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二日清晨的光輕柔灑落,扶音帶著興奮的聲音就在屋子裡響了起來,趴在桌子上不知何時睡去的顧枝被驚醒了過來,當即站起身拉開扶音的房門。 昨夜扶音幾乎是廢寢忘食地全然沉浸於顧筠留下來的筆劄中,一直到了深夜才有些支撐不住趴在桌上睡了過去,顧枝便將她抱回了房間去休息,自己則繼續留在竹屋內堂中翻閱醫書,不知不覺也睡著了,隻是如今天剛剛亮,扶音怎麼這麼快就醒了? 推開門,顧枝看見扶音麵色喜悅地跪坐在床上,看見了顧枝,抑製不住眼中和嘴角的笑意,伸出手指指著筆劄上的幾行字跡說道:“看,先生以前就記載過相似的病癥,並且已經找到解決之法了。”顧枝走上前去認真看著,隻見書上顧筠寫著自己在路過一處偏遠島嶼的村莊時曾遭遇了一場可怕的瘟疾,幾乎席卷了整座村莊所有人的性命,到了最後人們隻有祈求上蒼庇佑,全然沒了辦法。 顧筠用了月餘的時間走訪每一戶人家探問詳細病情並加以匯總整合,終於試驗出了一樣藥方得以解決此種病癥,雖說過程多有波折,隻是要想勸說已將所有希望寄托天地的人們服用藥物便殊為不易,可是顧筠並未放棄,每家每戶的院門他都走了個遍。到了最後,顧筠自己甚至也染上了那種疾病,後來在一位過路遊俠的幫助下才得以成功治好全村百姓,自己的性命也得以保全。 “俊美遊俠,擅使折扇暗器,行事隱秘不乏磊落,真君子也。” 顧枝看著記載的最後幾句關於那位遊俠的敘述,想了想說道:“這位應該就是少竹先生了吧,沒想到先生與少竹先生在那麼久之前就已然相識。”扶音點點頭,她雖然未曾親眼見過少竹,但當年顧筠時不時就會去往城中醉春樓出,顧枝也曾在醉春樓中有過一段修行,所以扶音對於少竹的故事也多有耳聞。此時聽到顧枝說起,也有所了悟當年先生與少竹先生之間為何會有那麼深厚的關係所在。 不過現在她倒是注意到了些其他的東西,扶音皺著眉說道:“先生在筆劄上說後來那個村莊之人已然全數信奉起了神明不再服藥,如今仲陽村的情形與之已是愈加相似了,即便我們按照先生記載藥方配出藥來,若是他們並不信任不肯服藥又該如何?” 顧枝想了想,突然笑道:“我想,這應該便是先生留給我們的難題,他之所以沒有詳細記載恐怕也是存了讓我們自行解決的心思。”扶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沒有絲毫猶疑地起身跑到藥房去,喊道:“不管如何,還是先將藥方配出來再說吧。” 顧枝突然想起扶音怎麼回了房中還在讀書,便問道:“誒,你方才怎麼那麼早就醒了?”扶音若無其事地答道:“睡不著了便先起了。”至於關於昨夜被抱回房中,其實在顧枝懷中便醒過來的事她自然不會說,更不會說自己因為整夜都想著顧枝懷裡那溫度而羞得睡不著。當然,她也不會想到,在當年無數個自己因為看書而睡著了的深夜,都是顧枝將她抱回房中去的。 看著扶音在藥房中忙碌的背影,顧枝搖搖頭走出門去,這麼多年來未曾接觸過藥草,顧枝也已經將一些個東西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也就不在扶音身邊幫倒忙。他自顧自走到竹林中去,看著不遠處影影綽綽的幾間簡單的竹屋,正想著顧生那小子會不會還在貪睡,卻見一側的山道處顧生正提著刀緩步走來,他看見了顧枝便是一愣,問道:“顧大哥,怎麼了?” 顧枝看了一眼顧生手中的刀,問道:“你跑哪去了?”顧生指了指身後的山林,答道:“我方才見你們還未醒,便到山上練刀去了。”顧枝低下頭咳嗽了一聲,看來自己近來不再沉迷武學之後確實是懈怠了啊。 隨後顧枝便抬起頭看著顧生說道:“走,隨我去仲陽村看看,有個棘手的麻煩事需要解決。”顧生沒有多問什麼,點點頭便拿起一旁新做好的竹鞘收起刀,跟在顧枝身後和扶音打了個招呼便往仲陽村走去。 走在賦陽村的街巷間,顧生再次見識了顧枝在村子裡的名望,幾乎是路過的每一個人都會與顧枝打聲招呼,顧生有些奇異,他自小便與世隔絕從未有這麼多相熟之人,更沒有這種能與人相交攀談的本事,於是便認真地看著顧枝,顧枝見他好奇,便隨口說道:“這沒什麼奇怪的,賦陽村就這麼點大,村頭到村尾有多少人大家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常到村子裡來便都認識得差不多了,再說當年我好歹也在村子裡住了十年,扶音和先生也是一樣的。”顧生點點頭,卻見顧枝徑直往一處院子走去。 顧枝走到了院門外,敲了敲,喊道:“魏先生!”院子裡傳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回道:“臭小子,我不是說了別來吵我嘛,滾。”顧枝無奈地搖搖頭,不過也不敢多說什麼,不知為何魏先生近來脾氣奇怪得很,隻是魏先生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顧枝也不敢多加忤逆他的意思,擔心給氣出個好歹來,顧枝想了想說道:“魏先生,我下午再來找你。”魏崇陽沒有應聲,顧枝便帶著顧生離開了賦陽村。 顧生有些好奇,不過沒有多問,對於自己無需知道的東西他向來都是敬而遠之,否則這麼些年來早就死在了那些勾心鬥角的權益鬥爭裡,哪還能活到今日復仇宋家?他跟著顧枝走到了村門外,神色警惕地看著重重營帳間行走的甲士,顧枝笑著道:“不用擔心,這些人是護送光明島神藥學院而來的,當然最主要的是那位皇子殿下,倒也不算什麼敵手,你那位姑娘也在其中的。”顧生愣了愣,驚訝地看著顧枝。 顧枝戲謔地看著顧生,說道:“沒辦法,你那時可還滿身戾氣,不盯著點你我們可不放心。”顧生卻隻感到羞惱,他自然知道看顧自己是必要之事,可是自己和那位姑娘的言行不也被瞧了去,頓時思前想後起來,顧枝倒也不理他,自顧自往仲陽村走去,嘴上還說著:“走吧,那位姑娘也在仲陽村呢。” 顧生頓時又將思緒扯到了別處去,那一天自己決定下山前便告知過那位姑娘無需再給自己送東西了,至此之後便是沒再見過麵,雖然也才不過一兩天的事,卻不知為何能夠費盡心思籌謀一場數十年復仇的他,在這種事情上倒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不知不覺間,仲陽村便在眼前了,顧枝當先走了進去,顧生猶豫片刻也緊隨其後,一路上看著許多戶人家都緊閉著門窗,有些屋子裡甚至瞧不見人影,顧枝不以為奇徑直往村子裡一處作為醫館的院子走去。 這幾日以來病情不斷蔓延加劇,從孩子慢慢擴散到大人身上了,得了病的人都聚在醫館,而那些懼怕之人也都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更甚者已在村尾山腳下搭起了一個供奉香火的木臺,聽說今夜便要借著圓月祈禱神明相救了。 祈禱神明自然不可能救了他們的性命,顧枝再清楚不過,自當年走出賦陽村眼見那般多的淒涼悲切他便知曉所謂神明從來不會憐憫人世間,更不會去管在祂們眼中看來螻蟻一般的生民性命,祂們漠然而高高在上,其實又有何用呢?誠然,人們信奉神明祈求能夠帶來福蔭,消災求福,可是麵對實實在在的困境卻隻是一味祈禱又有什麼助益呢? 走到了院子外,顧生便看見了行色匆匆的人影間那熟悉的身影,雖然不過隻是見了數麵,可是此時看著那隨風搖曳的藍色裙擺,顧生不知為何便有一種安穩的溫和感受,似乎歲月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美好起來。 顧枝站在醫館外看了片刻,然後轉過身便走向了一側,顧生正猶豫著應該跟著顧枝還是走進醫館,卻聽見顧枝說了一聲:“你留在這裡,如果扶音來了便幫著調配藥草。”說完,顧枝就自顧自走向了一處人家的院子,顧生點點頭然後走進了院子裡。 靈霜端著一壺藥渣走到墻角處傾倒而下,然後轉過身走回藥房,卻不料一側有一位端著滾燙藥湯的醫師正低著頭疾步走來,眼見兩人便要撞在一處,靈霜小心地往一旁閃開,手中握著的藥罐卻猛地鬆開了,眼見著就要跌落在地碎開,靈霜著急之下整個人撲了上去,雖是抓住了藥罐可卻便要摔在地上了,她閉上眼睛卻沒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一個堅實的胸膛穩穩當當地接住了自己。 靈霜抬起頭正要出言道謝,卻意外地看見了那個少年的麵容,她愣了愣,不知該說些什麼,卻聽得少年笑著說道:“你,沒事吧?”說著,少年伸出手接過幾分沉重的藥罐,將靈霜扶了起來,靈霜有些慌亂地搖搖頭,然後搶過少年手中的藥罐轉身便要走開,想了想又停了下來,背對著少年問道:“你怎麼來了這裡?” 顧生看著靈霜的背影,認真答道:“我在這裡等人。”靈霜轉過身好奇地看向顧生,問道:“你那時不是說你要回賦陽村去解決一件事情嗎,怎麼又來了仲陽村?”顧生回道:“事情已經解決了,所以就來了這裡。” 說完,顧生走上前去站在靈霜麵前,說道:“我在尋找我內心裡留下的東西。”靈霜聽出來少年是在回答當時在山裡自己曾說過的,那時少年的眼中幾乎望不見任何的情緒和念想,似乎一心一意都被什麼苦痛所占據,現在仔細瞧瞧似乎真的有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靈霜點點頭然後低聲問道:“你來這等什麼人。”顧生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你們這兒這麼忙需要幫忙嗎?”靈霜抬起頭看著少年清澈的雙眸,不自覺點了點頭,說道:“這幾天的病患不斷增加,而且藥效一直不斷衰落,恐怕很快我們也沒有辦法抑製住疾病侵襲了,醫師裡也有一些人身體明顯受了影響,不知道會不會也染上了病。” 顧生看著靈霜,問道:“你呢,沒事吧?”靈霜搖搖頭說道:“放心吧,沒事的,我們發現疾病又不斷增長的趨勢之後便多加防護了,不會讓自身也受了影響的。”顧生點點頭,然後跟著靈霜走進醫館的房間裡去,一起勸著一些被病痛折磨的人服下藥湯,即便沒有多大用處,可若是能延緩些痛苦對於病患來說也是一種寬慰啊。 顧枝走在仲陽村的街巷間,他看著那些熟悉的院落房屋,不由得想起了當年幫著這些流落至此的人興建房屋的情形,本以為好不容易熬過了魔君統治的陰暗,卻難料世事無常,一場病痛便能迅速席卷要了無數性命,讓人無能為力。 想著,顧枝走到了一處正搭建著的木臺前,其上已經擺放了一些石雕神像和卦圖,還不斷有村民從屋中端來貢品逐一放置,顧枝看著村民們臉上的憂愁和無措,搖搖頭走到木臺下一位神色憂愁的老者身旁,他拱手行禮道:“曹村長。” 曹村長見是顧枝急忙回禮,說道:“顧先生回來了啊?”顧枝看著木臺,問道:“今夜村子裡便要舉辦神會?”曹村長嘆了一口氣說道:“沒法子啊,雖然有那麼多外來醫師相助可是卻不見有人好轉,還陸陸續續有人病倒,想來也是無能為力無力回天了,隻能求一求上蒼開眼,救一救我們這些苦命之人了。” 顧枝點點頭,問道:“那今夜之後呢?”曹村長疑惑地看著顧枝,問道:“顧先生什麼意思?”顧枝背負著雙手看著木臺上的神像,問道:“你們難道過了今夜便隻等著神明施舍嗎?”曹村長皺著眉說道:“那還能有什麼辦法呢?”顧枝說道:“如果明日便有人來說已經試驗出了適宜的藥方,那麼你們信與不信?” 曹村長又嘆了一聲說道:“這幾日以來不斷有醫師說自己已經找到了解決之法,可到頭來不還是失敗了,我們已經不報任何希望了,當年能從亂世之中存活下來便已是神明開眼留我們一命了,現在也隻能再次祈求上蒼。”顧枝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他沉默著走開去,一直走到了青瀲山上一處崎嶇的巖石上,俯眼看去,如今仲陽村人人自危,何其像是當年的黑暗混沌之時……顧枝隻是冷眼看著,緩緩握緊了雙拳。 入夜了,醫館裡燈火通明,哀鳴聲四處響起,醫師們忙碌的身影來回穿梭,不知疲倦地奔波著,顧生在靈霜的指示下幫著照顧病患,卻在此時聽到了異樣的聲音自院外傳來,他放下手中的藥罐走出院門,其他醫師也都麵麵相覷地走了出來,靈霜站在顧生身旁,問道:“出什麼事了?”顧生看著不遠處亮起燭火的木臺,回道:“應該是求神的祭祀開始了。” 隻見木臺上有無數燭火亮了起來,空地上也燃起了幾處熊熊的篝火,照得村子裡的黑暗都散開去,晃晃猶如白晝。木臺上,身披厚重繁復長袍祭司打扮的一個中年男子搖晃著手上的金杵,其上圓環叮叮當當作響,在夜裡回蕩著,莫名多了些詭異感受,同時有頌唱聲低沉緩緩從四麵八方響起,隻見仲陽村的村民們都跪在篝火前隨著那木臺上的人一起誦經,迷迷糊糊呢喃著聽不真切,但大意應當是借著經文在祈求什麼。 青藤站在院子外冷眼看著,這幾日眼見著病疾加重他已是存了離開的心思,又見著許多人已然放棄了治療便想著勸服其他人一同離開了。在他看來,自己已經心存了死誌之人再如何麻煩去救又有何用呢?倒不如一死百了。他當初之所以選擇加入光明島的神藥學院,一來是為了遮掩真實目的,如此看起來似乎真的尋到了真正感興趣之事不再染指皇位;二來便是想著將來不至於因了藥草一道而稀裡糊塗死了去,就像他那位沒用的父皇便輕易被二位皇兄一齊下了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麼些年來雖然也多多少少學了些醫術,但他可從未有過什麼懸壺濟世的心思,這一次前來奇星島一是為了躲開此時金藤島上的兵亂,二是為了扶音,至於一路上隨意出手救下一些苦痛之人也算不得什麼,但是如此費心費力就得不償失了。所以他隻是冷眼看著,他很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為了皇位,為了金藤島將來百年安穩,他沒那麼多心思能夠再留給他人了。 神會仍在繼續,愈來愈多的村民加入其中,人們跪在地上神色虔誠,深深地低著頭向神明祈禱,木臺上那人舉止誇張地舞動起來,嘴中念念有詞似乎真的與神明在交涉著。 靈霜回過頭看向了院子裡,隻見許多躺在床上哀嚎之人已然虔誠地翻倒在地祈求著,雖然因為疼痛蜷縮著身體卻仍然不斷祈禱神明相救,藥湯就放在他們身側,滿滿當當無人觸碰。靈霜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悲痛,她想起了扶音曾說過的人們的心思的堅韌,可是如今這場麵又算是什麼呢? 夜幕中,有人捧著一盞微弱燭火自村外走來,有人行走在黑暗裡麵色深沉而堅定地下山而來。 扶音用了一天的時間改善了藥方,將一些奇星島上尋不到的藥草替換掉,如今終於找到了確切的解決之法,於是她披星戴月趕來。 顧枝站在山上看了許久,看著篝火點燃,看著神會上演,直到此刻他才走下了山來,他的雙眼閃爍著璀璨的光彩,恍若當年。 他們隔著曠野相望,明了各自心意。 如今,便來解一個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