“小子,好好活著。” 少年點點頭,聽著身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轉過頭,夜裡的旌陽城出奇地燈火通明,少年起身,將飲盡的酒壺輕輕放在墻根底下,然後轉身離去。 第二日的清晨,黃匣子起的很早,他路過再無熟悉身影早早操練的門前,一路來到城墻之上,飛揚的塵沙中有少年消瘦身影混雜在軍隊中遠去,黃匣子低低說了聲:“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啊,別再連遮掩血腥味都不會了。” 黃匣子想起昨晚濃酒都幾乎遮蓋不住的濃重血腥味道,似乎終於知道少年為什麼能靠大人物的關係當上都城的守衛。若昨夜喧囂了整座皇城的那件事真是如自己想象的一樣,那這樣的本事到哪裡得不到大人物的青睞啊。 黃匣子也不再想那些自己肯定琢磨不透的安排計劃,比如為什麼要躲在都城的守衛之中?為什麼要遠去前線?為什麼要藏著自己的本事?黃匣子隻是看著遠方道一聲珍重。 再次收到有關少年的訊息是在三個月之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封信件和少年的死訊一同傳到了旌陽城的城墻上,黃霞子沉默不語地接過信,然後一字不落地看完,最後他的眼神落在末尾的落款處,那裡方正字跡寫著“顧生”二字。 顧生跟著大將軍童岈的五萬大軍奔赴南蠻戰場的前線,在一場死傷數萬人的戰役中消失了蹤影,搜尋許久都再找不到痕跡,於是也就被列入了死亡的名單。由於沒人知道顧生的籍貫來歷,於是死訊就隨著他留下來的信件送到了都城。 對於其他人來說也隻不過是又一個年輕的生命英勇戰死沙場,生活依然在繼續。南海邊的一個小漁村也自在地過著平靜祥和的平淡日子,雖然一個陌生的少年到來引起了不少的議論聲,但對於這位來去匆匆的神秘人物,人們說得最多的還是他出手闊綽地買下了一艘船以及猜測那把掛在腰間的刀是否值錢。少年在一個陰雲密布的午後出海而去再也不見蹤影,人們都說他應該是死在了隨後而來的風暴之中,但擦肩而過的人生與死又與生活有何影響呢,日子依然在繼續,沒有什麼兩樣。 飄搖的海麵上,顧生展開手中的海圖,借著太陽和星光趕路,向著奇星島而去。 那些四處打聽“宋漓”這個名字的人如果沒有在生死垂危之際仍敢撒謊的話,那麼自己找了許多年的那個同樣姓顧的人應該就躲在奇星島之中。 賬要一筆一筆算, 人要一個一個殺。 宋家該死之人已經都亡於刀下,現在,該輪到你了。 顧生撫摸著腰間的刀,眼裡深邃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