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裊裊升起,顧枝獨自在灶房中忙活著,卻哼著低微的歌謠,似乎足夠歡悅。扶音收拾著碗筷擺放在木桌上,向著屋外脆生生喊道:“吃飯啦。” 顧筠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藥草應了聲好,傅慶安從門檻上站起四下環顧了一圈,說道:“我去叫謝先生。”顧筠點點頭,傅慶安便徑直往山中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間。 顧枝端出冒著熱氣的肉菜小心翼翼跨過灶房的門檻,進了竹屋之後轉頭看了看四周,疑惑問道:“傅慶安和三叔呢?”扶音往屋外山林的方向努了努嘴,說道:“傅大哥到山裡去喊謝先生了。”顧枝有些疑惑地點點頭,說道:“三叔怎麼老往山裡跑啊,一整天都見不著人。” 顧筠擦著手從屋外走進來,應道:“謝洵當年受了重傷,如今修為不斷墜落,隻能無時無刻地修行才能勉力維持。”顧枝問道:“重傷?先生也治不了嗎?” 顧筠搖著頭坐在桌邊,說道:“不是治不了,而是唯一的辦法隻有散去所有修為,但他不願,所以我也沒什麼法子了。” 顧枝有點想不明白,問道:“先生,我看三叔好像總有心事,你之前說他是來奇星島找人的,所以他還沒有找到對嗎?所以也才要保有修為?”說著,顧枝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顧筠抬起頭看向顧枝,於是顧枝趕緊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話,果然顧筠怒道:“你小子怎麼這麼多為什麼,趕緊把菜都端上來了。” 顧枝轉身走進灶房去,嘴裡嘟囔道:“三叔要是說出來我也可以幫幫忙的嘛,何必拿性命來冒險。”顧筠聽著這話,他看了看顧枝的背影又望了望山間,搖搖頭沉默下來。 幫忙?倒是寧願你什麼都不知道才好啊。 扶音坐在顧筠身邊握住了他的手,她眨著眼看向顧筠,認真說道:“先生,不要傷心,我和顧枝會一直陪著你們的。”顧筠看著眼前仍是滿懷最純粹澄澈的少女,聽著這輕聲細語間帶著莫大力量的話語,他笑了起來,伸出手摸了摸扶音的頭發,說道:“好,先生不傷心了,先生也會一直陪著你們的。” 吃過了飯,照例是傅慶安被顧枝趕去洗碗,美其名曰不可吃白食,然後他便自顧自地和謝洵去了屋後的竹林,不出所料的便是不觸及真氣點到為止的武學切磋和在一些技擊巧學上的辯證。扶音則背起竹簍和顧筠往山裡走去,采摘必需的藥草,有時便是大半天的時間過去,直到黃昏二人才披著晚霞回到竹屋。 竹屋後的青翠竹林深處,坐在巨石上,謝洵看向身旁雙手支撐著石頭仰頭望天的顧枝,想了想問道:“想好了嗎?決定用什麼武器?” 顧枝收回視線,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思索片刻認真地答道:“三叔和先生說得對,即便修習了百般武學但仍需清楚真正握在手裡的究竟是什麼,否則學的斑駁反倒落了下乘,無一所精。所以,我決定用刀。 謝洵點點頭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滿意地說道:“不錯,那便用刀吧。如今你的身體已然恢復,真元亦是充沛,那就從今日起開始練武吧,我和傅慶安會與你交手來錘煉你的真氣,直到你覺著自己有了舉世無敵的力量才可再次出山。” “舉世無敵?”顧枝低聲念著,覺得有些汗顏,即便是臉皮再厚也有點掛不住,謝洵看著少年,說道:“倒不是說你非要能真的天下再無敵手,隻是到了某種境界自會有不同的眼界和看法,等你琢磨清楚也就懂了。”如 那登山之人,唯有會當臨絕頂,方知自己已是可攬星辰入懷的山巔之人,那般的氣魄和心緒,唯有在武道一途繼續登高而去才能感知,而謝洵和顧筠都無比確信,眼前這個尚還存著幾分稚嫩的少年,一定能夠做到。 顧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接住謝洵拋來的竹枝,再次開始修習武藝。而謝洵就坐在一旁,時不時出言指點一二。 其實如今顧枝身上的問題也如他自己與傅慶安所說的一樣,非是對武道一途的感悟差了多少,而是在武學技藝上仍是顯得青澀稚嫩,所以謝洵和傅慶安這段時間都幾乎是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對於武學技藝的感悟盡數傳授。顧枝的天賦也足夠對得起他那六個選擇了他作為武學傳承之人的師父,不過是在修養傷勢的短短時間內,武道攀登也是一日千裡。 時光似乎總是稍縱即逝,不知不覺間,一年已是走到了落幕。雖然天空仍舊陰沉沉地似乎難見光明,但畢竟是辭舊迎新的時節,人們總苦中作樂地收拾幾樣喜慶東西,一家人圍坐在一處,迎接新年的來臨,祈禱著奇星島能早一日重得太平。 竹屋外,屋簷下掛著顧枝親手編織的紅燈籠,還有屋門兩側傅慶安張貼的對聯,其上的娟秀字跡出自扶音。灶房裡顧枝、傅慶安和扶音三人熱熱鬧鬧地爭辯著什麼,顧筠從屋外竹林裡挖出幾壇酒,和謝洵坐在門檻上邀月對酌。 暖洋洋的光籠住了竹屋,時光似乎在此刻美好得就像夢幻泡影,以至於讓人隻是飲了幾杯酒便要長眠酣睡。沒有喝酒的少年卻臉頰紅彤彤地直接趴在桌上就要睡去,少女細碎念叨著將他拖回了屋裡去。難得開懷的青年一躍而起躺倒在屋頂,白了發的藥師捧著酒壇跌跌撞撞地走回屋裡去,隻有一身青衣的男子獨自坐在燭光搖晃的桌前,看著酒杯裡搖曳的漣漪,默然無語,臉上仍舊帶著化不開的苦澀,還有眼底那深切的憂傷。 月色裡,酒不醉人亦自醉。 年關過後,又是一年春雨洗舊塵,綠澄澄的竹林亮堂堂一片,少年握著新斬的竹枝翻飛著步調,寒光通透地來回穿梭,刺破低垂雲層和微涼的風。 竹林外,傅慶安和謝洵並肩站著。 傅慶安攏著雙手笑道:“這小子天資確實不錯。”謝洵點點頭說道:“不然也不會入那六個絕世高手的眼,做了關門弟子。” 傅慶安說道:“其實我本來以為他會選劍的。”謝洵扭過頭問道:“為何?” 傅慶安想了想,說道:“若隻以旁觀之人的眼中所見,其實當初在祈業城中麵對那持劍的惡鬼。才是他那時的武道全盛。在心境上更進一步的他一身真氣和劍意直抵當世無雙,說實話,若是他能一直那般一往無前下去恐怕如今已然踏入了魔宮了。” 謝洵搖搖頭說道:“那時他不過是占了心性上的勢罷了,在山裡走了一月想明白了鬼門關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才能以那樣鋒芒盡露姿態走進祈業城,但終究維持不了多久。言封城鬼門關的那尊惡鬼既然能位列第四就絕不是能輕易勝之的,他還沒有想明白自己手裡究竟拿著的是什麼,又談何百戰百勝。” 傅慶安點點頭,說道:“不過他如今倒是學會了將諸般武學融入刀法之中,恐怕也快接觸到另一種境界了。”謝洵看著傅慶安說道:“接下來的教習就拜托你了,到了這種境界不是現在的我能夠幫得上忙的了。” 傅慶安拱手行禮道:“謝先生不用客氣,我也很想看看他能走到什麼地步。” 境界?地步? 顧枝沒想那麼多,或者說他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在某一天某一刻突然頓悟到什麼驚天的絕學,他隻是日復一日地練習著磨煉著,專注於手中慢慢變得沉重的竹枝,然後再將它當作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運轉自如,如此才在深夜裡滿意地倒在巨石上沉沉睡去,不知年月的流逝。 傅慶安走進竹林去,他隨意地就走過了少年織就的寒芒密網,然後伸出手握住少年平直刺出的竹枝。尖利的摩擦和驟然劃亮的火光,傅慶安飄身退去,竹枝轟然破開,散作漫天碎屑。 顧枝喘息著收了架勢,站在原地看著傅慶安暗自摩挲的手掌,笑道:“怎麼樣,還敢亂動嗎?” 傅慶安也笑道:“你小子有什麼好得瑟的,不過是真元強勁了一些罷了,可還傷不了我。” 顧枝聳聳肩不說話,傅慶安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來,然後遠遠地拋向顧枝,顧枝伸手接過,有些詫異地說道:“刀?” 傅慶安又不知從何處拿出白纓長槍來,走近顧枝說道:“對,刀。” 顧枝歪著頭問道:“哪來的?”傅慶安說道:“謝先生差人給你打造的。” 顧枝拔刀出鞘,悠揚的啼鳴穿梭在竹林中,顧枝眼中綻放出光芒來,伸出手撫摸著黑色的刀身,感受著其上隱秘的刻痕紋路,低聲呢喃道:“好刀啊。” 不知為何地,握著這把暗沉沉的黑刀,顧枝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仿佛這是一個離別多年的好友,輾轉了無數風雨和磨難,終於再次重逢,兩廂得意。 顧枝握著刀揮舞了幾下,自顧自地問了一句:“我怎麼覺得這把刀不像是新打的呢?” 傅慶安看了一眼站在竹林外的謝洵,然後舉起長槍對準顧枝,說道:“別廢話了,試試?” 顧枝站在巨石之上,握著刀看向槍尖寒芒,朗聲笑道:“試試。” 顧筠從屋裡走出來站在謝洵身旁,他們並肩看著天光下風發意氣的少年,握著熟悉的刀,迎向他的戰場,顧筠問道:“你,怎麼還把這把刀帶來了?”謝洵說道:“我後來回承源島了,可他們不在。我便走了許多地方,看看還能不能留下些什麼,找來找去也隻剩下這把刀了。” 顧筠看著竹林裡交戰在一處的兩人,說道:“終究是回不去了。”謝洵微微皺眉,似乎要把所有的苦痛都積聚在眉眼間,他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道:“你說,他怎麼就選了刀呢?” 顧筠轉身往屋裡走去,他輕聲說:“有些事情終究是躲不過的。”謝洵閉上了眼,他仰起頭低聲說道:“是啊,躲不過的。他終究是要習武的,也終究是要到那魔宮去的,最終還是會握起刀。” 竹林裡,落葉切做細碎的粉末,乘著天光迷離地朦朧起來,慢慢地就遮掩住顧枝和傅慶安的身影,隻有清脆的交擊聲穿透重重阻隔,伴著令人驚詫的寒光四散在天地間。 這一戰隨著天光西斜落幕,紅色的光霞披散在竹林間,迎麵站著的兩人刀槍相抵,難分勝負。 傅慶安背負長槍,笑著說道:“恭喜。”顧枝搖搖頭說道:“倒也不是什麼喜事。” 說完,兩人四目相對,笑了起來。 春風不解意,春雨擾人心。 少年換上了新洗的藍色長衫,擦拭乾凈黑色長刀收入竹鞘束縛腰間,背起鼓蕩的行囊,踩著春風再次來到了賦陽村外。 村門處,不大的木門借著天光的遮掩在地上劃出一道淺淺的陰影,少年站在村外,少女站在村裡,眸光流轉著淌進心底,顧筠和謝洵站在扶音身後揮著手說道:“走吧。” 傅慶安站在少年身旁有趣地看著四目相對的兩人,顧筠見少年一動不動,有些牙癢癢地克製住破口大罵的沖動,終究還是無奈地和謝洵先行走回了賦陽村裡去。 顧枝笑著對扶音喊道:“回去吧,我很快就回來了。”扶音認真地說道:“你騙人,上次你出去了大半年都沒個信。” 顧枝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道:“好好好,這次出去我一定給你寫信好嗎?”扶音搖搖頭說道:“不好。” 顧枝齜牙咧嘴地扯著嘴角,有些不知所措地說著:“那,怎麼辦啊?”扶音深深地看著少年眼底,一字一頓地說道:“早點回來,不要受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顧枝又笑了起來,不知為何地就十分開心,他將行囊扔到傅慶安懷裡,然後越過了地上那道淺淺的陰影,將扶音攬入了懷裡,他緊緊地收攏雙臂,似乎要將那份流淌在胸膛的溫暖牢牢刻在心間。顧枝抬眼望向遠處青瀲山竹屋的方向,輕聲在扶音耳畔說了一聲:“好。”他鬆開雙臂,臉上神色間洋溢著璀璨的笑意,他轉身揮揮手,頭也不回地喊道:“等我回來。” 扶音站在原地,看著那熟悉的高瘦背影有些慌亂地跑遠去,突然就低下頭笑了起來,她慢慢地抬起頭,世間一切在她的眼中都無比地明媚起來,仿佛在這一剎那之間萬物就充滿了生機,春雨洗凈的天空,泛起微光。 遠遠地,徹底拆碎了城墻的秀欒城出現在視線裡,而賦陽村的模糊輪廓已經與青瀲山一同湮沒在雲霧深處,顧枝和傅慶安停下了腳步,視線中,漫天飛舞的沙塵裡走來了一道身影。 一身紅衣,傾國傾城。 顧枝拱手行禮:“見過樓主。”紅衣的女子掩麵笑著,問道:“顧少俠,可同行否?” 顧枝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下意識地答道:“自然。”紅衣女子行了一禮,說道:“魚姬見過顧少俠,傅少俠。” 傅慶安似乎早就知曉這個女子乃是奇星島那號稱洞悉天下事的醉春樓樓主,於是他鄭重地回禮道:“傅慶安見過樓主大人。” 顧枝抬起頭來看向遠方,他握住腰間的刀鞘,說道:“那就走吧。” 魚姬和傅慶安站在顧枝身後,看著天光下風沙卷動少年的衣襟。 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