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眼前是一片汪洋,風雲起時洶湧波濤,無風無雨時亦厚重地沉默著,一層一層堆疊,無數浪花散作碎屑,飄搖在天地之間,噬著人的心魂直往海底沉去,自此沉淪再難掙脫,這就是那一片海的力量,哪怕是無聲無息地卷起千層浪,也足以將莫大的磅礴撞進人心去。 於是千百年來,有多少人離開了海岸,乘著揚帆的船日夜漂泊,為的隻不過是眼中能得見這一片汪洋的全貌,可是多少的人隻不過是見著了又一座島嶼便停下了腳步,或許是因為置身於茫茫大海之中終究還是迷失了自我和內心,又或許對於隻是到了另一座島嶼便算是遠航? 即便如今各大島嶼之間流傳的海圖在這數百上千年間幾經更改,可是誰也難以說對於這海洋的全部已經知悉,哪怕是那些親手繪製出海圖的求道研學之人,就算是窮盡一生,也難以了卻心上一見汪洋盡處的心願。那麼所謂的“蓬萊”和“中心”又在何處? 若是不再想著那些傳說裡的故事,不去執著於追尋蓬萊仙界,以及那籠在海圖四周的未知之處,那麼如今劃分清晰的八大海域也算是將一百零八座島嶼都囊括了進去。 雖然當年作為汪洋居中的光明島率先以八大海域繪製海圖引起了一場早已化作了忌諱的戰事,可是隨著島嶼和海域的格局在數百年前的光明大會之後徹底定格,無論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權者還是平民百姓,都不免覺得以八大海域如此將遙遙無際的汪洋劃分開來的法子,實在有著獨到的便宜和益處,一片海域之內的島嶼總比其他的要更為團結,互相往來也要更為頻繁。 所以海域的劃分和沿用也就逐漸成了習慣,而光明皇帝為推行連貫所有島嶼的海上商路所正式繪製的海圖,也清清楚楚地劃分了各處海域島嶼所屬的地域邊界,如此也算是有了一幅確切的海上圖紙,指引著許許多多飄在海上的遊人追尋著更為明晰的方向。 願意踏出海岸飄搖在海上的人也愈加多了起來,再加上近些年光明皇帝與各大島嶼協同成立的海上護衛大軍,也為行走海上的人們除去了許多為非作歹的海盜的侵襲,雖不能說在各大海域都完全消除此種威脅,但至少也讓人們安心不少,於是海上不僅多了許多商船,還有愈來愈多的客船出現,更多的人們借此遊覽臨近島嶼,甚至遠跨重洋去那口口相傳的光明島奇星島等享譽盛名的島嶼之上遊覽。至此海上一片興興向榮,蔚為大觀。 這一日坐落於瀚兌海域的嵊臺島邛各港頗為熱鬧,一艘巨大的樓船穩穩停靠在岸邊,港口附近很快吸引來許多湊熱鬧的人,嘰嘰喳喳地對著那樓船指指點點。嵊臺島不算是什麼大島,也就是島上特有的茶園有些名氣,而那特產的餘香茶更是遠銷各地,時常有船隻停靠交易往來,但像今日這樣的大船可是難得一見,於是人們都有些興奮地伸長脖子往船上看去,想要瞧一瞧上麵的風景是多麼的精致美妙。 祁門鏢局的唐翀可就沒有這麼好的興致了,此時他正領著鏢局裡的幾個好手擠開人群,指引著那些早就召集安排好的勞工將一箱箱的貨物運到那艘大船上去。那位聽說是從玉乾海域而來的大老板可是連港口附近那座大城的城主都要禮讓一二的人物,唐翀能夠接下這個差事已經覺得不可思議,更是不敢有絲毫疏忽,再說這一趟運鏢雖說是在海上,但所得的報酬可是不少。 唐翀好不容易擠到了大船之前,他擦了擦汗水將手中那本記錄貨物的書簡遞給一旁一位鏢局的年輕人,囑咐道:“好好盯著,這些貨物不容有失。”那位年輕人點點頭應了一聲便仔仔細細地清點著貨物。 唐翀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低下頭打理了一下衣衫,邁開步子往船上走去,來到最高處的甲板上遠遠地看見了那個站在桅桿下的身影,唐翀硬朗的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跑上前去說道:“榮老板。” 唐翀隻能站在那位榮老板的幾步之外,因為就在這幾步之間站著一位抱著劍鞘的俠客,看那模樣應該是榮老板的親衛,唐翀隻是瞧了一眼,就覺得這位神色冷峻的中年劍客肯定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顯然不是自己所能輕易挑釁的,於是他老老實實地站在幾步之外拱手行禮。 那榮老板聽見了聲音便轉過身來,他那滿臉的肥肉之間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瞇著那雙如黑豆般的眼回道:“唐鏢師,我可是久聞你的大名了啊。”唐翀連稱“不敢當”,榮老板卻隻是接著說道:“這一次護鏢,想來唐鏢師也是知道艱難所在了,我要的不僅僅是護住貨物,還有我那些吵著鬧著非要跟出來的親眷,雖說我也帶了些人,不過還希望唐鏢師能多出出力啊,你放心,報酬自是少不了的。” 唐翀聽著“報酬”趕緊回道:“榮老板放心,我等一定竭盡所能。” 榮老板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便揮揮手示意唐翀可以退下了。 唐翀拱手又行了一禮然後走下船去,他最後看了一眼甲板上嬉笑玩鬧的婦人和孩童,心裡難免有些泛嘀咕:如今雖說這海上太平了不少,可是嵊臺島所在的瀚兌海域可是從來少不了海盜襲擾的,這位榮老板還真是心大,敢領著這麼多親眷到此處來遊玩。 待得唐翀退下去,榮老板看著站在身後的那位親衛問道:“你覺得這鏢局的實力如何?”親衛冷著臉回道:“此人實力算是不俗,他帶著的那些人看來也都是帶著血腥氣的人,應當是比先前那些人好用。”榮老板點點頭,惡狠狠道:“那就好,之前那些廢物拿了那麼多錢卻什麼事也乾不成,還是趕緊換了好。” 那親衛點點頭,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心上有些不安,雖說從玉乾海域到此處來一帆風順,可這瀚兌海域是出了名的險惡,不可能會這麼安靜才對,希望別出什麼意外吧……而這祁門鏢局,親衛又往船下看了一眼,那些人確實是看得出身經百戰的血腥氣的,應該也算得上是不小的助益。 單單是將貨物搬上船就花費了兩個時辰,終於鏢局的人也都上了船,榮老板便示意船老大可以揚帆啟航了,這麼一艘大船駛出港口又引起了不小的騷動,甲板上有幾個好奇的孩子趴在欄桿處看著港口上擠滿了人,興奮地拍著手大叫著,對於他們這些無憂無慮的孩童來說,這趟旅程可算是看足了熱鬧。 這艘船有三層樓高,最頂上的兩層自然是榮老板和他的親眷護衛所住,而最下麵一層便是看管底層貨物的祁門鏢局眾人,他們對於這種安排自然是怨聲載道,但為了報酬唐翀也隻能咬著牙壓住手下的抱怨,他想了想叫上那個方才幫著清點貨物的年輕人一同到上麵幾層去給弟兄們要些好酒好菜,算是安撫一下情緒。 來到甲板之上,卻見欄桿處每隔五步便有護衛守護,盡皆嚴陣以待地觀望著看似風平浪靜的海麵,唐翀笑著對一旁的年輕人道:“看來這位大老板倒也不算癡傻,知道這瀚兌海域不是什麼太平地界。” 年輕人點點頭回道:“是啊,聽聞這幾日那些海盜又不安分起來了,不知道這一路會不會出什麼差錯。”唐翀嘆了口氣說道:“那也沒辦法,富貴險中求,既讓要拿那些報酬就該擔著這些風險。” 說完,唐翀往一處船艙走去,囑咐道:“你先在這裡等我一會,我去和榮老板說一聲,那群隻知道喝酒吃肉的家夥總要讓他們安分一些。”年輕人點點頭,然後自顧自走到一處欄桿邊上等待著。 甲板上灑滿了溫和的光,望去,海天一線光芒萬丈,年輕人聽見了嬉戲的聲音,好奇地循聲走了幾步,卻見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一群衣著華麗的孩童正追逐打鬧,想來就是那位富商的家眷了。 年輕人看了一陣便走開去,這些權貴之人的脾性向來復雜,若是一不小心招惹了可就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還是避而遠之的好。年輕人想著便走回到原處去靜靜等待,卻發現就在自己身旁不遠處,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女子正坐在地上望著遠處,手邊擺放著被硯臺和墨筆壓著仍迎風作響的宣紙。 年輕人有些好奇地看了幾眼,卻發現有一道淩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年輕人抬眼卻見一個臉上帶著疤痕的劍客正神色冷漠地盯著自己,年輕人聽唐翀說過這船上有一位高手跟在那位大老板身邊,想來就是這一位,可卻並沒有跟著大老板而是守衛在這位年輕女子身邊,看來這人應該是大老板頗為看重之人,才命自己的親衛守護左右。 事實也未出年輕人所料,榮婷正是榮老板的長女,她生性聰慧機敏,往日裡許多生意都出自她的手中,她又是榮老板的原配之女,所以頗為受寵。這一次家中親眷都吵著要跟出來玩,榮老板便將這習慣了躲在屋子裡不出門的長女一並帶了出來。 榮婷不怎麼喜歡言語,平日裡往來的外人也屈指可數,於是她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呆著,望著遠處想些事情,若是得閑了也會拿起手邊的墨筆隨意繪些山水景色。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年輕人的視線,榮婷也看向了站在不遠處的年輕人,年輕人連忙抬手行了一禮,然後再不敢往那一邊看去一眼。 榮婷收回視線,輕聲問著身後的那名親衛:“左乘,那個人是誰?”劍客左乘還是那般冷漠模樣,沉聲回道:“應當是老爺所找的鏢局中的人。”榮婷點點頭然後便不說話了。 她拿起手邊的筆墨和宣紙攤開放在膝上,然後小心翼翼地繪著什麼,左乘站在榮婷身邊為她擋著洶湧的風浪。突然船艙之中有動靜傳來,年輕人循聲看去,卻見一個白衣書生打扮的俊朗青年走了出來,年輕人察覺那人臉色有些蒼白,看來應該是病了。 白衣青年走到榮婷身後拱手行禮道:“多謝大小姐救命之恩,邱昇感激不盡。”榮婷點點頭回道:“邱公子不用多禮。”她仍細心畫著什麼,甚至都沒有抬頭看那邱昇。 邱昇好奇地探過身去瞧著卻被左乘擋住了,榮婷察覺到了便說道:“無妨,讓邱公子過來吧。”邱昇站在榮婷身旁看著她筆下的山水,贊嘆道:“大小姐觀察世間景色細致入微,又有如此灑脫畫意,邱某佩服。”榮婷淺笑著回應道:“邱公子多禮了。” 且不說那一邊的詩情畫意,唐翀卻已自船艙中走了出來,然後招呼著年輕人道:“走吧,榮老板讓我們到貨艙去取些酒肉。”年輕人應了一聲然後跟在了唐翀身後,這時榮婷與那邱昇也收拾好了紙筆攀談著走回船艙去,看來那邱昇也是個實實在在的讀書人,榮婷與他算得上相談甚歡,左乘緊緊地跟在左右,隱隱隔在兩人之間。 唐翀察覺到年輕人的視線便看到了那一邊的公子小姐,他嘿嘿笑著道:“這些有錢人讀書人就知道做這些故作的禮儀,反倒不如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來的痛快。”年輕人收回視線,笑著應道:“就是,還是喝酒吃肉的好。”唐翀滿意地大手一揮,領著年輕人一同到船艙中去。 唐翀和年輕人抬著酒肉回到了鏢局眾人所待的船艙,怨聲載道的一群糙漢子見到了酒肉也就不再嚷嚷著不滿了,圍在一處喝酒吃肉,高談闊論好不熱鬧,但說來說去也不過是罵著那些權貴人家的跋扈和白眼,都是在底層禮討生活的人,平日裡見慣了權貴的欺壓,大家一杯酒下肚也都大聲罵著,就連唐翀也說了幾句,年輕人卻隻是坐在一邊不說話。 有人攬住年輕人的肩膀,大聲喊道:“誒,程兄弟,你是從外麵來的人,應該看過不少風景吧。”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笑道:“哪有哪有,我不過是多去過幾座島嶼罷了,算不得什麼。” 眾人起了興致便一同喊道:“說說嘛,也讓兄弟們看看外麵那些島嶼長什麼模樣。”這一群人大多也都是隻在嵊臺島上過了大半輩子的人,沒幾個走出去見過景色,這一趟海上護鏢也是第一次出海,於是便都好奇地圍過來聽年輕人講故事。 年輕人扛不住大家夥的起哄,便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我以前去過一座島嶼,那裡不像咱們這座島一樣住滿了人,更不像那光明島一樣龐大,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露出海麵的龜背一般,在那上麵隻有一處綿延的山脈附近住著人,房屋高高低低地建在山間亂石中,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奇異樹木,幾乎見不到清晰的道路,那座島上的人們就都住在那裡,此外其他地方就都是一片原野,除了草木再無其他。 在那裡的人極少與外界往來,與那傳說裡的“蓬萊”有些相像,可卻沒有那般的美景和神妙,隻不過是大家都住在一處相互依靠著罷了,既不與外界如何來往也極少到聚居地周圍的森林中去探尋,人們安居樂業地住在山裡,一代又一代…… 還有一座不亞於光明島的繁盛島嶼,那裡的人們也是安安穩穩地過著太平日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是有一日突然來了一群惡鬼一般的兇惡之人,不僅將城池洗劫一空還屠戮了無數生命,血流成河,人們不得不躲在暗處不敢聲張什麼,而外界也似乎從不知此事一般無人支援,就這樣,一段極度黑暗的恐怖歲月就開始了,整整十餘年……” 唐翀坐在一旁看著年輕人講故事,他的眼中有些感慨,想到幾個月前這位年輕人剛到鏢局之時,大家無不覺得他這小身板沒什麼真本事,可隨著出了幾趟鏢卻發現他雖然身手一般可心思細膩,多次幫著眾人躲過一劫,大家也慢慢地與他熟絡起來,唐翀總不由得感慨自己的好眼光。 突然,船隻劇烈地晃動起來,還有巨大聲響砸在頭頂,燭火一陣搖晃,鏢局眾人都嚇得不說話了,過了片刻才有人開口問道:“這是怎麼了?”唐翀穩住身形回道:“應該是海上起了風浪,沒事,大家穩住身子然後去查看一下貨物有沒有出什麼問題。” 說著,唐翀看了一眼狹長的臺階遠處,然後招呼著年輕人一同沿著臺階走到甲板上去查看情況。 到了甲板上,卻見空中電閃雷鳴風雲交加,磅礴的雨水混著洶湧的海水湧到了甲板上,唐翀與年輕人對視一眼然後往船艙走去,就在堪堪踏入船艙的那一刻年輕人突然回了頭,他看向了甲板上空無一人的黑暗深處,有一道沖天的火光搖曳著飛上天空,劃破了夜空,可很快就被電閃遮掩住了光彩,再難見到什麼。 年輕人皺著眉跟在唐翀身後走進了船艙中,而甲板上又恢復了一片寂靜,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