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緩緩流逝,好不容易從殺戮和征戰中閑散下來的眾人在城裡休養遊玩了數日,然後便在顧筠的帶領下回到了南境的賦陽村。 賦陽村依靠著青瀲山和外海,已然是奇星島南境的最遠端,在太平世間便算得上是離群索居,因此那十幾年魔君禍亂的險惡時期,賦陽村還是足夠安穩,那時不少人都舉家遷移到了賦陽村周邊,以至於賦陽村外錯落地立著許多簡易的茅草房屋,風一吹便好似搖搖欲墜。 一行人站在村外那條早已覆蓋了些雜草的土路上,看著眼前的景象沉默不語,顧枝微微皺眉,輕聲道:“哪怕是躲起來,可日子也終究不可能好起來。”顧筠嘆息一聲,輕輕地說道:“走吧。”然後便當先走進了村裡去。 這麼一大堆人一齊回到了幾乎與世隔絕已久的賦陽村,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騷動,更不用有幾位腰間和手上還拿著刀劍等兵器,看起來便泛著危險的鋒芒,若不是有顧筠站在一側,恐怕有不少村民都要嚇得躲起來了,倒是顧枝似乎早有預料,早將綠竹刀鞘丟給了周厭拿著,然後大踏步走到了村子中央。 村民們都匯攏過來,連著村外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們,他們看著站在村子中間的顧枝叉著腰清了清嗓子喊道:“各位鄉親們,你們無需再擔心害怕什麼了,魔君已被奇星島的新任皇帝陛下除去,從此奇星島重復太平,大家也可以不用再躲在偏遠之地,自可以走出山林回到城裡去,如果有想要留下來的人,我們也會幫著重建屋舍村莊。賦陽村隻有這方寸之地,但是沒關係,我們可以再重新建起新的村莊,重新開始生活。” 賦陽村的村民們自然都認出了顧枝來,他們聽著顧枝的話語高呼起來,既是因為魔君已被除去奇星島重得太平,也是因為當初那個小小的孩童在無人所知的遠行之後已經長成了一個真正的少年,人們在少年的身上看到了顧先生的坦蕩和禮義,還有魏先生的擔當和氣度。 雖然人們眼裡的顧枝變得不一樣了,但其實站在顧枝身旁的扶音卻清楚地看見了顧枝顫抖的嘴角和攥起的拳頭,顯然也是沒自己表現出來的怎麼膽大,扶音淺淺地笑著,在顧枝的身旁安安靜靜地陪伴,顧筠站在他們的身後,他看著兩人的背影在陽光下鋪撒出模糊的影子,緩緩交錯,顧筠不知為何也笑了起來。 而另一邊,周厭被於瑯緊緊拖著才沒有沖上去找顧枝理論,周厭不滿地嚷嚷著:“這小子自己想做好事拉著我們乾什麼,我可不想做什麼搬磚建屋子的活。”於瑯翻著白眼道:“那你沖上去找他有什麼用啊,這一路上被打趴下的還不夠啊。” 周厭在於瑯的束縛下掙紮著,低聲吼道:“誰說我打不過了。”他正吼著,徐從稚站在一旁冷冷地補上一句:“你確實打不過。”周厭轉過頭就向徐從稚咬去,罵道:“你信不信我連你一起打了。”徐從稚聳聳肩回道:“你也打不過我。” 就在另一輪沖突即將上演、周厭也將再一次被打趴下時,黃草庭笑著插嘴道:“行啦,你們這群小子就是嘴硬,剛才顧枝在村子外麵說要幫著那些遊民再建一個家,你們可都沒什麼意見啊。” 顧枝自不會去理會那邊的吵鬧,他也沒想到村民們會這般支持著自己,不過在他眼中賦陽村的村民們其實已經如同自己的親人一般無二了,所以他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大家依舊隻能躲在這種偏遠之地,既然這世間都已經發生了改變,那為什麼人們不能為了自己去尋找其他的東西呢? 是的,他已經有了答案。 人群中走出來一個佝僂著背的老者,顧枝行禮道:“劉村長。”老者笑著與顧枝拱手回了一禮,然後轉身麵對圍繞著站在周邊的村民百姓們說道:“各位鄉親們,我們已經無需再躲避著魔君和惡鬼的統治了,如今新皇登基天下重得光明,大家可還記得以前的日子?現在我們就慢慢地找回曾經的生活吧,太平盛世即將來臨!” 賦陽村的劉村長是幾十年前跟著辭官的魏崇陽一同來到此處的,聽說當年也是一等一的大官,所以這些年賦陽村的百姓們都對劉村長頗為信服。聽著劉村長也說起外麵的世道已經大不同,村民們這才徹底地信了,他們歡呼起來,然後湧上來拉著顧枝七嘴八舌問起如今奇星島是何模樣,他們隻知道顧枝這兩年一直沒怎麼在村子裡出現過,應該是去了外麵,卻並不知道顧枝究竟去做了什麼。 顧枝笑著回應大家的問話,有問必答,隻是避開了自己真正的歷程。 許久之後顧枝好不容易才找了個借口脫開身來,然後看見了站在一旁攏著手露出笑意的劉村長,顧枝走過去說道:“多謝劉村長相助了。”劉村長擺擺手回道:“既然當了這村長就該做些該做的事,這沒什麼的。” 賦陽村當年也是由躲避苛捐雜稅的先人遷居至此而興建的,多是各家各姓分居,彼此之間並無太多血脈牽連,也沒有太深的宗族觀念,所以對於一個外來之人擔任村長之職並無抗拒,隻是當年對於並不相熟的劉村長,百姓們還是存了幾分疏遠,後來隨著劉村長為村裡做了許多實實在在的事情,百姓們才真真正正地將劉村長看作了自己人。 劉村長看向不遠處的顧筠和扶音,問道:“顧先生離開賦陽村,是行走天下懸壺濟世去了吧?”顧枝笑著點點頭,應道:“什麼懸壺濟世,先生就是帶著扶音一起為百姓們多做些事情而已。”劉村長也笑了笑,然後拍了拍顧枝的肩膀說道:“想來你們趕路回來也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顧枝應了一聲,然後目送著劉村長走遠去,這位聽說當年跟著魏先生一同來到村子裡的老人,雖然一直不肯承認,但當年應該也是在朝裡做了不小的官職,如今卻甘願來這偏遠村莊做一個村長。顧枝總不免覺得魏先生是個有極大魄力的人,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心甘情願跟著他的能臣,更有劉村長這樣哪怕魏崇陽辭官也要跟著一道的忠心之人。 聽說如今魏先生又重新執掌了宰輔的位子,還號召了好一些前朝的老臣重新入朝為官,想來不久之後的奇星島就將真正的百廢俱興了。隻是顧枝也有些遺憾,在北境和皇城之前,都沒能與魏先生重逢,仔細想想,也已經許多年未見了。 顧枝走回到顧筠和眾人的身邊,然後看著相互攀談離去的村民和遊民們,說道:“走吧,回家。”說著,他轉過身當先向著村後那條熟悉的狹窄山路走去,他的心裡,那座竹屋的模樣慢慢清晰起來,然後出現在了眼中,這一刻的他覺得無比的輕鬆,仿佛世上一切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了,隻需要回到家中,就足以愜意安詳。 竹屋自然是容不下這麼多人的,於是顧筠便出了個主意,在屋後的竹林裡多建幾間竹屋,當然,不可能是顧筠和顧枝動手,所以周厭和徐從稚隻能拉著臉研究怎麼建起一間屋子,倒是其他人反而饒有興致地開始討論著該建造什麼樣的房子。 畢竟都是習武之人,再加上如今沒什麼事值得去煩心,隻不過用了幾日,八間簡單的竹屋就出現在了竹林之中,若是不注意去看都幾乎察覺不了。而當初對於自己造屋子頗為不滿的周厭和徐從稚現在反倒頗有興趣,這幾日又拉著於瑯一起到青瀲山裡建了一間木屋,還挖了一個極深的坑洞,說是以後可以到山上去打獵,作為休息之所。 顧枝自然不會由著這些人一直這般胡鬧玩耍,閑散了幾日之後便都被顧枝拉到了賦陽村西邊的一處荒野上,看著忙碌其間已將所有雜草亂石清理乾凈的遊民,周厭有了不好的預感,他看著顧枝說道:“你不會是說真的吧,你真要幫他們建村子?” 顧枝叉著腰點點頭,笑瞇瞇道:“那當然了,再說了你們這兩天不是挺喜歡建房子的嘛,這不,多好的機會啊。”說完,顧枝一把攬住周厭的肩膀,硬生生將差點就要轉身逃跑的周厭給扯了回來,拖著就往已經見了雛形的村門走了過去。 於是,這群在外麵四處征戰無所不能的武道高手,早已在口口相傳間成了拯救奇星島的大英雄的“修羅九相”,現在就這樣在山野之間搬運木石建造房屋,哪裡看得出什麼高人姿態,若是有知道的人看見了,恐怕都要懷疑這些人真的是能在守衛森嚴的城池裡殺進殺出的兇煞人物嗎? 其他人是如何想的自然無人得知,不過這些人自己倒是樂在其中,黃草庭和武山早已和村民們相熟,周厭和於瑯還有徐從稚這些年輕人也在稚嫩女子的羞澀眼神中慢慢得意,而從來對世事都不怎麼上心的傅慶安也饒有興致地忙碌著。 至於魚姬和程鯉自然不可能做什麼重活,雖說以她們能夠自己建起一間屋子的實力是不會做不來這種活的,但總不能隨意動用武道真氣嚇著了普通人,於是扶音便領著她們一同去采買一些必需之物。 就這般熱火朝天地乾著活,不知不覺秋風襲來,落葉慢慢堆積,然後冬天又臨近了,寒氣慢慢地飄揚起來,而座落在賦陽村西側的仲陽村也終於有了模樣,這麼個名字是顧枝仿著賦陽村所起,倒也算是不錯,至少顧枝自己是頗為滿意。 眼看著年節將至,新的村莊也建了起來,人們的臉上開始洋溢起幸福的笑容,發自內心的喜悅溢於言表,大紅的燈籠掛起來,嶄新的春聯張貼在屋簷下,於是人間的暖意便熱烈地灼燒起來,明晃晃地鉆到人心裡,希望就這麼燃起了火焰。 這一日是除夕,顧枝帶著一群吵吵鬧鬧的少年在竹屋旁忙活著準備飯食,武山帶著扶音在屋外張貼著對聯和“福”字,鮮艷的紅色圍繞著屋子滿滿當當地充盈著,扶音開心地笑著,她自小便喜歡熱熱鬧鬧的,更喜歡年節時大家圍在一處,那種溫暖到心上的安適,讓人足以忘了世間多多少少的繁雜。 黃草庭和傅慶安拎著好幾壇從城裡買回來的好酒從山路走來,魚姬和程鯉在竹林裡按著扶音的主意將小小的紅燈籠掛滿了枝頭,顧筠就坐在屋簷下的竹椅上,麵帶笑意。 時間總是不緊不慢地流逝著,有時回頭看一看卻才發現許多的事情早已付了過往,而記憶裡還剩下了多少的痕跡?搖晃的燭火,朦朧的光亮,模糊的視線,喝一杯酒,問幾番曾經。 竹屋裡,不大的桌子圍滿了人,顧筠舉起酒杯說道:“新的一年即將到來,新的一切也終將開啟,敬往後的每一日!”說完,他仰頭一飲而盡,酒液入喉,尋一段過往。 有時候喝著酒並不是為了買醉,更不是那一口的灼熱,而是在那段迷蒙之間模糊出現的過往的影子,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就那樣再次相伴左右,以此似乎足以聊慰餘生。 慢慢地,酒壇隻剩下了空蕩蕩,漫無目的地在地麵上滾動著,扶音扶著顧筠進了屋子裡休息,然後站在門前亮堂堂的燭火裡看著躺在湖邊草地上的九人,心裡暗暗說道以後不能讓顧枝喝太多酒了。 顧枝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搖晃著手裡的酒壺,昂起頭看著天上皎潔的明月,他似乎自言自語一般地問道:“今後該去何處呢?”徐從稚坐在顧枝的身旁,他喝了一口說道:“我想出海去。” 顧枝好奇地看著徐從稚,問道:“你想要去哪?”徐從稚搖搖頭回道:“我不知道,這天地這麼大,何處去不得,倒不如走到何處便去往何處。” 程鯉安安靜靜地坐在徐從稚的身邊,她靜靜地聽著他的話,卻一言不發。顧枝看了一眼程鯉,然後問道:“你打算自己去?”徐從稚愣了愣,然後似乎在想著什麼地答道:“嗯,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程鯉抬起頭看著徐從稚的背影,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顧枝皺著眉看向程鯉:“為什麼想要自己出去?”徐從稚自然已經察覺到了顧枝的視線,但他卻隻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地說道:“沒有為什麼,有些事情總是要自己去做的。” 說完,他就不說話了,看著不遠處的湖邊發著呆,似乎那輪模糊的明月有什麼奇怪一般,程鯉還是靜靜地坐在他的身後,他們都在沉默。 顧枝搖搖頭,他看了一眼身後燭火深處,然後眼中就隻剩下了那一個人。少年哪有什麼埋在心裡的傷痛和苦悶,自然也不會有難言的憂愁,於是他的熱烈坦坦蕩蕩,也在心裡刻下了終生。 就像許多故事的結尾,那般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傳說總是一句平淡的言語做了收尾,壞人總會得到應有的懲罰,而好人和英雄也會一起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也許這才是所謂的生活吧,人生哪有那麼多的跌宕,到了最後總要走到紛亂的人間去,因為那才是一段人生的征途,也許歸於平淡,也許充滿了苦悶和無聊,但是就那樣安安穩穩卻已足以走完一生。 徐從稚在一個尋常的清晨乘著輕舟離去,程鯉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也什麼都沒有做,她跟著魚姬去了醉春樓,黃草庭說自己厭倦了流落天涯於是跑到蒼南城開了一間武館,也不在意能不能有什麼收益,隻是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就夠了,於瑯拉著無所事事的周厭也跟著黃草庭到武館裡做一個教授武藝的先生,而傅慶安卻不知怎麼找到了不再穿著青衣的謝洵,然後在小巷裡開了一間小酒館。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而開啟了這個故事的少年站在海岸邊,看著海麵不言不語。 顧筠走到顧枝身邊,他看著遠處乘著海風而去的一艘客船,問道:“你居然真的沒有跟著她一起去?”顧枝搖搖頭說道:“扶音說的對,人們總應該有自己所該去追尋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沒有誰應該為了誰而活,路總在前方,停滯不前是走不完一生的。” 顧筠看著顧枝,問道:“那你的路呢?”顧枝笑著拿出腰間的酒壺,搖晃著道:“這麼深奧的問題我可捉摸不出來,先走著囉。”顧筠奪過顧枝的酒壺喝了一口,說道:“別拉上我就行。” 顧枝無奈地說道:“先生,你就跟我一起到蒼南城去嘛,雖然我開的是木匠鋪子,你也可以在一邊開間醫館不是?”顧筠將酒壺拋回顧枝的手裡,揮揮手走開去了說道:“我住在山裡挺舒服的。” 顧筠背對著顧枝走遠,然後確認自己已經離開了顧枝的視線,伸出手扶著一側的樹木,壓抑著喉嚨之間那股湧來的血腥味,他彎下了腰,疼痛席卷了全身,他咬著牙,臉色蒼白。可是為何沒有痛苦,隻有釋懷? 顧枝看著顧筠消失的背影笑著嘆了口氣,搖搖頭看向了遠處的海麵那消失的船隻,他的身後有一個魁梧身影靜靜等待著,武山抱著雙臂沉默不語。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直到夜色降臨。 人們總說世間無不散之筵席,但是世間也總有離不散的人,即便相隔天涯萬裡,可是捧在心裡的那個人卻是如何也無法割舍。 此後無論分隔遙遙,相距歲月。 她站在燈火闌珊的欄桿處,他飄搖在茫茫的海麵上,是否各自想念? 他站在木匠鋪子小小的院子裡,看著樹上的鮮花搖落幾層;她走在學院精致的園林裡,仰起頭看著明月的光華泛起幾層漣漪。 他們互相思念。 風鈴聲,輕輕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