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兩年前的那一天開始,和顧枝親近的許多人都能夠感受到這個少年以往身上的那些意氣風發好似頃刻間灰飛煙滅,隻是瞬間就心性垂垂老矣,並不明顯,亦或者說顧枝掩藏極深。 從扶音跨越山海趕回奇星島、顧枝從深山的自困藩籬走出,他雖然心裡仍舊有著未曾說出口的波濤洶湧,卻竭力掩藏自己的情緒,隻是終日蹲在那座木匠鋪子琢磨手上的木頭。 扶音不在島上的時候顧枝便極少走出那座鋪子,若不是手上有一些需要送到其他府上去的珍貴物件,或是周厭和於瑯硬拉著他出去喝酒,他幾乎可以說得上是足不出戶,整日不是雕琢木頭就是蹲在門檻上和隔壁那個小屁孩扯東扯西,天南地北,其實沒幾句正經話。 顧枝在木匠鋪子裡的時候武山一般都在賦陽村裡收拾那些竹屋,於是空蕩蕩的木匠鋪子後院裡也隻有顧枝獨自一人,所以除了時常會去串門的周厭和於瑯有時能夠看見顧枝獨自坐在桃樹上飲酒之外,其實沒人知道在許多個寒涼的深夜裡,這個其實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就會獨自躺在屋頂,自飲自酌,然後淚流滿麵。 有時扶音從光明島回到奇星島,顧枝的臉上才有幾分由衷的笑意,可是從小就心細如發的扶音又怎麼會看不出來顧枝內心裡深深掩埋著不去觸摸試探的那些悲傷苦痛,隻是她並沒有多說,甚至從未主動提起過此事,他們隻是始終默默相伴,就像小時候許多個先生外出的夜裡,也隻不過是個孩子他便都會坐在她的屋子外頭,直到屋裡的燈火熄滅才起身遠去,而她也會默默等待,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屋中才安心睡去。 無論走了多遠的路,無論見過了世間多少的人和事,顧枝也終究還是當年那個少年罷了。懵懵懂懂地站在先生身後好奇地打量著陌生的人間,在大雨淅瀝的深夜裡對樹下的那個可憐的小女孩說一聲不要怕,他以為自己已經長大,於是他習武練刀遠走千裡,但其實他心中始終有個小人還住在那座竹屋裡頭,不願離開。 今夜閑談,不過三言兩語,但女子好似看見了顧枝心底裡那個蜷縮在原地的小人兒,低低啜泣卻又不肯讓人知道。女子看著顧枝的神色,看見少年那雙初見便覺得清澈乾凈的眼眸裡有萬丈光芒點亮,滌蕩人間煙塵,滿室堂皇。 女子轉頭看去,巷子裡終於有熟悉腳步聲響起。 孩子的身影很快出現在小院門口,有些氣喘籲籲地撐著院門彎著腰,視線看向院子裡的正屋,看到娘親安然無恙地緩緩站起身,孩子如釋重負,抬腳走進院子裡。 顧枝也隨著女子起身,說了聲“樂姨早些休息”就走出了小院,和孩子擦肩而過,顧枝聞見了消散的血腥氣,微微低頭看見了孩子滿身的血跡,路過小院,顧枝抬頭看了一眼漸漸散開的深沉夜幕,跨步邁過門檻,輕輕合上院門。 孩子跑到屋簷下,女子張開雙臂將孩子抱在懷裡,女子柔聲說道:“以後天色不好就不要往山裡去了,大不了多花幾個銀子買一些炭火就好了。”孩子在女子懷裡點點頭,女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腦袋,孩子悶聲悶氣問道:“娘,二叔是不是還有很多事情沒讓我們知道啊?” 女子低下頭看著孩子,牽著他的手走進正屋裡,輕聲說道:“你想知道什麼?娘都可以告訴你。”孩子坐在桌邊,看著女子,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娘,二叔是不是留了人保護我們?” 女子點點頭,抬手倒了一碗熱茶遞給孩子,回道:“你二叔是一個很厲害的讀書人,以前也是一個很厲害的武學高手,所以很多事情他都會安排得妥妥當當,否則他又怎麼會突然不告而別呢?” 女子握住孩子的手,輕聲道:“阿策,我知道早些年你一直在怨我們始終把你當作小孩子,不肯讓你習武也不願告訴你往事,但你要相信,等有一天你長大了,娘會把一切告訴你的好嗎?” 孩子低著頭,輕輕點了點頭,女子滿眼憐惜地看著瘦弱的孩子,心中低聲嘆息,有些對不起。然後她站起身,沒有詢問孩子那一身傷勢和血跡從何而來,隻是默默地為孩子煮水洗漱,擦藥收拾, 巷子裡,徐從稚收起火折子,一隻手扶著腰間銀色刀鞘,神色冷淡地看向顧枝,顧枝打開院門,兩人走到亭子裡,顧枝這才問道:“礦脈那邊也出了事情?”徐從稚摘下刀鞘依靠欄桿,點點頭說道:“也?看來這裡果然也出了事情。” 說到這裡,徐從稚頓了頓,迅速環顧了一眼四周,問道:“你出手了?你的刀呢?”顧枝坐在石桌上嘿嘿一笑,回道:“怎麼,沒帶刀我就不能出手了?” 徐從稚自然不可能這麼小瞧眼前的顧枝,隻是想要知道這家夥有沒有把那把刀帶著身邊罷了。顧枝上下打量了徐從稚一眼,問道:“你出刀了?養刀這麼久,走了這麼遠,感覺如何?” 徐從稚伸出手指輕輕摩挲刀鞘,喃喃道:“不夠痛快,還不夠。”顧枝雙手枕在腦後,悠哉遊哉說道:“能出刀就不錯了,我還以為你得再等一陣子的。” 徐從稚抬頭看向顧枝,無聲詢問,顧枝今夜似乎心情還算不錯,嘴角帶著笑意解釋道:“和齊境山一戰自然不能說是你輸了,但也沒贏不是。”顧枝沒有如徐從稚所料多加嘲諷,而是頓了頓便繼續開口。 “之前就說過,到了某種武道境界的高手,雙方之間對決已經不隻是局限於什麼刀法秘籍,而是在於修心二字,有的人一輩子都走不過去那個坎,即便有武道前輩一語點破也根本不得其門而入;也有的人,也許隻是別人的一句無心之言就茅塞頓開,出刀出拳出劍更快,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顧枝看著徐從稚,笑瞇瞇問道:“你覺得你是哪一種呢?”徐從稚靜靜聽著,沒有回答,顧枝掰著手指頭說道:“說來有趣,世人多有揣測,說那當年的‘修羅九相’究竟誰強誰弱,隻是許多人其實名聲不顯,人們就說那登臨天坤榜的‘地藏’自然居首,其實不然。” 顧枝即便是說起有過自己的事情也神色坦然,他接著說道:“單就從當年來說,我們幾人裡,境界修為最高的自然是黃先生,以及深藏不露好像還沒見過他真正出手的傅慶安,接下來才是我,接著應該是武山大哥和魚姬,在那之後才是當年的你,而周厭於瑯和程鯉三人其實不相上下,隻是這些年來有無長進我就不知道了。” 顧枝坐在桌子上,雙腳懸空搖晃,他接著說道:“不過現在嘛,其實有了點變化。”說到這裡,不遠處閣樓上有輕輕咳嗽聲響起,顧枝立即閉嘴,看來是還未睡著的扶音在提醒夜已深了,顧枝跳下石桌就要走進閣樓,徐從稚突然低聲問道:“現在呢?” 顧枝頭也不回,擺擺手,走進閣樓裡去,關上了門。徐從稚獨自坐在亭子裡,望著小院裡那株枯萎的桃樹,心中細細思量。 其實顧枝說的沒錯,在他們這幾人裡境界最為深厚的正是在武道一途早已走出千裡道路的黃草庭,至於顧枝所說深藏不露的傅慶安徐從稚其實看不太清楚,周厭於瑯二人天資根骨都不錯,再進一步的希望也不是沒有,而最為熟悉的程鯉,徐從稚晃了晃腦袋,記起一事,暗暗下定決心。 徐從稚站起身走進自己的屋子裡去,銀色刀鞘留在了亭子裡,徐從稚沒有在九人之中將自己和顧枝的位置擺放上去,因為他此時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和顧枝之間在九人中究竟誰在前誰在後。至於天坤榜的位置,徐從稚根本不屑一顧,在他心中,那些百世傳承的島主空有一身真氣底蘊,可若是真的捉對廝殺又有幾人是自己的對手? 想到這裡,徐從稚又好似看到了那座熟悉的林山島,還有那個自己始終隻能抬頭仰望的背影,徐從稚緩緩攥緊拳頭,走進昏暗房屋裡,關上了門。 還不夠。 接下來風平浪靜,守平閣的人沒有主動露麵,那些匪徒也被清掃乾凈,礦脈那邊很快便又有新的人占據,隻是想要重新開工恐怕還要有些時日,於是孩子這幾日便背著背簍去往雲庚村附近不遠處的一條小溪邊抓魚,等到冬日降臨可就不是捕魚的好時機了。 後來孩子見過幾次那個木匠鋪子裡的年輕人,雖然有些不情不願也有些不服氣,可還是在那個年輕人帶有顯擺嫌疑的指點下學會了釣魚,那個年輕人還好心地做了一根魚竿,孩子收下了。 現在的孩子便習慣了蹲坐在溪邊,耐心等待,身邊有時坐著一個腰間帶刀的年輕人,也有樣學樣地提著一支魚竿在手,瞇起眼睛等待溪中河魚上鉤,孩子隻當看不見他,始終安安靜靜。 他們從清晨坐到了正午,孩子的簍筐裡裝滿了活蹦亂跳的河魚,而徐從稚多是空手而歸。 回到雲庚村,孩子帶著背簍回了院子,徐從稚坐在巷子口的木匠鋪子裡,看著街巷怔怔出神,顧枝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口道:“扶音今天會帶信回來。”徐從稚點點頭,然後伸出手摩挲著下巴,琢磨起接下來該寫什麼信去。 顧枝看著徐從稚的背影覺得有些好笑,好嘛,要麼不開竅,要麼一下子就這副摸樣了,簡直是朝思暮想。顧枝搖搖頭,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了幾分自得的笑意,心中想的,是自己就沒有這種憂愁了,畢竟心上人始終都在眼前身邊。 正午的時候,丹心樓裡若是不忙,扶音便是會回來吃飯的,不過現在很多時候卻不需要顧枝親自動手起灶,因為有時候對門院子裡的女子都會早早準備好,然後打開院門喊三人過去一起吃飯。 顧枝一開始本想推脫,可是扶音卻沒有多說什麼,顧枝想了想,意識到女子應該是覺得總是白白讓扶音為自己號脈診治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那一晚的事情,於是女子也就以此作為報答,顧枝想明白之後也沒有明說,隻是兩家人的走動確實更加自然自在了許多。 顧枝始終沒有問起那個“守平閣宗主大人”的真實身份究竟與女子和孩子有什麼關係,雖然早有猜測,但顧枝並不打算刨根問底,說到底,既然女子和孩子現在在這雲庚村過著安穩日子,看來也是早就想把自己從那些江湖上的曲折摘開去的。 顧枝又大致知道了女子是帶著孩子從奇星島逃亡至此,心底裡其實就更多存了一份親近,所以這段時間兩家的院門始終是敞開著的,扶音有時候看書乏了就到對門院子找女子聊聊天,學一學那針織的手藝。;枝有時從集市裡回來,也會順手帶上一些蔬菜瓜果送到對門院子;而終日看起來無所事事的徐從稚,則包攬下了兩家人的柴火。 吃過午飯短暫休息一陣,扶音就又要去丹心樓了,最近方寸島上說不著太平,各方勢力勾心鬥角摩擦不斷,丹心樓有些繁忙,曹蘅甚至親自帶著幾位嫡傳弟子行走方寸島各處診治療傷。 在丹心樓醫師眼中沒有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的說法,得了病就吃藥,受了傷就上藥,這也才是丹心樓立足於方寸島的根本。 等到了黃昏時分,顧枝差不多忙完了手上的活計就去接扶音回家,若是天色尚早兩人便繞著村子附近的溪流田野走一走,不過若是晚了點也就盡早回來幫一幫樂姨準備晚餐,有時會在溪邊和山路上遠遠看見好似如影隨形的徐從稚和孩子,顧枝和扶音總會駐足看一眼,覺得這樣的徐從稚其實有些新奇,因為若是以前,徐從稚恐怕是對所有人都要敬而遠之的。 不過他們覺得這樣的徐從稚,其實也挺好。看著那個見著自己不再一臉警惕滿是防備的孩子,他們也都會會心一笑。 回到村子裡,吃過了晚飯,徐從稚和孩子收拾完桌子就會下上幾局棋,有時顧枝在一旁看得心癢癢就興沖沖下手,隻是實在沒這天分,一個臭棋簍子最後總被徐從稚和孩子狠翻白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顧枝卻隻是樂嗬嗬不以為意,然後偷偷喝上一口酒。 雲庚村裡有一樣祖傳的米酒,每日去往集市的時候顧枝都會偷偷裝上一些,乘著扶音不在就喝上一兩口,愜意舒坦。 扶音和女子則會在院子裡繞著圈子散步,有時是扶音說一些光明島上的見聞,有時是女子笑著說起當年“行走江湖”的奇聞趣事,有時兩人也會到一側的屋子裡琢磨那針織的手藝,女子若是在光明島上一定是個很好的教書夫子,循序漸進、查缺補漏,很快扶音就摸清楚了其中門道。 一天的時光就這樣慢慢消磨過去,雖然徐從稚還是會時不時地問一句孩子要不要叫自己一聲師傅,即便徐從稚始終還是找不到機會和顧枝切磋試探一番,即便扶音還是沒有問一問顧枝為何好像心境一夜之間生機勃發,即便顧枝還是糾結著那一步沒有走向扶音…… 可是日子就像溪水緩緩流淌,孩子的臉上有時會出現笑意,徐從稚也開始給自己打磨另一把竹製刀鞘,顧枝覺得和扶音這樣的日子也已經足夠好。 冬日的第一場雪終於落了下來,黃昏裡顧枝收拾好木匠鋪子略作遮掩的木板,伸伸懶腰,呼出一口氣就慢慢悠悠地走入小巷,不遠處的小院裡有燭火閃爍,徐從稚站在院門口對著顧枝招招手,應該是開飯了,顧枝笑著,慢慢跑了起來。 徐從稚站在門檻上看著顧枝,突然想起那一夜孩子也是站在那個位置上,站在原地看著不遠處熟悉小院裡的微弱燭火光芒,不知不覺淚流滿麵,然後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