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由於今年暮春去得極遲所以秋日其實來的極快,奇星島南境的蒼南城算是最快吹拂到了那一股人間的秋風颯爽。 巍峨城池裡一座鬧中取靜的小小武館院子裡,有一個身穿藍色長衫的年輕人卷起袖管,踩著一個古怪拳架,走勢閑庭信步,彎腰隨手拾起那些隨處散落的木製刀劍和木樁架子,歪著腦袋,好像還在分心想著什麼。 不遠處的屋簷下坐著一個身穿粗麻布衣的中年男子,手心裡放著一個雕琢古樸的小茶壺,手指輕輕摩挲,看著院子裡的年輕人,中年男子隨手一拋,茶壺穩穩當當落在了身後正屋裡的桌上。中年男子站起身拍拍手,雙手負後當先走向虛掩的院門,輕輕推開,背對年輕人說道:“走,喝酒去。” 年輕人直起身子,滿臉疑惑,卻還是抱著那些木製物件走到屋簷下放好,小跑幾步跟上了中年男子的腳步,不忘轉身鎖上院門,畢竟院子裡可不再有一個白癡家夥負責看家護院。 年輕人走在中年男子身後,看著這個自己已經快有十年未曾喊過一句“師傅”的男子悠哉遊哉地走在黃昏裡的人來人往中,左右張望。 於瑯看著中年男子的背影,雖然心中有些疑惑平日裡不茍言笑的黃先生為何今日居然主動開口帶自己去喝酒,不過於瑯很快就收拾好心情,雙手抱在腦後,心想著蹭一頓好酒也不錯,就是不知道好像一直入不敷出的黃先生,會不會又要自己這個所謂的“世家子弟”來掏腰包。 想到這裡,於瑯下意識摸了摸腰間已經些微乾癟的錢囊,咬了咬牙。 黃草庭自顧自走在前頭,視線在街上隨意梭巡著,很快看著了一間相對而言不怎麼喧囂熱鬧的酒樓,揮揮手帶著於瑯走入,酒樓老板看見前後走入酒樓的兩人,愣了愣,很快就意識到這兩人好像是自家孩子求學習武的那家武館的先生,於是繞出櫃臺後熱情地打了聲招呼,親自帶著二人去往一張正好能夠居高臨下眺望城池風光的桌子旁,還吩咐店小二拿上來兩壇好酒,算是自己的心意。 黃草庭客客氣氣地笑著回禮,沒有推脫,隻是看了一眼於瑯之後,大手一揮,點了好幾樣價格不菲的酒樓特色菜肴,於瑯攥緊腰間錢囊不由得嘆息不已,卻也不敢表露,隻能內心憤憤。 兩人落座之後,黃草庭也沒端著架子,主動揭開了酒壇子的泥封紅紙,為自己和於瑯倒了酒,就著老板送上來的幾碟佐酒小菜慢慢悠悠喝了起來。 於瑯不明所以,也就安安靜靜地喝酒,小口小口地抿著,顯然是對於自己的酒量心中有數,可不敢在黃先生麵前來個酩酊大醉,當然,若是有周厭徐從稚那幾個家夥在場,於瑯倒也不會如此拘束。 黃草庭喝完了一碗酒,這才開口,語氣平淡:“當年我在光明島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你不可能一直靠著所謂祖宗蔭蔽,呆在那座繁華都城裡,卻沒想到你最後膽子大到敢來這魔君之亂的奇星島。” 於瑯笑著搖搖頭,說道:“先生果然眼光獨到。”說完,他端起酒壇子識趣地為黃草庭重新滿上一碗酒,黃草庭收回看著窗外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晃蕩的酒碗,接著說道:“其實當年你們家那個老祖宗在找到我擔任於家的先生之前,說過要我治治你們的心性,言下之意,最擔憂的其實是你於瑯這個家中最受寵的孫子,起初我隻當是為了你們於家這個千年大姓家族的傳承,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我想錯了。” 黃草庭沒等於瑯詢問,就已經自言自語一般地接著說道:“是因為那座光明島,也是因為那禹夏城。”黃草庭抬起視線,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說道:“看過了那種風光的年輕人,怎麼可能聽從老氣橫秋垂垂老矣的老人家的話,乖乖呆在家族封地傳承祖宗家業,不可能的。”黃草庭視線落在於瑯身上,輕聲說道:“尤其是你,於瑯。” 說完,黃草庭難得露出些許笑意,看著於瑯,於瑯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自然也是想起來當時初見家族那些供奉客卿時自己的豪言壯語,說什麼將來行走江湖定要登頂山巔、一拳一掌就是萬人無敵,後來遇見了黃草庭,自己也是一開始有些不服氣,直到被眼前男子操練得苦不堪言了才收起那些挑釁言語,不是不敢再說,而是再沒力氣爭辯。 想到當年初次練武的情景,於瑯也難免有些唏噓追憶,小時候年少成名得了所謂“神童”之名,不僅備受家族老祖寵愛,更是口口相傳間隱隱有了傳承整個世家的傳聞,後來讀書練字更是得了大家直言,前途不可限量,將來高居廟堂不是虛妄。 不過最讓家裡頭那位老祖宗眉開眼笑的,是家族裡幾乎所有的武道高手供奉客卿們都尤其看重於瑯的習武根骨,對於以前曾投身行伍的老祖宗來說,這才是真正的於家子弟該有的天資。 所以早就功成身退,甚至安安穩穩遵從祖訓絕不涉足光明島朝堂要事的這位於家老祖宗,難得跟一些大人物開了口,討來了好些個武道宗師教導家族子孫,最後甚至找到了雲遊天下重回光明島的黃草庭,隻為了能夠把自己這個寶貝孫兒的天資發揮到極致。 可老人家也有擔憂,自己歲數大了,雖然僥幸得以看到家族四代子孫,可是若等這些孩子們長大了便心高氣傲,要去做什麼闖蕩江湖的事情可如何是好?其實老人家要還是以前那位縱橫沙場的大將軍根本不可能做此想,可是已經半隻腳邁進土裡的人了,自然有些眷念。 於是囑托黃草庭隻管放開手腳操練家族子孫的同時,也希望這位高深莫測的武道宗師能夠磨一磨孩子們的心性,別整天嚷嚷著要去江湖上做那仗義出手的俠客,還把什麼“死而後已”、“雖死無憾”的話掛在嘴邊。 那時黃草庭隻當作老人看重這位於瑯這位孫兒,所以特別開口囑咐,可是親眼去見到於瑯之後,黃草庭也有所明悟,這個年輕人的天資確實足夠好,即便不如自己當年的那個徒弟,卻也不遑多讓,若是細心雕琢未必不能成器。 所以本就隻是打算住上一兩個月的黃草庭,卻最終住了數年之久,直到最後於瑯選擇持劍,黃草庭才覺得到了火候,告辭離去,卻沒想到後來意外重逢,竟是在混亂不堪危機四伏的奇星島。 於瑯其實還是不太清楚黃草庭今日為何突然喊上自己出來喝酒,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問一問,黃草庭卻先聲問道:“周厭最近如何了?這小子除了每半個月來送幾壇酒也沒個消息。” 於瑯喝了一口酒,嘴角微微露出笑意,雖然黃草庭一直沒有主動問起周厭的近況,可於瑯也知道黃草庭早就將周厭也看作了自己的子侄輩,自然多些在意,此時黃草庭提起,於瑯也沒有多想,隨意回道:“周厭啊,整天就在那青石港口蹲著唄,還有就是和雲冉有事沒事繞著外城走上一圈。” 黃草庭笑了笑,伸出手指了指於瑯,開玩笑道:“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多大人了也不知道找一個心儀女子,要是以後自己一個人回家裡去,你那個老祖宗不得氣得胡子都翹了。”於瑯趕緊喝了一口酒,隻當沒聽見,實在是覺得這些情愛之事好像離自己還遠得很。 精美菜肴很快上了桌,這對其實早就不再師徒相稱的師徒便一邊喝酒吃菜,一邊隨意閑聊。華燈初上的時分,已經各自放下筷子,慢悠悠喝著酒,欣賞窗外入了夜之後別有風味的人潮如織。 了了,黃草庭又向店老板要了兩壇好酒,獨自起身離去,揮揮手說剩下的那些就都留給於瑯了,其實還是要於瑯掏腰包還錢的意思,於瑯無奈苦笑,好在當年從家裡帶出來的錢財不少,後來和周厭行走江湖劫富濟貧也留了一些盤纏,於是自然也不可能因為這一頓酒就如何傷筋動骨。 付過了酒錢,於瑯也不急著離去,看著窗外黃草庭離去的背影怔怔出神,其實相比起顧枝時不時掛在嘴上的傅慶安的“與眾不同”,於瑯還是覺得這位當年第一次遇見就覺得深不可測的武學先生更加讓人難以琢磨。 就像當年家族裡一位姑姑仰慕黃草庭出手的風姿,說什麼都要以身相許,這對向來家風爽朗的於家來說也並不如何出奇,隻不過黃草庭的推脫之言卻有些耐人尋味,那時看起來不足不惑年歲的黃草庭隻是搖搖頭笑著說了一句:“年紀相差太大,不合適。” 於瑯其實知道,這位當年看起來便高山仰止的武道宗師已經在江湖上行走了許久,走過了很遠的路,也見過了數不清的人和事,有時練武閑暇之時,黃草庭總會給憧憬江湖的孩子們講一些故事,隻是礙於那位於家老祖宗的囑托,所以故事的結局其實都不算太好。 所以到最後真正“離經叛道”離家出走的,還是隻有於瑯一人。也許從當年開始,於瑯就從來都知道那所謂波瀾壯闊的江湖其實沒什麼好的,隻是在心中,卻總覺得那般更遼闊的天地,總還是有值得去親眼看一看的風采,於是於瑯走到了這裡,也才走到了如今。 於瑯收回視線,拎起剩下的半壇酒就從窗臺上一掠而去,附近的客人們還沒來得及驚嘆,就發現早已不見了人影。於瑯在屋脊翹簷之上身形輾轉騰挪,很快就來到了蒼南城中那座最高的瞭望塔上,雖然底下有兵馬把守,可是從天而降的於瑯自然無人察覺。 他獨自坐在觀星祭祀抬頭觀天的塔頂高臺上,默默飲酒。 看著眼中城池,有幾分,像是那心底的模樣。 身穿布衣的男子手提著酒壇子,行走在橫貫蒼南城的滄元河畔,一座木匠鋪子的寬大門扉洞開著,有一個魁梧漢子懷抱雙臂依靠門框,默默等待故人攜酒來,他抬眼望去,人間燈火輝煌。 中秋節臨近,城中街巷之間多了許多小攤小販,大人們閑暇時分也沒有拒絕吵吵鬧鬧要去逛大街的孩子們的渴求,於是街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在搖搖晃晃的燈火之間,有好不容易換上一襲素凈青衣的年輕人樂嗬嗬地陪在一位年輕女子身邊,他們並肩而行。 路邊有人抬著一個插滿冰糖葫蘆的木架子吆喝著經過,女子停下腳步,年輕人輕聲詢問了一句,女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覺得不該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駐足,年輕人卻露出開懷笑意,嘴角咧開,他快步上前,從懷裡掏出錢袋子,然後從攤販的手中接過了兩串糖葫蘆。 他站在不遠處轉過身看向女子,女子站在人潮洶湧之中,看見了那個年輕人扯著嘴角,揚起手中的糖葫蘆神色飛舞,好似做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開心地邀功,女子不知不覺就笑了起來,眼底的光芒如水波蕩漾,然後張燈結彩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卻好像就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年輕人擠過人群,高高舉著糖葫蘆來到女子身前,女子故意板著臉,埋怨道:“怎麼?就當了個小工頭,賺大錢了?還爭著去掏錢是吧……我又沒說我想吃……” 女子最後的話語聲逐漸低了下去,年輕人不以為意地笑著,女子看著他的神色,然後就再也不知道如何去埋怨指責了,她接過一串糖葫蘆,向前走去,年輕人急忙跟上。 他們走在燈火燦爛之中,好似世間的所有安寧美滿都隻在他們身上。 那座矗立煙柳巷中的精美閣樓之上,那位傾城女子依舊獨自憑欄而座,神色寂寥。 她的身後是一個腰間懸配刀鞘的年輕女子,靜靜斟茶,手邊放著一封封跨越山海而來的書信,疊放著,整整齊齊。 腰懸刀鞘的女子收拾好桌上的茶盞,伸出手指百無聊賴地敲打著手邊的書信,即便都已翻閱過了好幾遍,女子的眼底卻依舊雀躍跳動著亮光,她輕聲問道:“旗岸真的打算自己去找顧枝嗎?” 窗邊的女子依舊視線恍惚地居高臨下眺望著,隨口回道:“這件事情我們誰都不適合插手,終究是他的師父,也是他的三叔。”說到這裡,女子像是想到了什麼,說道:“明天幫我寫一封信吧。” 坐在桌邊的年輕女子直起身子,正色道:“這件事情背後另有隱情?”窗邊女子伸出手指緩緩繞著垂下的發絲,淡淡道:“既然旗岸說他師父是去復仇,那麼這件事情就決不可能是那麼簡單的。” 懸刀女子微微皺眉,再次問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些什麼了。”那女子搖搖頭,回道:“隻是猜測,並不確定。” 懸刀女子不再過問,站起身收起桌上的那疊書信,打了聲招呼之後就離開了這座沒有點燃燭火的昏暗房間,合上門之後她徑直走向閣樓外的唯一一道階梯,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這座好似空懸在高樓之上的孤零零閣樓隻有兩間房屋,除了女子剛剛走出的那一間昏暗茶室,在另一側隻有一間已經好些年未曾打開過的房屋,屋門沒有落鎖,一個木牌掛在頂上屋簷下,上麵寫著兩個字,是一個名字。 懸刀女子轉身悄無聲息地離去,閣樓上又隻剩下了那個傾國傾城的女子獨自一人,她坐在黑暗裡,看著窗外人間,燈火通明,好似白晝,聲息鼎沸,好不熱鬧。 唯獨她一人,有些寂寞。 宣艮海域的出雲島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些在山下安居樂業的人們隻覺得年關將至,於是街巷之間熱鬧一些好像也沒什麼奇怪的,山下的人們不會無緣無故地抬頭看去,更不可能將視線穿過雲霧,疑惑那座獨自屹立在最北端的高山,為何在這臘月寒冬裡,春色依舊,綠意蔥翠。 有兩個外鄉人行走其中,一路所見所聞,竟是全然不似他們意料之中的模樣,沒有硝煙四起,更無流離失所,隻有無數的人們心中懷揣著未來可期的美好祝願,義無反顧地朝著那個好似空中樓閣的“大同”未來而去,荒誕不經,又有條不紊地展現在眼前,好像是一副畫卷,胡亂潑墨,卻有萬裡山河呈現。 依舊是一襲青衣的謝洵走在前頭,一路走來他愈來愈沉默,身邊的瀾珊又是不愛開口的性子,於是他們隻是埋頭趕路,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出雲島的最北端,不遠處有一條好似斷頭路的山間小徑,雲霧繚繞,讓人看不出前方究竟通向何處。 曾有附近的村民樵夫誤入其中,卻在幾天之後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全然沒有了身處其中的點滴記憶,於是這個神秘之地在人們心中就變成了一個秘境,甚至有人將其視作了神明隱居之地,虔誠膜拜。 謝洵站在山間小徑之前,抬頭看去,他的視線毫無阻隔地穿透了厚重雲霧,看見了山間的芳草鶯鶯、楊柳依依,看見了山崖的亭臺樓閣、彩蝶仙鶴。 他收回視線,隻是看著前方,輕聲道:“到了。” 瀾珊上前一步,握住了腰間長刀的刀柄,謝洵伸手攔住了她,瀾珊也終於察覺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