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三天之後終於從昏睡中清醒了過來,他睜開惺忪的眼便看見躺在床沿的柔弱身影,他掙紮著伸出手去落在那披散的發上,那熟悉的柔順透過指尖滲透進血液之中,於是少年便終於覺得自己是還真真切切地活著,淚水難以抑製地從眼角滑落,無聲無息地潤濕了臉頰,他以為他再也見不到她了,再也見不到了…… 門推開,傅慶安端著藥碗走了進來,然後仔細說來還是第一次見麵的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片刻後傅慶安放下藥碗說道:“你等一下,我去叫顧先生和謝先生。”說完,傅慶安轉身就走了出去,少年一臉疑惑地看著緩緩醒過來的少女,迷茫地問了一句:“他是誰?” 少女看著醒轉過來的少年驚喜地露出了笑意,她伸出手撫摸著少年蒼白的臉頰,開心地說道:“你醒了啊,誒,你的臉怎麼是濕的?” 少年咳了一聲轉開臉去,問道:“我這是怎麼了?” 說到這裡,少女似乎有些生了氣,語氣冷冷道:“哦,你差點就死了,要不是我,哼哼。” 少年微不可察地擦了一下臉,然後才轉過頭疑惑地看向少女:“我隻記得我好像是輸在了言封城外,然後有一個人帶著我回到了賦陽村,然再然後就是你和先生站在我身邊,其他的我便都忘了。”少年不知道少女是在為了什麼生氣,但根據以往的經驗還是裝出了一幅十分認真的迷惑表情,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少女,雙眼眨呀眨。 少女果然再次被欺騙,哼了一聲之後就將謝洵和傅慶安帶著少年回到賦陽村以及自己和先生如何救治少年的經過說了出來,於是少年就真的迷惑起來了,張著嘴愣愣地問道:“等等,謝洵是誰?傅慶安又是誰?” “傅慶安是你四師父文仲甲的弟子,謝洵,是你三叔。”顧筠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少年雙手撐在床沿抬眼看見一頭白發的先生走了進來,板著麵孔沒什麼好臉色地盯著自己。少年暫時忘了要在先生麵前裝可憐,他發現自己好像又有點不認識這個世界了。 “三叔?”少年問道,然後看著出現在門外的那個有著幾分熟悉的青衣身影,伸出手指說道:“你,你是當年在山裡救了我和阿音的人。” 謝洵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少年看向顧筠問道:“三叔又是怎麼回事?” 顧筠說道:“我不是和你們說過嗎,我以前在承源島住過一段時間。謝洵就是那時和我結為異姓兄弟的三弟。” 少年又問:“三弟?那你是大哥還是二哥?” 顧筠回答:“我行二。” 少年再問:“那你們大哥是誰?” 顧筠怒道:“哪那麼多廢話,先把你的手挪開。” 少年收回視線看見自己的手還放在少女的頭上,連忙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地挪開,然後迅速岔開話題說道:“那為什麼他們會救了我?” 顧筠說道:“當初你離開賦陽村之後我就告知了謝洵,拜托他一路跟著你,以防出現什麼意外。而傅慶安……” 傅慶安重新出現在門口說道:“師父死之前我見了他最後一麵,他跟我說他收了一個天賦卓絕的關門弟子,當時在晉巖城我見到了你的紅纓槍就認出了你的身份,後來又遇見了謝先生,所以就也跟著看看你能怎麼踏破十三鬼門關。” 少年聽到這裡嘟囔了起來:“你們這些高手都這麼閑的沒事乾嗎?我在前麵打生打死,你們就在後麵看熱鬧啊?你們要是早點出手,鬼門關不早就破了?” 顧筠一巴掌拍在少年的頭上,沒好氣地說道:“文仲甲死在宮門外,傅慶安當時耗盡氣力也沒能救下,此時仍是有傷在身,謝洵……”顧筠看了一眼謝洵沒有多說,然後他端起一旁的藥碗放到少年麵前說道:“趕緊喝了,要是沒事了起來走兩步,哪那麼多話。” 少年無奈地在少女的攙扶下坐起身來,端起藥碗一飲而盡,然後就眼睜睜地看著少女被顧筠拎了出去,趕回自己的房間休息一下去了。畢竟少女一直擔心少年,足足在床邊守了一夜,怎麼勸都不聽,現在想來也是心力交瘁,如今看著少年醒轉過來並無大礙的樣子,顧筠便想讓少女也好好休息先。 少女離開之後,謝洵和傅慶安也暫時離去,隻有顧筠獨自坐在床邊劈頭蓋臉地將少年如今身上的傷勢和病情都說了一遍,少年隻能老老實實地安靜聽著先生的數落,全然不敢開口多說什麼。 又過了幾日,修養得差不多了的少年終於能走出竹屋來到湖邊,他感受著熟悉的微風吹拂過臉頰,閉著眼沐浴在秋日的天光下,然後聽見了腳步聲慢慢走近,少年睜開眼看向出現在自己身旁的顧筠,沉默著沒有說話。 顧筠背著雙手緩緩開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傷養好了就繼續出去拚命?還是就躲在山裡再也不出去了?” 少年低聲說道:“先生,我以前隻知道鬼門關惡鬼殺人無數、暴戾殘忍,卻不知道什麼才叫做真正的惡,可是走了這半年我見了那麼多的鮮血和屍體,才發現原來天地竟然能這樣的混沌一片,叫人感受不到絲毫的溫暖和希望。”顧筠看著湖麵,靜靜地聽著。 少年沉默片刻之後繼續說道:“先生,我還是想再去走走,其實在去言封城之前我就隱約覺得是要敗了,可是我又覺得,既然當初走出賦陽村時就想好了要一往無前,,怎麼能夠輕易地就退了呢?所以哪怕差點就死了,我卻也並不後悔那時的選擇,隻是覺得有些對不住您和阿音......“ 少年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才語氣平靜堅定地說道:“可是先生,已經死了那麼多的人,如果因為死亡就退縮,那我當初又為何要答應師父們承繼他們的意誌呢?” 顧筠轉頭看向少年的雙眼,隻是問道:“如果這一次再也沒有人跟在你身後保護你呢?如果這一次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呢?” 少年笑著說:“沒關係啊,反正我本來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後原來還有人在護著。至於再也回不來了……”少年看了一眼不知何時悄悄走到顧筠身後的少女,然後直視著顧筠的雙眼,認真地說道:“我一定會回來的,不管走得再遠,總是要回家的啊,不是嗎?” 少年歪著頭看向少女,露出如同天光般璀璨的笑,少女站在微微拂動的風裡,發絲淩亂地遮掩著臉上的神色,隻有四目相對間流轉的漣漪,細說著心意。 遠在萬裡之外,奇星島的大軍遭遇了第一次兵敗。 當盤戈率領十萬南軍加入戰局,戰線就被無限拉長,魔君座下的五十萬大軍被迫分散到兩大戰場之中,同時隨著降魔殿及魏崇陽在各城池之中的治理和謀劃,奇蒼的威望一時間達到了當年奇星島統治時的全盛時期,備受壓迫已久的百姓們無不高歌奇蒼皇帝的無上榮光,緊緊追隨在偉大旗幟之下。 然而,當魔君蘇醒重新降臨的傳聞開始席卷戰場各處,恐懼和退縮慢慢占據了人們的心神,仿佛天空之上的日光都被逐漸遮蔽,隻剩下了慘淡的一片陰霾,於是魔君大軍的力量也似乎無限地膨脹起來,一場摧枯拉朽的戰鬥將奇蒼逼回了西境。 持續兩月之久的桑河城之戰終究以奇星島大軍傷亡三萬之數而落幕,奇蒼被迫率領大軍駐守西境華昂城休養生息。 西境盛廿城行宮之中,魏崇陽放下手中的戰報陷入了沉思,他猛然間發覺到這六個月以來的連勝,似乎不過是在某一隻無形之手的操控之下,而奇星島大軍的擴張和城池的收復又隻是那位幕後之人的視而不見而已,想到這裡,魏崇陽感覺夜裡的風穿透了燃燒的壁爐滲進身體之中,他猛地站起身來,攥緊蒼白的十指,在寬廣的大殿之中來回踱步。 如果從逐漸麻痹心神、令人難以置信的連勝中清醒過來,便會發現在這些戰役之中有許多的疑點,比如一萬魔君騎兵怎麼會在城中發動突襲從而將柳嚴城拱手相讓、又比如獻舫城的城主為何會被民眾那般輕而易舉地謀殺從而大開城門讓出城池……此前種種看起來水到渠成的東西此時卻都無比清晰地顯露出缺陷來,魏崇陽就這麼在行宮大殿之中想了一夜,直到天邊有黯淡天光浮現才慢慢收攏心神。 走出大殿,冬日的寒風撲打在緊繃的臉上,魏崇陽的麵容慢慢變得堅決,他揮揮手,站在一旁的侍衛走上前來,魏崇陽沉聲發令道:“抽調親衛隊隨我前往華昂城麵見陛下,另外我要先見一見唳鈞統領。” 侍衛接下命令之後便退下去安排,而魏崇陽則返回大殿之中坐在桌案後閉上雙眼稍作休息。 行宮之外有一座森嚴的府邸,紅墻綠瓦卻透著股冰寒,簡陋的碩大牌匾掛在屋簷下,路過之人無不心懷敬畏和崇敬地注視片刻。這座就在行宮旁的府邸,正是如今在西南兩境高舉奇星島旗幟、治理城池滅絕魑魅的降魔殿。 此時坐鎮降魔殿臨時指揮所的正是第三正司唳鈞,他正坐在堆滿公文的桌案之後神情嚴肅,有手下戰戰兢兢地走進指揮所正殿,躬身行禮道:“大人,魏宰輔有請。” 唳鈞放下手中關於冀央行蹤的回報,抬起疲憊的視線看向身前不遠處低著頭畢恭畢敬的手下,他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想到自己一個本應該隻負責滅殺魑魅的武將,此時竟要管理起這堆積如山的公文和無數城池中大大小小的雜務,其實都怪那個做甩手掌櫃的第一正司冀央和跑進北境就不知道回來的第二正司麟書。 唳鈞站起身來,抓起一側的官袍披在身上,點點頭道:“走吧。”說完就跨過降魔殿的門檻,大踏步地往不遠處的行宮走去。 唳鈞來到行宮正殿之外,看著燭火黯淡的寬大殿堂麵露肅然,他總是不免地感到恍惚,想自己當初隻不過是南境一個不受重視的小小武將,因為冀央廣納天下武者組建降魔殿而毅然離開家鄉,卻沒想到如今竟以降魔殿第三正司的身份有了如此的權勢地位。 他時常會麵對那堆積的公文和忙碌的手下們陷入沉思,仔細想想自己是否真有本事能擔待起如此的重任。可是一切都走得太快太急,沒有什麼思考猶豫的空閑,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的流落使得他成了這臨時指揮所的唯一指揮者,猶如一步登天般每日忙碌於城池的治理和民生的修養,此時更是得以獨自麵對高高在上的三朝宰輔,他長籲出一口氣,跨步走入正殿之中。 魏崇陽抬頭看見唳鈞走入大殿便站起身來,他示意唳鈞在一旁落座,然後坐在另一側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唳鈞有些拘謹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便坐在原地等待魏崇陽吩咐。魏崇陽沉默片刻之後還是開口道:“如今冀央大人在東境與鬼門關對抗,麟書大人又遠在北境打探魔君情報,眼下能夠解決陛下燃眉之急的也就隻剩下唳鈞大人了啊。” 唳鈞連忙拱手行禮說道:“魏大人言重了,當初冀央大人在南境之時就曾下令命我等務必以奇星島國事為第一要務,盡我等綿薄之力為陛下收復奇星島而不懼辛勞,麟書大人也是因此而主動前往北境探尋魔君的下落,魏大人有何吩咐自可言明,我降魔殿必當義不容辭。” 魏崇陽點點頭:“有唳鈞大人此話魏某也就明說了,此時前線戰事吃緊,陛下心憂北境魔君大軍負隅頑抗而久戰難息,不日我將趕赴前線為陛下分憂,後方城池及百姓就隻能交付於唳鈞大人多些勞心勞力了。”說完,魏崇陽起身拱手行禮。 唳鈞連忙起身扶起魏崇陽,同時長身而跪說道:“謹遵陛下與魏大人之令,降魔殿必竭盡所能護佑西南兩境的百姓安康,靜待大軍凱旋。” 半個時辰之後,魏崇陽終於坐上了離開盛廿城的馬車,他手中握著竹簡卻無心閱讀,雖然已然盡力將所有的安排傳達給了唳鈞,但僅僅依靠一個成立不足半年的降魔殿真能穩固好後方嗎?魏崇陽不敢深思,因為他知道此時也隻剩下了這個辦法。當年的朝廷官員們大多早已死在戰火之中,魏崇陽手下實在沒有多餘的人手協助國事,隻能在降魔殿身上賭一把了。 魏崇陽眼下最為要緊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是親自去到前線將自己的思慮提醒陛下,此前戰局之中的諸多疑點無不顯示出此次兵敗也是身處掌控之下,若是再不多做警醒而隻知一味進軍,恐怕此後還要麵臨更大的困局。 憂心忡忡的魏崇陽在五日之後終於抵達了前線華昂城,他馬不停蹄地趕到軍營之中麵見奇蒼。 聽完魏崇陽對於戰局分析的奇蒼閉上雙眼躺倒在了高椅上,許久之後他才嘆了一口氣說道:“魏先生救我啊。”魏崇陽隻是躬身行禮,沉聲道:“奇星島之危,臣定赴湯蹈火輔佐陛下。”聽著魏崇陽話語間的沉穩平靜,身心俱疲的奇蒼吐出一口氣,重新點亮起雙眼中的光芒,站起身來到兵圖之前與魏崇陽在反復的辯證中開始了新的謀劃。 十日之後,奇星島大軍轉守為攻,避開魔君大軍的正麵沖擊而選擇開辟道路與南境大軍所在戰場相連,自此匯攏兩方二十萬大軍正式出兵北境,開始了維持一年之久的北境之戰。 而那股足以左右戰局的幕後之力卻終究成了難以解答的謎題,魏崇陽用盡了所有的心神也終於放棄了這場無形的對弈,盡管在那次桑河城兵敗之後仍會不時察覺到那股力量的擾動,但有了防備和後手的奇星島大軍總算都有驚無險地渡過。 戰場的瞬息萬變足以吞噬掉無數的生命和時光,失敗和勝利總在不易察覺之時襲來又離去,而身處其中的人們所能做的也隻不過是掙紮著前行,因為心中的希望足夠強烈,因為旗幟的飄搖足夠響亮。 戰場之中誰又能得片刻清明? 沒有人能夠例外。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