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落子拂風起蒼黃(1)(1 / 1)

地藏太平刀 星舟子曰 6573 字 8個月前

寒冬的雪落下,雲神山的山巔好似一夜之間便銀裝素裹,長空清明,即便是站在不遠處的雲庚村街巷之間,抬頭仰望,也能夠清晰得見,算得上是個不大不小的好景色。   那座豎立著一塊木匠鋪子招牌的巷子口上,不知為何又腰間懸刀的徐從稚叉著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隻是看著雲神山怔怔出神。   木匠鋪子裡,顧枝與幾位閑來無事的老嫗談天說地,手頭上卻也沒閑著,幾件鐮刀和鋤頭把子已經雕琢完善,好不容易那些老嫗終於意猶未盡地離去,走之前還絮絮叨叨著說那個站在巷子口發呆了好半天的公子哥生得可真好看,若是自家的孫女還未嫁人可就好了……至於在幾位老人家眼裡更加“不錯”的顧枝,老人家們卻是知道有一位生得秀美可人的年輕女子就和顧枝住在一棟院子裡,所以也就省了些口舌。   待得那些已經在這座雲庚村裡傳承了好幾代、早就把那些所謂江湖風雨當作了話本說辭的老人家們遠去,徐從稚才慢慢悠悠地走到木匠鋪子的簡陋屋簷下坐著,伸出手摸著下巴,繼續發呆,顧枝頭也沒抬,看都不看一眼徐從稚,從鋪子裡的一個木架子上掏出一本厚厚的書籍,翻開之後,又取出了夾雜其中幾張繪製著奇怪紋路的宣紙,神色認真地鉆研起來。   過了好一陣,徐從稚才開口打破了沉默:“你在看什麼呢?”顧枝沒理他,繼續低著頭喃喃自語,徐從稚也沒惱火,摘下腰間的銀色刀鞘輕輕擱在木匠鋪子的“門檻”上,然後微微側過身看著顧枝,斟酌了一番言語才說道:“我想雕一件東西,你……”   顧枝這才放下手裡的書,轉過頭神色古怪地看著徐從稚,眼底有些戲謔,徐從稚無動於衷,繼續說道:“你,教教我吧。”   顧枝撚著書頁的雙指相互摩挲著,微微抬起下巴,問道:“你要乾什麼?”徐從稚嘆了口氣,似乎說出接下來這些話是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決心,他看著顧枝的雙眼說道:“你就說教不教吧。”   顧枝翻了個白眼,就沖這家夥的態度,不教!顧枝轉過頭繼續琢磨那些紙張和書籍,誰知徐從稚的話還未說完,他看著顧枝手上的書籍說道:“你教我,我就把我當年藏在青瀲山竹屋裡的酒送給你。”   顧枝眼睛一亮,卻還是不動聲色,理也不理徐從稚,徐從稚咬咬牙,隻好繼續加價:“兩壺。”顧枝嘖嘖兩聲,徐從稚呼出一口氣,伸出手拍了一把顧枝的後背,咬著牙忍痛說道:“全給你!”   顧枝立即露出笑臉轉過身麵對著徐從稚,樂嗬嗬道:“早說嘛,我又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家夥,像這種木雕活對我來說不就是舉手之勞嘛。”   徐從稚嗬嗬冷笑,說道:“那你還我一壺。”顧枝撇撇嘴,揮著手說道:“誒,咱倆誰跟誰啊,這麼見外?”徐從稚不再糾纏,隻能往木匠鋪子裡挪了挪,低聲說了自己想要學的木雕物件,顧枝聽完之後先是皺眉,然後又恍然大悟一般地點點頭,最後眼神玩味地看著徐從稚。   徐從稚隻當沒看見,顧枝也不再取笑他,隨手拿起了一塊大小長短適中的木頭,又將一把雕刻小刀遞給徐從稚,這才說了一些雕刻的細節規矩,又看了看徐從稚上手之後的嘗試,簡單指點了兩句,就不再管他,隻說盡管下刀下手,不用去管有沒有技巧手段在身,就算是下刀出了差錯,說到底不過就是個修修補補的活計罷了。   徐從稚彎腰低頭,神色認真,好像眼中心底都隻剩下了手上的木頭,顧枝看了幾眼,嘴角笑意不改,伸手又多拿了幾塊木頭,根本不指望這家夥第一次上手就能有一個滿意的作品出來。   做完這些之後,顧枝又開始細心看起了手上的書籍和紙張。   若是有路過之人多看幾眼,就會有些奇怪,這兩個氣態儒雅的年輕人,居然對著這些和所謂聖賢文章君子六藝毫無關係的“旁門左道”如此入迷,而且神色認真,簡直比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求學之時還要專注。   雲庚村落下的積雪並不深厚,即便故意加重腳步,也不會有清晰的踩雪聲簌簌作響,而若是小心注意聲響,興許還能借著路上的小雪花遮掩腳步,來一個猝不及防,就像此時悄悄來到木匠鋪子外頭的扶音,抿著嘴唇,然後驀然跳了出來,嘿哈一聲,張牙舞爪,做著鬼臉。   結果卻看到雙手放在身後的顧枝笑容僵硬地看著自己,而徐從稚幾乎也是如出一轍的舉動,隻是神色不像顧枝那樣慌亂,扶音收斂神色,雙臂環胸,然後瞇起眼睛看著蹲在木匠鋪子裡的兩人,顧枝咽了口唾沫,笑嘻嘻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扶音哼哼一聲,卻也沒有多做追問,隻是站在木匠鋪子外頭,叉著腰說道:“曹先生讓我去送藥就診,說是一個年紀比較大的舊識,耐不住舟車勞頓,隻能親自去看診,曹先生又走不開,就讓我去了,不遠,八十裡外的屏亨峰。”   顧枝聞弦知意,給徐從稚使了個眼色,然後悄悄把身後的書籍和紙張都挪到了徐從稚身後,這才站起身走出木匠鋪子,看著扶音笑著道:“得令!這就給扶音小姐牽馬去。”   扶音挑了挑眉毛,倒是不意外顧枝能夠猜到需要跟著自己一起去,畢竟丹心樓的醫師就那麼幾個,實在抽不出人手可以一同前去,而這八十裡路顧枝也不會放心扶音自己在暗流湧動的方寸島上獨自行走,所以顧枝自然是覺得義無反顧要來當這個車夫和護衛的。   扶音笑了笑,說道:“我去跟樂姨說一聲,萬一今晚趕不回來,也不用等我們了。”   顧枝自然沒有意見,點點頭然後看著扶音走入小巷,便當先走到村口處找到那個曾經到港口載過自己三人一程的馬車夫,商量了一番又多給了些銀錢,很快就牽來了一輛不大的馬車,顧枝依靠著車轅站在村口外等待著。   冬日裡隻能去山裡多砍一些柴火的瘦弱孩子腳步沉穩地走出山路,來到村口處看見了獨自站在馬車邊的顧枝,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打了聲招呼,問道:“你要出門?”顧枝點點頭,雙手抱在腦後說道:“去一趟屏亨峰。”   孩子轉頭看了一眼村子,不遠處扶音正緩緩走來,孩子便不再多說,隻是語氣平淡說了句“走了”就背著柴火走進雲庚村去。與扶音擦肩而過的時候,孩子禮數周到地停步行禮,扶音笑著揮了揮手,微微轉身,直到看著孩子的背影消失在遠處才重新走向村子口的馬車。   顧枝抓起擱置在車轅上的鞭子,吹了聲口哨,接過扶音手中提著的醫藥木匣,又伸出手將扶音輕輕提上馬車,笑著吆喝了一聲:“走咯!”   扶音坐在車廂裡,看著單腳撐起坐在車廂外的顧枝,笑著搖了搖頭,神色輕鬆愜意,馬車晃晃悠悠啟程,不知什麼時候學會了這一手車夫技藝的顧枝臉上洋溢著舒適的笑意,看著山路兩側枯枝上頭落著堆積的淺淺雪花,覺得真是好看。   山路崎嶇,顧枝悠閑自在地驅使著馬匹,穩穩當當地行走其間,隻是那頭埋頭趕路的可憐黑馬卻有些苦不堪言,因為身後那個好像根本不知道如何駕馭馬匹的家夥,無時無刻地用磅礴真氣壓製著拖著一個車廂的馬匹,以使馬匹在他的手底下足夠穩當聽話。   好在走出了一段路程之後,顧枝終於收起了那股真氣湧動,黑馬才得以舒緩一口氣,自然也是老老實實地向前行去,顧枝手中的鞭子不過就是個擺設罷了。   顧枝身後的車廂裡,門簾掀開,扶音半躺在車廂中的座椅上,一隻手撐在腦袋下,歪斜著身子精研一本醫書,顧枝回頭看了一眼,隻是搖搖頭笑了笑,自然也是習以為常,除了在外人麵前,獨處之時或是在當年的那座竹屋裡頭,扶音其實一直是這般閑散姿態。   顧枝覺得這樣很好,因為這樣的扶音很熟悉,不必拘束著自己也不必在意外事外物,好像如此就回到了當年和先生三人相依為命的那座山間竹屋裡,時光安詳寧靜,緩緩而行。   遙遠海域的一座高聳山巔,那座古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峭壁之上,有三人坐在亭中石桌旁,一襲大紅長袍尤其矚目,山風吹來,獵獵作響,宛如一隻展翅高飛的雄鷹,搏擊長空。自稱魔君的紅衣男子彎腰拿起桌下的酒壺,笑著遞給坐在對麵的謝洵和瀾珊,淡淡道:“這酒不錯。”   謝洵沒有接過酒壺,隻是神色冷漠地注視著好像一個豪閥家族閑散公子哥的“魔君”,冷冷問道:“諭璟在哪?”魔君沒有介意謝洵和瀾珊的“無禮”,他依舊笑意不改,收回手臂,揭開泥封,自顧自喝起了酒,卻不回答。   瀾珊的手始終放在腰間刀柄上,體內真氣洶湧激蕩,隨時準備暴起動手,她的眼中有著幾分茫然,但更多的還是仇恨和殺氣,畢竟這個神色輕鬆坐在山巔古亭中的男子,就是當年那個幾乎以一己之力傾覆了奇星島的魔君,更是曾在天坤榜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與光明皇帝並列首席的武道宗師。   雖然奇怪的是,眼前之人並沒有如想象中的那樣暴戾張狂,可是如今已是強弩之末的瀾珊和謝洵根本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更何況還不知道諭璟現在又是否還活著?   魔君喝過了酒,輕輕掀開手邊棋盒的蓋子,看著謝洵問道:“會下棋?”謝洵皺了皺眉,沒有應答,魔君點點頭,伸手指了指謝洵身前的棋盒,說道:“那就先下棋吧。”   話音落下,謝洵身前棋盒蓋子驟然消失,漆黑棋子質地晶瑩剔透,無聲無息,泛著深邃幽靜的微弱光芒。魔君笑著說道:“執黑先行。”   說完,魔君自顧自喝了口酒便靜靜等待著,謝洵呼出一口氣,雖然不知這個魔君究竟是要做什麼,可他也沒有沒打算輕舉妄動,憑著如今的自己和瀾珊,想要以武力強行救出諭璟?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謝洵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魔君的雙眼,雖然根本看不出來什麼,可卻讓他確定了一件事情。   諭璟還活著。   謝洵伸出手指撚起黑子,緩緩落子,魔君點點頭,白皙手指探出寬大長袖,取出了一顆白子。之後亭子裡隻剩下了棋子交替落下的清脆聲響。   謝洵雖然年少時在承源島玄鶴城裡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琴棋書畫的高雅技藝,可後來有了諭璟和顧筠的潛移默化,以及這些年無所事事之餘的打譜,其實棋力還算撐得住一局籌謀。   隻是不過行棋至中盤,就連未曾學棋的瀾珊都能觸類旁通地看出棋局其實完全是在按著魔君的心意而走,謝洵無論是走出歷史上先哲賢人的精妙定式還是乾脆利走偏鋒地使出一式無理手,都好似在魔君的把控之中。   棋盤上,黑子就像是白子手底下的一員大將,隻需輕輕動動手指,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而看魔君那閑庭信步的閑散模樣,恐怕這還不到他真實棋力的三兩分。   到了打掃戰局的官子階段,魔君終於緩緩開口:“我跟諭璟下過幾局棋,不愧是江湖上被人稱作天下籌算第一的謀士,若是與那些自恃國手的世間王朝九段棋待詔下上幾局,恐怕他們都要覺得自己這些年的棋譜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   話語稀疏平常,甚至沒有什麼語調的起伏波動,隻是坐在對麵之人其實根本不是為了這樣麵對麵的下一局棋、聊一聊天而從千山萬水之遙的海域之外趕來。   謝洵根本不在意棋麵的輸贏,即便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棋都在魔君的意料之中也沒有什麼憋屈憤恨,他從始至終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魔君的神色之中,他很想知道,這樣一個在世間掀起軒然大波的惡魔君主,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魔君隻是繼續自顧自地言語:“再說一說青歌和越年吧,這兩人在二十年前的江湖可是名副其實的神仙眷侶啊,且不說各自武學早就已經登峰造極,若是兩人攜手對敵,招式相配、真氣勾連之下更是有無可匹敵之勢,當年曾有幸見過二人聯手對陣千軍萬馬,劍氣縱橫,瀟灑風流啊。”   謝洵微微皺眉,不知魔君這些話語究竟有何深意,亦或真的隻是隨口言談?   謝洵和瀾珊對視一眼,都看出來各自眼中的疑惑和終究因為這些熟悉名字而難以抑製的情緒起伏,瀾珊的手掌離開刀柄位置,攥緊成拳,骨節微微發白。   魔君緩緩說著:“還有商寧,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居然就能有那樣的武學成就,就算是放眼整片汪洋和千年武學高山,也是屈指可數的武道天才,難怪當年曾有武道宗師明言,商寧若能安然無恙地活過半甲子,那未必不能成為君洛之後的第二個登頂天坤榜之上前三甲之人。到那時,恐怕世間傳承千百代的那些島主之流就真的都要退位讓賢了。”   魔君緩緩落子,棋局終於行至終盤,魔君端起酒壺,手指輕輕敲打,嘴角笑意愈發濃鬱,他似有些懷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輕聲開口:“不過說起當年的‘崆玄七俠’啊,當然還是要說一說那個打破了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來各大島嶼之主占據武道山巔格局的君洛。單以天賦而言,君洛不如商寧。論起師承,從未真真正正拜師學藝的君洛更是不比青歌和越年。可就是這樣一個出身平平的貧苦之人,居然能夠一朝化繭成蝶,登頂武道高峰,甚至淩駕於眾多島主之上,僅次於當年的奇星島主和光明皇帝。”   謝洵沒有意外魔君能夠以如此淡然的口吻說出君洛的出身,既然這個魔君沒有死在當年的奇星島之亂中,甚至如今安然無恙,與當年宿微城中一戰相比修為不退反進,那麼想要查清楚早就在江湖上聲名鵲起的君洛以及崆玄七俠其他所有人的身世就並不奇怪。   “不過若是有更多的人看到了當年在宿微城的那一戰,就會發現天坤榜的排名根本就是胡說八道,即便是沒有手持那把所謂‘神器’的君洛,也早就境界修為淩駕奇星皇帝之上了,那個號稱天下第二大島嶼之主的老家夥,哪來那麼大的臉麵位居天坤榜次席幾十年。”魔君語氣輕蔑,可神色卻依舊是閑散笑意。   魔君放下酒壺,開始收拾棋局上的棋子,一顆一顆輕輕撚起,落入棋盒的清脆聲響聲聲入耳。   恍惚間,謝洵和瀾珊居然看見眼前雲霧升騰而起,景色驀然一變,烽煙驟然灼燒,竟是又重新站在了當年的宿微城外,謝洵和瀾珊看著站在身前那個大紅長袍的背影,有話語聲傳入耳中。   “走吧,帶你們去看一看當年隻有君洛一人能夠登上的那座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