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陽村醫館的院子外,扶音看著病癥得愈和家人們攜手走回家中去的孩子們臉上那歡欣的笑容,終於卸下心頭的壓力舒緩了一口氣,總算是將這場瘟病消散了去,否則不知道是否還會有多麼嚴重的後患。 扶音獨自站了一會便走回院子裡,她雖然心生輕緩臉上卻無甚喜色,她隱隱覺得顧枝去見魏先生是有什麼大事,心中有了猜測,便多了幾分苦悶和無可奈何的無力感受。 扶音走到了醫館的門前卻突然被一道身影堵住了去路,她抬眼一看,卻是一個身披甲衣的護衛,正是護衛青藤的那些甲士的打扮。扶音看著甲士麵色肅穆眼神冰冷,就那般站在自己身前堵住了道路,不知為何想起來當年那些高高在上的城主來“請“先生時的姿態,她皺著眉問道:“請問有何事嗎?” 那甲士冷冷說道:“殿下有請。”扶音環顧了一圈院子,卻是不見了青藤的身影,方才應該還在幫著收拾藥草才對,一轉眼竟不知所蹤,她看向甲士問道:“請問是所為何事?為何不能在此處直接與我講。” 甲士隻是繃著臉回道:“殿下在山上等著姑娘,請隨我來。”說完,他直接邁開步子就往院子外走去,扶音看著等在院子外的幾道魁梧身影,不想惹出太大的麻煩,她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跟著那幾位始終一言不發一身肅殺氣息的甲士,扶音一路來到了青瀲山的一處位於半山的崖畔,看著站在巖石上舉目遠眺的青藤,扶音麵色不變地走上前去,問道:“請問殿下找我來有何事嗎?” 青藤轉過身來看著扶音,臉上帶著親和的笑意,說道:“扶音,你不必叫我殿下,還像平常那般喚我青藤就好了。”說話間,扶音察覺到護衛在一側的甲士都退了開去,隻留下了扶音和青藤站在一處。 扶音看著青藤不說話,青藤躍下巖石不再高高在上地看著扶音,他走到扶音身旁,並肩望著遠處隱隱約約的城池,說道:“扶音,我很快就要離開了,應該是無法與你們一同回到光明島了。”扶音點點頭說道:“殿下畢竟身為皇子,怎麼能夠一直與我們做這般閑散之事,自有更多大事需要殿下處理才對。” 扶音當然不會沒有注意到這幾日以來青藤一直以處理要務為由躲著不去仲陽村相助,更不用說在光明島時那有關青藤的諸多隱秘之事,大多都與醃臢和晦暗相關聯,扶音本就對青藤無甚好感,而且青藤在光明島求學時,雖然一直隱著來歷卻還是仗著皇子身份有著許多自以為掩瞞極好的驕蠻行徑,扶音向來最為厭惡以勢壓人之人,她總不免想起當年魔君治下時的昏暗世事。 青藤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是不想回去金藤島的,那些個勾心鬥角的皇位之爭實在惹人厭煩,隻是我父皇如今病入膏肓,那幾位皇兄又實在太過無能昏庸,總不能看著他們一手毀掉金藤島,若我隻是一個普通之人,能夠與大家一同行走天下懸壺濟世該有多好啊。” 扶音神色冷淡說道:“殿下既然貴為皇子,自然便該有不同的責任。” 青藤看向扶音,說道:“扶音,你果然聰慧通透,了解我的苦衷啊。”言語動容,可是有幾分真心就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扶音看著遠處問道:“殿下今日找我來便是為了道別嗎?”青藤點點頭說道:“此是其一,還有一事我想了許久總覺著應該在離去之前告訴你。” 說著,青藤走到扶音身前直視著她的雙眼,認真說道:“扶音,你願意跟我回去金藤島嗎?”扶音微不可察地後退了一步,神色不變,甚至沒有絲毫的驚訝慌亂,隻是平靜,青藤不知為何感到了強烈的不安,但很快又轉變為了惱怒,他耐著性子等待扶音開口。 扶音看著青藤的雙眼認真說道:“多謝殿下的美意,隻是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了,而且這一生也非他不可,所以隻能辜負殿下好意。”青藤皺起了眉,這種情況雖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是扶音這般決斷毫無猶豫的姿態卻讓他感覺自己此時仿佛成了一個笑話,拙劣地扮演著什麼可笑的角色。 青藤努力控製住神色的變化,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非他不可’?扶音,你真的確定你對那人已經是如此的心意了嗎?“扶音點點頭沒有說話。 青藤轉過身去背對著扶音,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就是你那位兄長顧枝對吧?我本以為這一路走來你會有所改變,可你怎麼還是被蒙蔽了雙眼呢?” 扶音沉聲問道:“殿下這是何意?” 青藤冷笑一聲道:“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木匠,店鋪的門麵還不如一處茅屋,更不用說他身無所長根本沒有能夠保護你的能力,這樣的人值得你托付終生?” 扶音搖搖頭說道:“不是這樣子算的,地位權勢的高低或是財富力量的多寡,無法輕而易舉地定義一個人,更不應該作為選擇一個人的唯一緣由,更何況,旁人毫不了解的幾句評點又如何去說明白一個人呢?所以,我的選擇不隻是取決於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更在於他與我在一起時是何模樣。” 青藤轉身看著扶音:“可是生活不是這樣子簡單的事情,這樣的他沒有辦法在以後為你抵擋那些險惡的困境,你們隻會在生活的折磨下終究散落,留下一生的缺憾。所以選擇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一步錯步步錯,若是因此負了終身那就是如何也挽回不了的了。” 說著,青藤上前一步,說道:“扶音,我知你誌向廣闊絕不會拘泥於一隅之地,若是因了一個無能的人而抱憾此生那該是多麼的無奈,你真的想好了嗎?那個人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你既然已經走出了方寸之地,為何還要畫地為牢?” 扶音向後退去,她離開青藤的身邊走到了山崖邊看著底下蜿蜒的溪流,她柔和地笑著,語氣堅定,一字一句說著:“如果真的是畫地為牢那麼他當初就不會送我離開,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從不會阻攔,他說過,即便我想去看遍這世間無數繁華他也便跟著我去,無論天涯海角。這不是什麼輕飄飄的情話,隻是從少時起便相伴的承諾,於是便足夠心動此生了。 當初我想過要去光明島時,他隻擔心我會不會不習慣那裡的環境飯食,卻沒有逆著我的意思非要跟著一起去,他比誰都要清楚一個人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不應該受到拘束的,隻有自由自在地遨遊才能找尋到內心的答案。他就是這樣的人,他不需要滿足任何人的看待,他隻需要一直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就足夠好了。” 說著,扶音轉身往山下走去,再也沒有看青藤一眼,揮揮手說道:“殿下也不用再在我們身上耗費心思了,扶音這一生心上有著一人便足矣。”她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沒有回頭。 青藤站在原地,他摩挲著手指看向不遠處的隱約村落,還有那穿梭而過的人影閃爍,他低聲說道:“我真是對他越來越感興趣了呢。”他揮揮手,身後有黑衣身影顯現,他低聲吩咐,不知又有了什麼謀劃。 日落了,夜幕緩緩漂浮而來,遮掩住天際的光明,燈火亮起,人間安寧,顧枝站在竹屋外,山林的簌簌聲隱約入耳,他並不知曉,可是臉上早已落滿了淚水,眼中朦朧視線出現了一道熟悉身影,清脆風鈴聲響起,敲在心上,似乎輕微的聲響便打破了心中什麼珍貴的東西,他低聲沙啞著說道:“阿音,魏先生走了。” 扶音一步步走來,她低下頭將顧枝攬入懷中,她倚靠在顧枝的肩上,慢慢地潤濕了衣衫,屋簷下燈火閃爍,卻照不出他們的影子,就那般躲在黑暗裡,宣泄著委屈和苦痛,隻有他們兩個人,相互依偎著,似乎要把彼此的靈魂都揉在一塊,從此一切悲傷都一同背負。 當天光再一次籠罩住賦陽村,滿是蒼白。屋簷下、門扉上、牌匾處、甚至沿著每一條狹長街巷之間都懸掛著慘白的綾布,迎著風無聲地飄蕩著,山路上走來兩個並肩攜手的身影,他們穿著粗麻白衣,神色黯淡。 村民們早早地來到了院子外,安安靜靜地圍著一個個圈子將院子繞在其中,他們低著頭輕聲哭泣,默默悼念。孩子們不明所以卻靜靜地站在大人們的身邊,他們好奇地看著神色肅穆的人群,不知道為什麼似乎永遠堅強的大人們會這般的傷心難過,更不知道為何所有人都來了魏爺爺家的院子外,難道大人們也喜歡聽故事嗎?可是,魏爺爺呢...... 栗新站在院子裡,和其他幾位年輕人將準備好的棺槨擺放在樹下,他們看著躺在一張白布下的模糊身影,感受到了深深的悲戚。 說起來,這個老人似乎已經許久沒怎麼在村子裡走動,但以前村子裡誰家出了什麼事都是這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出來號召大家一同相助,許多年前這老人回到村子裡時還帶著不少金銀錢財,卻沒過多久便都散去了,不是為了這一戶人家屋舍的修補就是為了那一家新娶的媳婦,他總是大大方方地將所有東西都送出去卻不求回報。 他一個人住在這處小院裡,沒有子嗣晚輩照顧卻還是足夠安然自在地獨自過著日子,他會與年輕人一起到山裡看狩獵野獸,也會與農夫到田地裡收割粟米,許多年前也是他在院子裡建起了僅有的一間小小的私塾,孩子們小時候總往那兒跑,就在那裡聽了許多故事,看了許多的書。 而現在,村子裡的私塾早已變成了青羊小院,而這座孤零零的院落裡隻剩下了獨身的老者,當年的那些孩子們都長大了,他們生兒育女有了自己的家,可是卻才發現自己已經許久未曾與老人坐下來聊上幾句,世事許多無奈便在於此,太多人腳步匆匆,隻是為了生活,於是便離著當年的老人和流逝的過往越來越遠,到了最後,滿是遺憾。 人群緩緩散開,少年和少女並肩走過,人們拍拍他們的肩,目送著顧枝和扶音走進院子裡。雖說老人沒有兒孫,可是這兩個年輕人卻是與老人最為親近的,這麼多年他們也都不時往老人這兒來,在人們眼中已是與老人的兒女一般了,所以這最後一程自然也是要由他們來操持。 隻是,短短幾年時間,這兩個在賦陽村許多人看來依舊算是孩子的少年少女,卻不得不親手送走自己最為親近的兩個長輩,是否太過嚴苛殘酷了些?於是人們隻能去責怪時間和命運太過殘酷,竟是要逼著人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長大。 顧枝鬆開扶音的手走到了棺槨邊,他伸出手摸了摸嶄新的紅木,輕聲對著一旁的栗新說道:“這棺槨應當是用不上的了,先生臨終前說了無需入土立碑,他想再出海去看看。” 顧枝說的隱晦,栗新卻聽得清楚,不自覺地咬緊了牙關,他招手示意其他幾人跟著自己去準備好柴火,然後院子裡便隻剩下了站在屋外門檻上的老仆和樹下的顧枝與扶音。 老仆看了看顧枝,轉身走進屋子裡拿出一卷竹簡來遞給顧枝,說道:“這就是大人臨終前所寫的書卷,他讓我交給你。”顧枝接過書簡,看著其上的“端元先生”沉默了起來,他翻開書簡,看著那深刻的字跡,一筆一劃地寫著一個人此生所見的一切風景,沒有黑暗冰寒,隻有漫天四溢的燈火闌珊,還有垂下天幕的世間安好,足夠刻入眼底心中,滿懷憧憬。 顧枝將書簡小心收好,然後感受到了扶音伸出手掌輕輕攥住了自己的衣袖,他回過頭看向扶音,聽著她說道:“真的要火葬嗎?”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還有啜泣聲隱藏在其中。 顧枝握緊了扶音的手,沉聲說道:“我們便聽魏先生的吧。”說完,他牽著扶音的手來到院子的門前看著賦陽村的村民們,他清了清嗓子說道:“鄉親們,魏先生生前說了,大家不必為了他多做什麼,他走得沒有遺憾也無需再在生後麻煩其他人了,多謝大家今日前來。” 他神色平淡,不見悲喜,可眼底的陰霾卻濃鬱得如何也化不開。 話語落下,栗新和其他人已將柴火在院子裡搭起來一個高高的木架子,然後顧枝便和他們一起將魏崇陽冰冷的屍首小心地擺放在木架上,扶音持著火把猶疑地走來,她的手顫抖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四散飛舞,顧枝的手伸了過來握住了扶音的手腕,他們一起拿著火把走近木架,然後將熊熊的火焰親手點燃,吞噬了那個身影,模糊閃爍卻又無比熟悉,就在這一棵初見的樹下,完成了離別。 人群慢慢散去,生活總要繼續,悲傷隻能留在心底卻不能桎梏住手腳,人們復又忙碌起來,有時候便是這樣慢慢地就忘了悲傷的感覺,然後許多年以後,也許在某一日便被回憶潤濕了眼眶,然後強烈地思念起來。 顧枝和扶音來到了海岸邊,顧枝懷裡捧著一個嶄新的陶罐,這麼一個小小的罐子卻就裝著曾經那樣鮮活的一個人,昨日便還與自己在這裡說著話,可今日卻就天人永隔。 扶音的手裡攥著一封書信,她緊緊地握著,似乎隻要一不小心,風一來就會被扯碎了一般。 扶音站在原地看著顧枝走向海浪,看著他跪在地上將細碎的粉末撒入海裡,她看著他彎著腰低著頭,他的背影微微顫抖著,那在人前強撐的冷靜在這一刻無需遮掩,他在哭,她走到他的身後,他們依偎在一起,肩並著肩。 一年前似乎也是這樣,當拚了命趕回來的她看著他跪在竹屋前那般的脆弱不堪,那般鮮血淋漓地傷痛著,她咬著牙也止不住的淚水便奪眶而出,那一日天地之間仿佛再沒有了光亮一般,即便是當初黯淡的世事也沒有這樣的渾濁黑暗,那盞始終等著離人歸家的燭火熄滅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徹徹底底的熄滅了,他和她便再也無家可歸,他們走得那麼遠,而這家裡卻隻剩下了一具冰冷的屍體,沒有絲毫的溫度,更不會再像往日裡一般的說笑玩樂,再也不能嚴肅地責問,更不會伸出手拍一拍他們的肩,那樣的溫和。 那時細碎的蒼白比白發還要黯淡,沒有一絲一毫的色彩,連天光都不願見一見,更泛不起任何的光澤,他們抬著棺槨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人們聚集著愈來愈多,無聲無息地跟隨著,他們甚至不知道那個死去之人具體的名姓,可他們卻知道有許多人的性命都因他而得以延續,如此仿佛神明一朝隕落,天地間都不復光明。 最後石碑落下,無字,無聲。一個人的生命便就此落下了帷幕,可是哭泣的他和她卻突然發現,原來多少的往事也已經隨著黃土掩埋,而他們,其實都對過往一無所知…… 就像此時此刻一般,他們送別著那個始終慈祥和藹的老者,心上疼痛無比,往日的細碎過往就那般洶湧地占據了所有的心神,那樣的清晰,讓人如何忘得了? 從此以後,他們再也沒有可以歸去的地方了,再也不會有人在某一處等著他們回去,然後沏上一壺茶,說一段故事,從此的從此,他們便長大了,再也沒有人能為他們遮風擋雨,再也沒有人會將世間的道理講述著,他們隻能跌跌撞撞地走進人間,隻此一生,相依為命。 有時候成長就是這樣無跡可尋的事情,在某一刻擦乾了淚水就要站起身來繼續往前走去,隻要身邊還仍有那一人為伴,便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