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一盞燭火,隱隱約約地閃爍著,渺小得掩蓋在漫天的火光中,可卻隻是迎著黑暗裡寒冷的風,堅定地前行著,然後就要見天地。 自小時候起,扶音便一直向往著有朝一日能與先生一般為人看病診治,然後看著人們大病得愈時神色的喜悅便足以欣喜,如此似乎便覺得自己無愧於世間,總算是有了些幫助,看這世上少些病痛悲戚,換來一個平安世事,即便隻是一點微弱的光,也要盡力地盛放,哪怕不過是片縷溫暖,亦是無愧於心。 她一直是這般想的,也一直是這般做的。她無時無刻地跟在先生身邊研讀醫書、熟記藥草,隻用了短短一年的時間就將青瀲山上的藥草認識了遍,所以到了後來,藥房中的藥草幾乎都是扶音來收拾料理,顧筠隻需坐在堂前為人們看病,隨後寫出藥方交給扶音即可。 扶音很喜歡那時坐在先生身邊看著人來人往的感受,顧枝就坐在屋簷下的臺階上為人們派發竹簽,先生帶著自己細心探問每一種病癥然後認真寫下藥方,然後再將人們離開時臉上神色的歡欣納入了眼底,心生向往。 扶音記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跟著母親走在街巷之間,看著忙碌的人們臉上那種喜悅的神情,年幼的眼中自然看不出內裡的深意,可是那樣深埋在記憶深處的歲月靜好萬世安康就刻在了心底,即便年幼的記憶中慢慢忘卻了曾經人的麵貌,也快要忘了那時見過的繁華世事的模樣,可是那種心上的追尋總是留了下來,然後一點點地生根發芽就要長成了蒼天的樹,開花結果。 扶音喜歡讀書,自幼便喜歡,隻可惜年幼之時家中總是多有勸阻,說是女子不必習得那麼多的學識,將來尋得一個好人家嫁了便是。後來魔君禍亂奇星島一切都變了,那些長輩宗規就不見了,父親母親兄長都沒了,隻剩下自己一個人躲進了深山裡,無措地四處奔逃,然後就見到了顧枝,見到了先生,見到了那座竹屋,還有升騰而起的暖意,於是便重新有了一個家。 家裡一切都那麼好,先生和顧枝也好,小小的竹屋裡便充滿了讓人安心的溫暖,還有先生屋子裡那成堆的書,更好。先生說那些書都是自己從城裡那些大人物手裡換來的,他們隻要富貴權勢和身體康健,這些堆疊的書籍竹簡棄之如敝履,先生便不取分毫隻拿了這許多的書,顧枝早早就都讀了個遍,於是先生便吩咐顧枝把所有的書都搬到了扶音的屋子裡去,滿滿當當地塞滿了大半個屋子。 那些書上的文字浩渺如沿海,寫滿了奇星島的眾生百態也記載了更多的山川湖海,先生總說著書上得來終覺其淺,於是扶音便對外麵那真實的世間憧憬萬分,隻可惜那時世道艱難,人們隻顧著如何活下去便已是難事了,怎還能記著什麼風景美色? 後來到了魏先生那裡又見著了更多的書,魏先生那裡不僅有古老的典籍還有記載海外世界的奇書異卷,真是令人向往非常,就在那時,扶音看到了光明島,也看到了神藥學院。 顧枝自從那一日隨著先生去了城裡回來,便潛心於武學修習之中,他說他要修煉得很厲害更厲害,然後為天下百姓掙得一個太平世間。扶音知道他總有一日是要走出去的,顧枝已然堅定地為著自己的所求一心一意,扶音便開始想自己又究竟想要做到什麼呢? 後來先生帶著扶音離開賦陽村來到了百廢待興的城池之間,他們走遍了萬裡,見過了眾生的真實模樣,還有那一片汪洋,站在潮頭便想要望得更遠些,看的更多些,扶音終於確定了自己前行的道路。明了她的心意,好似早已打定主意與過往斷個一乾二凈的先生還是二話不說便修書去了許久沒有關聯的神藥學院,舉薦扶音入學精修醫術。 那是扶音第一次離開先生和顧枝的身邊,她獨自遠渡重洋,見到了許許多多此前從未曾謀麵的人,可她毫無畏懼,因為那樣的一種孤獨感和陌生感卻讓她真真切切地知道了自己也能做到些什麼。 扶音一直都是神藥學院裡最為耀眼的那一個人,她醫術精湛與人為善,時常隨著學院內的夫子外出診治,在人們的稱道中,已是自有一番行事的醫師。這一次神藥學院出行歷練的隊伍其實隱隱是以她為首帶領著,因此也才回來了奇星島。 神藥學院之所以會安排這樣的一場出行歷練,目的便是為了那些一直呆在學院一隅之地的學者們可以看一看世間,看一看那些受著苦、熬著痛的百姓,如此便才清楚身為一個醫者究竟應該做些什麼又能夠去做到什麼。就像是此時此刻,仲陽村突如其來的疾病、病患不再信任醫術而聽信上蒼命運,那麼,作為醫者又該做什麼呢? 有人迷茫著,有人漠不關心,可有人卻堅定著自己,一步一步堅實地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之上。扶音走到了醫館的院子前,她看著所有的醫師認真說道:“我已經調配出適用的藥方,瘟病很快就能驅散乾凈。”靈霜神色憂慮地皺著眉,看向不遠處篝火前跪著的人們,她低聲說道:“可是,他們都已經不再相信醫藥可以救他們的性命了,我們如今再有什麼辦法也無用了啊。” 扶音沒有看那一處火光漫天的祭祀,她隻是看向醫館內同樣伏地虔誠的病患,一字一句說道:“我們是醫者,我們能做的便是為病患診治療愈,更不應該比病患更早放棄他們的性命,隻有如此我們才能夠說自己問心無愧,至於其他的東西,又怎麼還有性命重要呢?” 靈霜攥緊了手,她堅定地點點頭,說道:“扶音說得對,我們作為醫者便應該竭盡所能救治性命,即便遇到了再多的阻隔也要不遺餘力。” 有人猶豫著問道:“可若是那些病患不願再服藥了呢,還有那邊的儀式,想來也是不再信任我們能夠療愈病患才舉行的吧,如此我們還怎麼勸服那些病患答應救治呢?” 扶音這時才看向了那處,但她隻看得見燈火之間那個模糊的身影,從黑暗的山間走來,卻踏足於最純粹的光明之中,她堅定地說著:“我們能做的便是竭盡所能地治好所有病患,至於其他的,就交給他吧。” 說完,她當先走進了院子裡,頭也不回徑直向著藥房而去,靈霜緊緊地跟了上去,顧生自然緊隨其後,其餘人站在原地猶豫片刻也都慢慢地堅定起來,那麼多年的研習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為人民消災除病嘛,那麼如今希望就在眼前,自己作為醫者怎麼能夠先言放棄呢? 青藤站在院子外,他沒有跟著扶音走進醫館,而是留在了原地,他遠遠地望著那個站在篝火和村民之間的人影,神色冷漠。 顧枝沒有打斷神會的舉行,他隻是站在一旁看著,他相信扶音自然會解決好藥方的事情,而他所需要做的便是處理好其他的阻隔,就如許多年他曾說過的一般,隻要有他在身邊扶音便自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其他的便隻交給顧枝就好了,無論何事無論何時,顧枝都一定在扶音的身旁。 木臺上,那位法師仍在竭盡所能地接引天聽祈禱平安,篝火旁,人們壓低著身子虔誠至極地頌唱經文,一遍又一遍,可是黑夜依舊是黑夜,沒有神光突然之間降落人間,更沒有神明駕雲而至,一切絲毫都沒有改變。 不知何時,那法師胡亂作舞念念有詞的舉動停了下來,他盤膝坐在木臺上,清了清嗓子說道:“神明已經下達旨意,如今災病,皆因當初爾等避亂潛逃至此而降下懲處,所以必須得要交出性命祭祀才能平息神明怒火,如何處置那些病患想來你們也清楚了吧。” 說完,法師故作高深地閉上了眼,他自然未曾聽到神明說了什麼,更不知道如何為病患消去災禍,他所能做的便是以神明的名義勸村民們將那些病患親自處置掉了,免得疾病再擴散開來,危急他人性命。 聽到了法師的話,村民們自然清楚了意思,頓時便有老媼哭出了聲來,喊著自己那可憐的孫兒何其苦命,接著一些個婦人也低聲啜泣著,餘下還算鎮定的人都向著站在木臺一側的曹村長看去,他們沉聲問道:“村長,真的沒有辦法了嗎,真的隻能葬送掉這些性命嗎?可他們都隻是些孩子啊。”曹村長閉著眼聲音顫抖著說道:“醫師束手無策,如今神明也說是我們自身造下的罪孽,那麼,便隻能受著了。” 說話間,沒有人注意到一個身影正走到了法師的身旁,俯身問道:“法師大人,您的法會可結束了?”法師睜開眼往身旁看去,卻見一個少年正認真地看著自己,那雙眼眸之間的漆黑布滿了純粹的光亮,不知為何法師感到自己身上一片冰涼,一股極深重的恐懼感瞬間俘獲了他的身體,動彈不得。 顧枝沒有理會法師呆愣住的身形,他抬起手拍了拍,喊道:“鄉親們,可還記得顧枝啊?”聽到喊聲,正沉浸在悲傷苦痛中的村民們都抬眼看去,卻見一個熟悉的少年身影正帶著那一如既往的溫和笑意看著大家,曹村長最先反應過來,愣愣問道:“顧先生,你怎麼到神臺上去了?” 顧枝負手而立,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剛才問過法師了,他說法會已然結束,他也已經告訴了大家如何解決如今的這場瘟病,那麼大家可滿意這場神會了?”曹村長回身看了看村民們迷茫的雙眼,看向顧枝問道:“顧先生這是何意?” 顧枝突然提高了聲音,喊道:“我問你們!這場神會你們可滿意結果了?神明可是告訴了你們要親手結束你們自己孩子的性命,你們答應嗎?” 曹村長欲言又止,底下有婦人細聲回道:“可是我們又還有什麼辦法呢?如今神明也說了是我們自身的罪孽致使了這場瘟病。” 顧枝冷冷看著仍跪倒在地的所有人,說道:“我知道,這幾日以來你們看著醫師麵對瘟病似乎也束手無策,便寄希望於神明能夠降下福蔭庇佑,可你們有想過這種結果嗎?若是人間的醫師也沒了辦法,難道神明真的一道神光降下就能解決所有的事情?那為何還會有當年的那段時光呢?難道你們告訴自己的孩子不要再去服用藥湯,隻需等著今夜神會結束就能自然治愈好所有的疾病嗎?你們自己信嗎?” 顧枝說著看向一旁的法師,他低下身認真問道:“我且問你,神明可真的告訴你要結束這麼多孩子的性命?”法師全身發抖著,他不敢回答顧枝的問題,可又覺得自己似乎不回答的話會招惹來更嚴重的後果,那種後果比自己欺瞞村民們還要更為嚴重可怕,他縮著身子,小聲說道:“那個,那個,我不過是拿錢辦事,這,這,神明那麼忙哪有空理我啊。” 聲音不大,但四下裡的村民們都聽得一清二楚。 顧枝點點頭看向眾人,一字一句地問:“我且問你們,即便神明真的說了這樣的法子,你們可會答應?你們,可會真的親手結束自己孩子的性命?”這一次,村民們都止住了啼哭,他們不知不覺間看向了曹村長,曹村長有些呆楞住了,他不知該如何去回答,可是如果神明也隻能提出這樣的法子,普通百姓又有何辦法呢? 顧枝突然提高了聲音,吼了一聲:“站起來!”這一聲吼傳了開去,村民們不知為何地身體一震,他們愣愣地看向顧枝,顧枝認真地說道:“如今已有醫者試驗出了確切的法子,我且問你們,你們是信神明還是信這藥方?” 其實此事說到底便是一個信與不信的問題罷了。這些村民都是僥幸自魔君統治下的亂世逃出來到這鄉野間避難的,後來又得了顧枝等人的幫助才建起了村子屋舍。對於他們來說,能夠從那位可怕魔君統治中活下來活著便是神明的恩典了,所以他們愈加虔誠地信奉神明終會普渡眾生,自有慈悲為懷。 這一次的瘟病,他們本慶幸有這些海外而來的醫者相助,可是數日過去毫無助益,甚至還有更多的孩子病倒,他們便沒了信心,對於他們而言唯一可信的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或許是因為所謂神明不在身旁,而在那遙遠不可知的仙界,所以祂們就應該是無所不能,自不會給人以失望。 可是現在呢?神明的法子是要換了一些性命為代價啊?難道自己這些人從當年的亂世中逃出來真的就付出了這麼多的福蔭,以至於要下一代性命來換?他們不知該信與不信,可是顧枝就那般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像是站在了所有人猶疑的心湖上,要去問一問內心深處的答案。顧枝是曾經帶著村民們建立起村子的人,他真真切切地幫著做了許多事,甚至應該說那時所謂的福蔭還有許多是由顧枝帶來的,如今又該信誰呢? 顧枝看著猶豫著的村民們,他的語氣放緩下來:“鄉親們,你們無需信我,也無需信所謂神明,你們所該信的是人們總會為了某些事情而執著,你們不會那般甘心放棄了自己孩兒的性命,醫者也不會輕易放棄了病患的性命,你們隻需相信醫者那確切的藥方,孩子們隻需相信自己的父母長輩會在家中等著自己平平安安地回家,這便足夠了。日子總要過下去,我當初便如此說過,跪著有何用,我們應該站著活,哪怕是死,也要無愧本心!” 村民們不知為何慢慢地就直起了身子來,他們拍一拍褲腿上的煙塵,似乎也就撣去了心上的猶疑,他們信神明,可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這樣的結局,若是要了孩子們的性命為代價,那麼倒不如當初死在那亂世中。 顧枝看著神色堅定起來的人們,說道:“當初我曾說過,我們能活下來是因為奇星皇帝陛下的大軍還有那些為了天下生民奮不顧身的英雄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們既然活了下來便該心懷希冀,神明是否存在我們無從知曉,我們自可相信會有神明俯瞰世間護佑蒼生,可若是萬事萬物都交由神明,那麼我們活著豈不隻是一具無魂枯骨。若是香火神位便能了卻世上一切麻煩,那麼我們每日隻需躺在屋子裡便能衣食無憂了?我們有手有腳,更重要的是我們有一顆活著的心,從亂世裡拚出一條性命來怎麼能輕易舍棄?” 顧枝的話語裡莫名地就升騰起一股磅礴的力量,緩慢卻全然地湧進了人們的心裡。世間道理說得再多,哪怕能將那份卓然心性都關聯在一處,可最終還是需要心上的位置能足夠妥當,如此去說服自己,將那些偏見和固執都棄了去,問一問是否還有真真切切的道理可以毫無疑問。 奇星島歷經了那十餘年的黑暗混沌,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喘息的人們心境自然難以在這數年時間裡便回到當初的太平安然,可是既然沒有死在當年的傾覆之中,隻要人們自己心中存了希望,哪怕是將希冀記掛在神明身上,可隻要最終仍是腳踏實地慢慢行進著,這世間便能在尋常不過的日子裡做出些改變來。這也才是一個民族歷經無數歲月之後留存在血脈裡的的生命力所在,一點一滴,即便難免在時光長河的沖刷下被遺忘被淹沒,可隻要看得見人間苦難卻依舊不死不屈,那麼便是亂世如何也難以真正傾覆一個民族。 顧枝作如此想,當年的“地藏顧枝”同樣深信不疑。 拯救人間的,終究還是蒼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