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市之間,有占了一處不大院落的武館,青色藤蔓密密麻麻地纏繞著外墻,紅色的瓦礫深深地藏在陰影處,幾隻嘰嘰喳喳的鳥兒站在藤蔓上,靈動的雙眼滴溜溜轉著,不遠處屋簷下,有輕薄布簾隨風搖曳,木製廊道上,影子閃爍著,斑駁的光。 武館的院子裡,除了幾根泥陽巷木匠鋪子雕琢而出的演武樁之外,便隻剩下了一株古樹,自武館興建之前便自顧自地立在那裡,不開花不結果,隻是有鬱鬱蔥蔥的青葉飛舞,彎彎繞繞的枝乾遮掩住院子內的那間縱向延伸的屋子,乾凈清潔的光滑木製地板上,有一人盤膝而坐。 武館自兩日前起便告訴那些來此修習的孩子們將會閉館數日,何時再次開放迎客也未有確切說法,武館的生意本就不算熱鬧,來此的孩子們也大多來自附近街巷裡一些還算富裕的家宅,雖然武館收取的銀錢實在不值一提,哪怕是最拮據的門戶也絕對不至於敬而遠之,可是時間對於許多人來說都太過奢侈,也就隻有那些還算有了閑錢的門戶願意為孩子們存些強身健體的心思,自然也沒有人想著能在這麼一處僻靜武館中讓自家孩子練出個什麼江湖高手來。 家中長輩們不上心,孩子們也隻當作來此玩耍,雖然平日裡先生們也會有麵色肅然的時候,但大多數時候孩子們其實沒怎麼害怕兩位年輕先生,倒是那位一直坐在正堂屋簷下的中年男子,讓孩子們有些不敢靠近的敬畏。 如今武館休學,孩子們樂得清閑,自由自在地在街巷裡追逐打鬧,偶爾路過緊閉院門的武館也不會駐足停留,隻有幾個存了大俠夢的孩子還會小心翼翼地趴在墻角聽聽院子裡的動靜,揣測著幾位先生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才關了武館,不過最後,自然是什麼也沒能知道。 周厭一如既往地在這個時候出了門,而習慣了坐在屋簷下飲茶望天的黃先生也破天荒地說要出去走走,於是武館裡就隻剩下了於瑯一人,他閉著雙眼,盤腿坐在武館正堂內,身旁,一道連鞘長劍安安靜靜地依偎在地上。 黃昏裡的風清清爽爽地吹拂而來,帶來了萬家的煙火氣息,空蕩蕩的院子門屋內,他獨自一人坐在那裡,影子落在地上,無依無靠。 泥陽巷沿著滄元河鋪在岸邊,沒有太多彎彎繞繞的巷口街道,堤壩上的青色柳枝迎風飄搖,柳絮撞在家家戶戶的門扉上,落在地上堆積著淺淺的一層,像一場雪,雪地上有一個不深不淺的腳印,走進了木匠鋪子裡。 隔壁鐵匠鋪子的那個貪玩的孩子又跑過來木匠鋪子的後院了,瘦小的身影蹲在延伸進後院廂房的廊道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處臺階下的一個木樁,在那裡堆滿了齊齊整整從中裂開的柴火,而一個遮掩了所有視線和天光的魁梧身影正蹲坐在木樁旁,用那雙足以輕易捏碎巨石的手掌撕扯開粗壯的柴火,然後有條不紊地疊放在一旁的柴火堆上,高高地堆疊著,幾乎靠住了院墻的頂端,小山一般。 孩子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去,按理來說早就閉門近一月的木匠鋪子不該有什麼客人才對,可是那個穿著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就那樣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後院,手上拎著兩壺酒。 孩子重新看向那魁梧身影,卻突然發現自己眼前一片黑暗,他昂起頭,瞪大了眼睛望著那雙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眼睛,深邃而明亮,隻是一剎那之間,那抹光彩消失不見,孩子又看見了那張憨厚傻笑的端正臉龐,孩子撇撇嘴,心想果然是個傻子,白長了這一身蠻橫體魄。 院子隔壁,一道尖銳的嗓音響起,怒吼聲幾乎可以傳遍整個泥陽巷:“那臭小子又死哪去啦!還不快給老娘滾回來!”孩子蹲在廊道簷下的陰影裡哆嗦了一下,二話不說起身就跑出了院子,他與那個中年男子擦肩而過,下意識地抬起頭看了一眼,滿臉溫和的笑意,還有一雙讓人看見就覺得有很多故事的滄桑雙眼,雙眉壓著,看不清。 孩子離開了木匠鋪子的院子,武山收起笑意,看向那個不請自來的中年人,中年人晃了晃手上的酒壇,笑著不說話,武山走向不遠處的樹下,坐在了空蕩蕩的石桌旁,中年人跟了上去。 春日的餘光沿著桃葉的脈絡絲絲縷縷,隨著微寒的風肆意搖曳,星星點點,落花如雨,清酒的醇香飄搖著,樹下,坐著兩個人。 中年人喝了一口桃花巷的老酒,嘖嘖道:“不愧是遠近聞名的桃花巷啊,這酒果然不一般。”武山放下酒壺,麵無表情回道:“比起醉春樓的那幾壇老酒就差了。”中年人笑起來,說道:“這可比不了,醉春樓那幾壇酒可是出自大家手筆,比起當初在竹林裡埋著的那幾壇也不遑多讓啊。”武山點點頭,不知是想起了醉春樓的酒香,還是想起當初年關時節從竹林中挖出的那幾壇老酒。 中年人也放下了酒壺,看著武山欲言又止,武山抬起頭看著他的雙眼,渾厚嗓音問道:“你不會是專門帶著酒來給我的吧?”中年人搖搖頭,嘴角扯出一個笑意,可神色卻並不輕鬆,武山皺著眉,此時的他哪還有半分平日裡的憨厚癡傻,中年人終於開口說道:“你應該也聽說了吧,徐從稚那小子去挑戰齊境山了。” 武山拿起酒壺,雙指夾住窄小壺口,搖晃著,回道:“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徐從稚也在海外遊歷了數年,無論怎麼說武藝也該有所增長才對,怎麼,你是擔心徐從稚打不過齊境山?”中年人搖搖頭,沉聲道:“徐從稚打不過齊境山的。” 武山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靜靜等待著中年人的後話,中年人也喝了口酒,緩緩道:“齊境山的修為造詣雖不能說遠在徐從稚之上,可是對於武學的參悟卻早已舉世罕見,所以徐從稚即便在這幾年中有所精進,恐怕也是難以取勝。” 武山皺眉看向中年人,問道:“黃草庭,齊境山究竟是誰?”中年人正是蒼南城小武館的大先生黃草庭,他看著武山那張剛毅的臉龐,嘆了口氣說道:“他就是當年那個年輕人。”武山呼出一口氣,說道:“你那個唯一的徒弟?即便是他,難道就真的能夠一日千裡舉世無敵了?” 黃草庭搖搖頭,回道:“當然不是,若是論起天賦才情,且不說當年就有君洛那個橫空出世手持神器的古往今來第一人,隻說當下,無論天坤榜如何排列座次,‘地藏’也絕對可以穩穩壓住他。可是那人的性情執念太過深厚,以我對他的了解,若是這種兩相決戰的局麵,定是不死不休的。” 武山說道:“所以,若是徐從稚的修為沒能在這幾年中突飛猛進,那麼,數日之後的那場決戰就是必死之局了?”黃草庭點點頭,武山摩挲著酒壺,想了想說道:“不過顧枝應該早有準備了吧,他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徐從稚送死。” 黃草庭拿起酒壺,回道:“當然,於瑯和周厭今日就會出發,還有早就離開的程鯉,應該還會有傅慶安也已經動身了吧。”武山點點頭,說道:“如果傅慶安也去了的話那應該能夠保下徐從稚的性命了,你在擔心什麼?” 黃草庭苦笑一聲,仰起頭灌了一口酒,說道:“可是齊境山最擅長的不是如何殺人,而是攻心啊,這一戰即便徐從稚能夠撿回一條命,可若是心性受損,那就無可挽回了。”武山神色始終沒怎麼變化,可是聽到關於心境的話語還是微微皺眉。 對於習武之人,尤其是徐從稚和顧生這一些不過堪堪臨近武道山巔的年輕人,武藝精湛自是必不可少,可最為重要的卻是那一口意氣和精氣神,若是還未走出幾步就泄了氣慌了神,那麼今後的路不可說徹底斷絕,但也是再無曾經氣象了,更無可能在武道山巔站穩腳跟,如此武道之路就算是黯淡無光,那所謂的絕頂高峰也與自己再無關係。所以習武之人,修心尤為重要。 武山看著黃草庭,問道:“為什麼你不去阻止徐從稚?”黃草庭搖搖頭:“攔不住的,年輕人一往無前的心意更是不可攔,而且這世間終究是他們年輕人的江湖了,像我們這些半隻腳踩進棺材的老東西,哪還有本事能對他們指手畫腳的。” 武山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你信他?”黃草庭點點頭,回道:“是的,我信他。” 那個年少無畏,單刀闖進混沌世事的年輕人;那個在深山竹林中長大的少年,有一顆敢問世間道理的心,有一雙看盡世間斑雜仍舊純澈如初的眼,還有一把見天下光明卻無需生民得見的刀,於是黃草庭信他。更重要的是,黃草庭信那個白了發的晚輩,在竹林中的四季裡已將世上的道理悉數言說,所以在他身後長大的那個孩子也終將會真真正正地站在前方,所有人的前方。 武山喝了一口酒,笑了起來:“那就信他吧,我們這些老家夥也該服老了。”黃草庭終於笑了,麵色雖然談不上輕鬆,可是似乎將所有的話說給眼前人聽就足以釋懷些許,他舉起酒壺遙遙相碰,說道:“是啊,老了,不過還有酒可以喝也還不錯。” 桃樹下,兩個看起來不過不惑年紀的中年人,卻在說著蒼老的慨嘆,似乎真的在不久之後便是大限將至,而身後的人間就真的與他們再無關係了。當然,還要有酒。 駱欽巷的守平小肆入了夜便更是靜悄悄的,本就算不得熱鬧的大堂,此時隻點著一盞昏黃的燭火,粗糙的木製桌子上擺放著一壺酒,有兩人相對而坐。 不遠處敞開著門,後院裡有一個身影打著拳架虎虎生風,月光閃爍在淩亂的影子間,少年意氣風發。一隻木簪攏起一頭灰發的老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坐在對麵的年輕人笑著說道:“旗岸最近習武倒是愈加勤快了啊,這套拳法也算是打出來名堂來了。”老者搖搖頭說道:“這小子憊懶慣了的,這點微末道行還總想著行走江湖,也不怕出門便折了性命。” 年輕人也拿起了酒杯,嗅了嗅清酒的醇香,回道:“年輕人嘛,總要有點誌氣和意氣,想要多出去走走也是一件好事。”老者不置可否,不過那張始終沒什麼情緒變化的滄桑臉龐上也有一絲柔和,旗岸那小子雖然整天眼高於頂,總是纏著說要學一些舉世無敵的絕學,可到底也算是能夠踏踏實實地鉆研枯燥平常的拳樁拳架,若是旗岸隻知道喊著要做什麼大英雄卻不肯潛心修習,那麼老者也不會真的將他當作自己的徒弟來對待。 想到這裡,老者突然對著年輕人說了一句:“你先前教他那幾套劍法著急了些,以他現在的功夫還學不來這麼高深的武學。”年輕人擺擺手說道:“無妨,倒也不如讓他多看看這世上的諸般武學,今後的路該怎麼選,也好多想想,慢些走。” 老者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隱隱約約間卻讓人覺得那位年輕人才是更為見多識廣之人一樣,而早已灰發繚亂的老者卻似一個潛心求教的晚輩。 眼前這個年輕人,當年在晉巖城初見,老者便在他身上感覺到了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像是年少時麵對的那些風裡來雨裡去的江湖高手,又像是當初諄諄教誨的師傅長輩,更多的,是像曾經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天才少年,可又莫名地多出了些許歷盡世事的滄桑和悠揚,老者看不透,也猜不出,於是始終相敬。 老者端起酒壺滿上了一杯酒,而後沙啞開口道:“今夜就該出發了吧?”年輕人點點頭,回道:“點星島說遠不遠可也不算近了,今夜就會動身。”老者點點頭,問道:“既然是生死不論的對決,那麼如果顧枝真想要救下徐從稚的性命恐怕也不會簡單了,你們要多加小心才是。”年輕人應了聲“是”,然後他抬眼望向後院裡灑下的月光,起身拱手道:“謝先生,那在下便先告辭了。”老者揮揮衣袖,年輕人走到了後院裡。 旗岸停下了自認威猛霸道的拳架,看著走到後院裡的年輕人咧嘴笑道:“傅大哥,出門去啊?”年輕人點點頭笑著回道:“是啊,有點事情出個遠門。”旗岸滿臉興奮地湊上來,小聲問道:“打架去?”年輕人笑著搖搖頭,又點點頭,旗岸拉住年輕人的衣袖,央求道:“傅大哥,帶我一起去唄。” 年輕人還未開口,身後昏暗的大堂內便傳來了老者的嗬斥:“拳譜的架式都還打不好,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就想學人家行走江湖了?”旗岸頓時縮了縮脖子,嘟囔著回道:“我就問問嘛。”老者冷聲開口道:“再去練一個時辰,不然明天就別想吃飯了。”旗岸的臉瞬間就皺了起來,哭喊著跑進大堂去,呼天搶地的求饒聲喧囂地響起,年輕人無奈地搖搖頭,然後走進了一旁的柴房裡。 小山高的柴堆裡,劈砍得齊齊整整的木柴隱藏在黑暗中,年輕人伸出手去,卻從那黑暗中掏出了一縷銀色的鋒芒,延伸綻放,大放光芒,年輕人呼出一口氣拂去其上的煙塵,而後裝入了一個木匣子中去,他將木匣子背在身上,走出了柴房。 求饒失敗的旗岸又在院子裡不知疲倦地打著那套拳架,年輕人走近去說道:“這幾日,守平小肆就拜托你了。”旗岸沒有停下腳步和身形,隻是點點頭回道:“放心吧,傅大哥。”年輕人轉過身對著大堂內的黑暗拱手行禮,而後便拉開後院的簡陋柴門,離去了。 與此同時,蒼南城那間小小武館內,好似失魂落魄的周厭走了回來,推開門,一把連鞘長刀便直直地沖向了麵門,於瑯走下臺階來到院子裡,提著長劍,語氣平淡道:“該走了。” 周厭接住長刀,而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幾乎是在一瞬之間,他一身的氣勢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那平日裡穿習慣了的寬鬆長袍在這一刻無風而動,卷動著四散的月華,攀附在刀鞘。 他們推開門離去,青色藤蔓纏繞的院門輕輕合上。 終於又一次,他們走在了山河之間,一如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