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藥學院的隊伍已在賦陽村停留了許久,既然已將周邊的幾個村子都走了一遍,自然是要啟程往其他地方去了,總不可能這一趟奇星島之行就隻在這南境的偏遠之地,他們收整好隊伍便要隨著青藤的親衛一同往東境而去。 扶音站在賦陽村外看著神藥學院眾人,他們收拾好東西之後卻看向扶音猶豫了起來,她平淡說道:“你們先行一步吧,等我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了便會去找你們的。” 聽著扶音的話,神藥學院眾人麵麵相覷,然後便下定主意地拱手行禮,他們這一行人其實是以扶音為首,按理來說也應該由扶音決定隊伍的行進方向,但畢竟扶音還要留下來守孝於是便隻能先離開隊伍了,不過路線早在一開始便決定好了的,其他人也隻需按著路線前行就好,之後扶音自然也會按照路線趕上來,重新匯合。 目送著神藥學院的隊伍在青藤的率領下離開了南境,然後徑直前往東南兩境的一道山路而去,扶音轉過頭看向身旁的靈霜說道:“其實你不用留下來陪我的。”靈霜伸出手握住扶音微微冰涼的手掌,輕聲說道:“沒事的。”靈霜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扶音也笑了笑,她們轉身往青瀲山下的那座竹屋走去。 竹林裡,一身白衣的顧枝坐在巨石上看著顧生揮動長刀,他不時出聲提點,然後看著刀光劈開細碎的落葉,眼花繚亂,顧枝的眼中清明一片,不見絲毫的悲切和猶疑,他似乎早已從痛苦中走了出來,但那隱藏在深處的情緒卻終究是隻會在暗裡悄悄地釋放,就像這一年多時間以來的每一個喝過酒的夜晚,恍惚間出現在夢中的過往總是那般的深刻。 顧生停下了刀站在顧枝身前,他呼出一口氣說道:“打一場?”顧枝看了看顧生,顧生將刀甩向一側,然後撿起地上一根粗糙的竹枝握在手上,沉默著看向顧枝,顧枝抿著嘴不說話,他跳下巨石,然後隨手從一旁折下一根竹枝。 春日裡的風帶著幾分微微的寒意,掀動起衣襟,淺淺的落葉飛舞著,纏繞著,顧生閉上了眼抬起竹枝指向顧枝,顧枝退開一步,然後負手而立,如古井,無波。 顧生猛地睜開了眼,他沒有絲毫猶豫地動了起來,無論周厭如何說了顧枝的實力深厚,對於顧生來說,未曾交過手的存在都不會帶來任何的畏怯,而即便真是直麵實力難以抵擋的對手他也不會輕易認輸退卻,一步一步走到此時的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世道的艱難,人不可能一直所向披靡無可抵擋,所能做的其實便是在每一次的失敗中竭盡全力活下去,然後再一次卷土重來,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無數次地跌倒。 顧生雙手握著竹枝,這一刻那粗糙的枝頭仿佛化作了淩厲的刀尖,躍動著璀璨的光芒,泛起冷漠的色彩,顧生的眼中閃爍著冰冷的光,他從不會在任何一次交手中手下留情,即便是當初年少的周厭也曾在這樣的決絕中落了下風,不過畢竟是武學的切磋,淩厲的招式間並沒有帶著洶湧的真氣。 這一刻的顧生便如同饑餓的野獸一般,淌落著血腥的氣息,擇人而噬。他從天而降,狠狠地襲向顧枝的後背,顧枝突然便動了起來,一步踏在地上,激蕩起幾層落葉的漣漪,然後顧生的眼中就失卻了顧枝的身影,他落在地上仔細聽著四周的風聲,卻如何也辨別不出絲毫的蹤跡。 顧生重新閉上了眼,他模糊地捕捉到了隱約的痕跡卻並不清晰,突然他的耳中響起了凜冽的風聲,撕開了重重阻隔的距離就要落在自己的身上,顧生睜開眼揮開竹枝向著頭頂擋去,卻驚訝地發現顧枝竟出現在了自己的身後,竹枝揮下,劃過衣衫,顧生措手不及之下隻能往前踏出幾步,可是顧枝卻已經將竹枝甩開,然後自顧自地又坐在了巨石上,他看著愣在原地的顧生,沒有說話。 顧生低下頭看著手上的竹杖,卻是真的陷入了沉思,他從未麵對過這樣讓自己毫無勝算的對手,甚至讓人生不出絲毫的抵抗之心,這種實力的懸殊是尤其可怕的,而且還是在彼此都沒有動用武道真氣的情況下,也就意味著單單隻是在武學招式一道上,顧枝也有絕對的居高臨下。 顧生清晰地感覺到顧枝並沒有全力地出手,甚至連與人為之一戰的心思都沒有過,卻就這般輕易地勝了自己,顧生覺得那般的不可思議,即便是年少時麵對師父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 顧生放下竹枝走到巨石邊,然後席地而坐,他就那樣獨自坐著思索許久,緩緩抬起頭看向顧枝,顧枝語氣平緩道:“為什麼?你當初第一次見我時確實比你現在要強出不少,可那時你是因為心中那潛藏了許多年的怨氣和怒火,一朝釋放便是不死不休,於是實力也就變得更強些,可是現在心境沉穩下來的你便不可能再靠著那股氣來出刀了,一個武者最重要的不隻是手中的刀和眼裡的事物,還有心上的方向,隻有在出刀的那一刻無比清晰你的身前站著什麼,才能精確無誤地戰而勝之。” 雖然一開始隻是因為看著顧枝心緒低落所以顧生才會主動開口說要切磋一二,不過真正動手之後顧生自然也多了幾分相較的心思,此時一戰落下,又聽見了顧枝意有所指的話語,顧生低下頭沉思起來,顧枝從巨石後掏出幾瓶酒來丟到顧生懷中,問道:“會喝酒嗎?”顧生接過酒瓶點點頭說道:“會喝一點,但不是很喜歡。” 顧枝自顧自打開酒塞然後狠狠喝了一口,他摩挲著腰間始終懸掛的朱紅酒葫蘆,說道:“酒是個好東西啊。”顧生喝了一口說道:“以前也有人這般說過,他說喝酒可以讓人不去想很多事情,然後漸漸地麻痹自己,不再記起那許多的醃臢渾濁,當然,還有如何也忘不去的過往。” 顧枝不知道顧生說的是誰,也許是他的師父?誰知道呢,世上喝酒的人許許多多,買醉或是沉湎,都各有道理可說。 顧枝搖搖頭說道:“我從來沒有喝醉過,也不覺得喝酒麻痹自己是件好事,我喜歡清清楚楚地看著世間,無論天上有無光明,都不能讓自己模糊了眼睛,酒入愁腸那隻能讓憂愁晚些到來罷了,可是那樣刻在心底的憂愁根本不可能真的忘卻。我隻是喜歡喝酒時那種清晰的感覺,烈酒入喉總會那般直接地刺激著你的身體,那一霎那的感受便能夠讓人無比地清醒著,然後想起許多可能早已忘了的事情。” 顧生看著酒瓶深處搖晃的晶瑩,他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說法,可若是喝了再多的酒都不會醉,甚至借著這樣的感受來回憶起曾經的細碎往事,那麼這樣的人該是如何的心神堅毅呢?亦或者,他的心中又深藏了怎樣的悲苦?遺憾? 他們就這樣沉默著坐在竹林中,穿林而過的風肆意地拂動著,竹屋響起了聲音,門推開,屋簷下的風鈴輕輕叮嚀作響,熟悉而溫和,始終留在了記憶的深處。 顧生看見顧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連酒壺不知藏到了哪去,然後居然動用了方才與自己交手切磋時都沒有運轉的武道真氣驅散身上的酒氣,在那武道真氣出現的一瞬間,視線始終落在顧枝身上的顧生不自覺地瞇起了眼睛,隻覺得一輪巨日驕陽綻放在眼前,難以直視。 可是那種感覺一閃而逝,從巨石上翻身躍下的顧枝又如平常般閑散隨意,絲毫看不出是一個有著武道修為在身之人,顧生將酒壺放在地上也跟著起身。顧枝臉上露出笑意,顧生在那揚起的嘴角中看見了難掩的苦澀,可是當扶音的身影出現在顧枝的眼中,那抹笑意便多出了幾分心安與溫和。 既然還要在賦陽村多待一段時日,靈霜自然是要和扶音住在竹屋裡的,於是顧枝便被扶音趕去了竹林中的那幾間小竹屋中去,顧枝精挑細選了一間比較乾凈舒適的竹屋,想來應該是武山或是傅慶安的手筆,然後灰溜溜地被趕出來竹屋,躲了進去。 日子總是這樣平平淡淡地過著,扶音和靈霜每日都會到山裡去采摘藥草,顧生便時時刻刻地跟著,他也不怎麼和靈霜說話,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無論山林間有怎樣的危險都早早地扼殺。 顧枝便獨自留在了竹屋中,他小心地將魏崇陽留下的那最後一卷竹簡中的內容補充完善,畢竟是魏崇陽在生前所作,無論是筆鋒還是言語都難免不復當年的風采,但其實未有太多的問題,隻是尚有一些細微處還是需要修繕一二。 這一日有人來到了竹屋外,賦陽村的人從來便很少踏足這裡,哪怕是在以前若不是有人生了病還是受傷了,也不會輕易到此處來,既是對於這座竹屋的尊仰,自然也是對於當年那位坐鎮其中的白發醫仙的敬重。 而在當年天下太平以後,村子裡也有了小小的醫館,所以如今倒也不至於因為竹屋中沒了那位顧先生就無能為力,但對於村子裡的人來說,這間竹屋依舊好似某一處重要之地一般,不可輕易地打擾,自然是因為那一個已經離去的人。 不過今日來到竹屋外的人卻不是村子裡的百姓,而是一個穿著銀色長衫的年輕女子,她獨自在湖邊站了一陣,然後才轉過身往竹屋中走去。 門虛掩著,女子推開門便走了進去,扶音和靈霜坐在桌子邊整理今日采摘的藥草,顧枝和顧生在屋後的竹林中修習武學,女子走進來之後便向著扶音揮揮手,臉上始終冷淡的神色多了幾分柔和舒緩,扶音驚喜地站起身來說道:“程鯉,你怎麼來了?”程鯉走到桌子邊說道:“有消息要告訴你們。” 顧枝察覺到竹屋裡有其他的聲音便走了進來,他看見程鯉坐在桌邊便問道:“出了什麼事嗎?”程鯉看了看扶音和顧枝,然後又看了一眼坐在桌邊的靈霜和出現在後院屋簷下的顧生,扶音點點頭說道:“沒關係的,有什麼事就說吧。”程鯉便直接說道:“他去挑戰天坤榜第七的齊境山了。” 顧枝皺起眉,他走到桌子旁坐下看著程鯉問道:“什麼時候的消息?”程鯉答道:“就在昨日收到的消息,很快便傳開了,而且決鬥的地方也已經確定,就在奇星島東側的點星島上。” 顧枝沉默起來,而靈霜卻已然震驚得不知該說什麼。“齊境山”這個名字對一直以來都向往著絕世高手的靈霜來說簡直是如雷貫耳一般,在“戮行者”還未橫空出世之前,齊境山是除“地藏”外唯一一個以非島主身份高踞天方榜的大高手,現在居然有人要與之決鬥? 顧枝沉聲說道:“齊境山已經答應了?”程鯉點點頭,顧枝想了想說道:“我要這段時間以來他的所有行蹤和消息,另外再給我一份齊境山出手的信息。” 說著,程鯉便從懷中拿出了一份竹簡來,她遞給顧枝說道:“樓主說你一定會要這些東西,便直接讓我帶來了,隻不過那齊境山出手的次數實在屈指可數,所以看不出什麼來。”顧枝微微愣了愣,不過想到許多年前在醉春樓中梳理那些諜報信息的往事,便無甚意外地點點頭,翻看了幾眼竹簡之後遞給扶音,然後看向程鯉問道:“你要去找他對嗎?” 程鯉沒有猶豫地點點頭,顧枝說道:“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做,但是決鬥這樣的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的,可能這其中會有什麼其他的事情,我知道攔不住你,你務必要多加小心,有任何異常便立刻傳信給我們。” 程鯉點點頭便要起身離去,顧枝卻走到屋中拿出一卷竹簡,說道:“你將這個交給魚姬,以任何能夠達到的途徑將這些內容傳播到奇星島每一處地方去,無需讓人知道出處。”程鯉接過撰名“端元先生”的竹簡,點點頭然後便離開了。 扶音走到顧枝身邊,憂心忡忡地問道:“不會有什麼意外吧?”顧枝沉聲說道:“我不知道那小子是怎麼想的,沒事挑這種高手決鬥是為了什麼?程鯉我們是攔不住,她那一門心思早就下定了決心,我們勸不住的。”扶音看著顧枝:“那我們怎麼辦?”顧枝搖搖頭,應道:“我再看看吧。” 說完,顧枝接過扶音手中的竹簡,便開始事無巨細地小心琢磨起來,顧生隻是捕捉到了其中提到的幾個在武道修行之人中還算是如雷貫耳的名字,可是卻也猜測不出更多,於是他便自顧自走到屋後竹林中繼續修煉去了。 自不必說道夜裡竹屋中隻剩下了兩個女子時的追問和回答,不過終究靈霜也沒有問出來確切的答案,畢竟是事關那幾個人的事,扶音也不想多言直接暴露了他們的身份,而且這種事情說起來可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的,也許有朝一日當那些所謂傳說都成了往事,才能夠隨意提起吧。 就這樣,沒能打聽出什麼江湖秘聞的靈霜不甘心地睡了過去,扶音卻憂愁地睡不著,她能夠感受到顧枝的憂慮,於是她也自然擔心了起來,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決鬥究竟會發生什麼呢? 顧生對於顧枝的身份已經有了確切的猜測,當年“修羅九相”和“地藏顧枝”的故事這些年在海外許多島嶼上都足夠引人注目,所以自然知道他的身上還有著許多的隱秘,他沒有多問什麼,反正這段時間都自會跟在顧枝身邊,一切事情隻需看著就好,若有需要自己的地方自然也責無旁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顧生很少與人這般地相處過,或者說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與“親人”為伴,不過他會慢慢學著如何與親近之人相處,慢慢地,也許就會找到自己的一個家。 守孝七日的時間已經過去,顧枝和扶音將竹屋收拾好之後便落了鎖,顧枝將離開賦陽村的消息傳給了蒼南城裡的武山,之後等他們離去了,自然還會有武山來照顧竹屋,至於那間木匠鋪子,顧枝不在便是開與不開都無甚關係了。 告別了賦陽村裡的幾位相熟之人,顧枝和扶音便帶著靈霜和顧生重新踏上了前路,他們自會一路向著東境而去與神藥學院的隊伍匯合,至於半月之後的點星島決鬥,隻能是既來之則安之,既然早先得知了這消息,顧枝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理,哪怕知道那家夥的實力在這些年肯定也是有了長進,可是直麵成名已久的齊境山,還是需要多加謀略才好。 沿著煙塵彌漫的土路走著,很快便走上了山間的商路,狹窄得隻容得下一輛小小的馬車,靈霜和顧生走在前方,顧枝背著藥箱和行李與扶音走在後方。 站在山路的巖石上舉目望去,賦陽村的影子模糊地閃爍著,在璀璨的光芒下熠熠生輝,顧枝和扶音並肩而立,他們看著那熟悉的山、熟悉的屋舍還有熟悉的人,輕輕地道了一聲再見。 從此山高路遠,家鄉仍舊在原地,可是卻再也無人等著遊子歸來,離開了家鄉的人,至此相依為命,無論前程如何風景,並肩攜手,不負此生。 光落在他們的身上,籠罩著,依偎著。 他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