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落子拂風起蒼黃(2)(1 / 1)

地藏太平刀 星舟子曰 5882 字 8個月前

謝洵抬頭看去,宿微城的匾額懸掛在巍峨城門之上,腳下是滔滔血海湧動,謝洵站在城門外,猶豫了,他知道走入城裡去將會看到什麼,那是經過了這麼多年依舊難以忘卻的生離死別,甚至這一次以旁觀之人走入其中,還會看到一些曾經未能得見的殘忍。   謝洵和瀾珊走入宿微城,那夜護送顧筠等人離開的瀾珊並沒有參與進這場生死決戰,即便後來在方寸島上她問過諭璟,可是關於過往真正的答案終究還是需要親眼所見,才會知道那般的鮮血淋漓,足以讓人午夜驚醒,淚流滿麵。   他們走過一處倒塌的精美閣樓,大火熊熊燃燒,有一人赤手空拳獨自站在廢墟之間,衣衫破損,須發張揚,鮮血沿著他的手臂和臉頰流淌而下,他昂起頭咧著嘴張狂大笑,在鋪天蓋地的黑色身影之間大放光明,孤身迎敵,所向披靡。   他叫商寧。   他們又來到一座橫跨溪水的廊橋,廊下風鈴古鐘在夜風裡叮咚作響,有兩人並肩而立,各自持劍,劍氣潑灑,縱橫交錯,有貼附著溪水兩岸和廊橋頂部的魑魅魍魎鬼祟而行,可是劍光猶如劃破深沉夜幕的皎皎明月光,世間一切陰影邪祟無所遁形。   女子劍仙,青歌;男子劍客,越年。   再往前走去,一堵傾塌泥墻之下,身披黑衣的男子單膝跪地,鮮血從嘴角不斷湧出,他微微抬起頭,看著那些騎著高頭大馬從街巷之間蜂擁而至的千軍萬馬,緩緩起身,即便七竅之間皆是鮮血,他卻依舊是那個曾寒窗十年的瀟灑儒生,運籌帷幄、謀斷天下,更有武道修為淩駕江湖,問世間千年武道,誰出其右?   天下籌謀第一,諭璟。   終於,隱約夜色裡,那座依山而立的魔宮出現在了視線遠處,有一人站在宮門前背對眾生,一襲青衫無風而動,那些從魔宮之中傾巢而出的鬼魅,前赴後繼地沖鋒撕咬,卻絲毫也動搖不得此人的一夫當關,他站在原地,抬頭望去,不遠處,有一座巍峨孤山,在那看不清晰的蜿蜒山路間,有一人獨自穿行雲霧,登山一戰。   青衣人嘴角有著笑意,快意風流,謝洵。   不知不覺,瀾珊早已淚流滿麵,好似身臨其境,這一趟宿微城的行走,竟是讓人覺得恍如隔世,時光在這一刻徹底凝滯停留,好像有人以莫大神通截留了一段光陰長河,然後揮揮手,猶如畫卷一般鋪開,呈現在眼前,瀾珊幾次伸出手去,卻無能為力,她看著熟悉的身影倒下、死去……撕心裂肺。   繞過那個獨自守關的青衫身影,隻是輕輕踏出一步,三人就來到了雲霧遮掩的孤山山巔,在那裡,天空中潑灑雨水的厚重陰雲也落在了腳下。   一襲大紅長袍站在山崖處,登高遠眺,眼光落在極遠處。身後,有一人腰間懸刀,姍姍來遲。   身穿紅袍的魔君轉過身,看著終於行至身前的君洛,笑著問了一句:“來了?”君洛沒有作答,他隻是最後看了一眼山下那座大火燃燒的城池,吐出嘴上叼著的草莖,然後,刀出鞘。   棋局上乾乾凈凈,隻是一眨眼,一切又都恢復如常,謝洵和瀾珊依舊坐在魔君的身前,瀾珊茫然抬手,臉頰濕熱,滿是淚水,謝洵神色陰沉,看著魔君,冷聲開口:“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魔君將黑白棋盒的蓋子合上,一揮手,衣袖翻動,他站起身,又站在居高臨下眺望人間的古亭邊沿。   “我已經獨自看著這世間很久很久,我以前一直在想,什麼江湖道義、什麼武道攀登、什麼行俠仗義、什麼武林論道……究竟是什麼,不過就是書上的一筆一劃,不過就是看客的幾句驚嘆,可是直到我親眼看過了這人間汪洋,我才知道,原來所謂江湖,大不一樣。”   “有少年郎鮮衣怒馬,有俠客背劍持刀;有身不由己,有快意恩仇;有斤斤計較,有勾心鬥角;有武道宗師,有旁門左道;有武林爭鋒,有尋仇暗殺……看多了看久了,也就不過如此?”   “我覺得不對,至少世間還有君洛,還有謝洵,還有瀾珊,還有‘崆玄七俠’,隻要汪洋依舊存在,那麼這世間就依舊有些東西可以不變。如此是哪般?難道看過了幾本書,見過了幾個人,就可以說這個江湖不如我的意願、不如當年?就知曉如日落西山,死氣沉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江湖,不是說江湖就真的在江河日下,而是即便再如何渾濁不堪、波雲詭譎,也終究有些東西值得期待,所以隻要存在著就可以有些期盼,不要急著下定論,當然更不要急著說句失望,再多看看,再多等待,總不會‘不過如此’……嗬”   話語說得雜亂無章,甚至讓人根本難以想象,這些話是從眼前這個曾經以一己之力覆滅了一座龐大島嶼王朝的惡魔君主口中說出來的,此時站在謝洵和瀾珊身前俯瞰人間山河的紅衣年輕人,好似一個讀書百遍得證大道的讀書人。   指點江山,對這個世界滿懷期待,揮斥方遒,要讓這人間光芒萬丈。   謝洵默默起身,體內真氣再次提起,翻湧沸騰,既然棋已下完,酒已喝過,那麼接下來隻能是無話可說,瀾珊隨之起身,鋒利長刀內氣息充盈,殺氣再無抑製,尤其是在雲霧之中看見了當年宿微城那一戰的慘烈之後,她的心胸間有積鬱之氣,隻待出鞘。   魔君緩緩轉身,神色間不再帶著笑意,無悲無喜,隻有漠然,好像在一瞬間之後便不再是憐憫人間的讀書人,而是那個曾經高居王座山巔的惡魔君主,他淡淡道:“當年的君洛如果沒有把那把刀藏起來,手持‘神器’未必不能在孤山之上殺了我,隻是可惜,他死了,而我活了下來,所以我現在再給你們一個機會,隻管出手。”   言談間,魔君緩緩行步,方寸之間鬥轉星移,三人來到了另一處山崖邊,在不遠處有一道沿著山壁向下的階梯,嶙峋怪石散落排列著,雜草叢生,魔君站在山巔之外虛空處,再次輕輕開口,話語卻回蕩在山間,就在三人腳下那座階梯通往的石牢中,垂頭散發的諭璟驀然抬頭,同樣聽得清晰。   “當年若不是君洛重傷了我,我根本不會在奇星島待那麼久,至於什麼鬼門關、什麼魔宮,不過是那些貪得無厭之人的放肆而已,死在奇星島大軍手中根本死不足惜,不過倒是讓我在孤山上看見了一些有趣的人,比如那個號稱‘地藏’的年輕人……”   “人們隻道蓬萊仙島不過是空中樓閣、虛構之言,可是當年的君洛卻真真正正地走入過那裡,帶走了‘神器’,最終也將那把‘神器’重新留在了其中,否則怎會過了這麼多年都讓我尋不得?”   “若是君洛還活著,我自然不必如此麻煩,可惜他死了,所以就需要他血親之人的脈絡牽連,才能助我在這出雲島秦山之巔找到那虛無縹緲的蓬萊島和‘神器’。本來我還隻能冒險一試,卻不料那個諭璟自投羅網,倒給我尋到了更好的機會。”   話語悠悠響起,敲打在謝洵瀾珊諭璟三人的心湖中,在那股難以抑製的憤怒之間,他們感受到了更大的可怖。他們三人當然可以在這座山巔拚盡全力,甚至拋卻性命不要,隻為向眼前之人尋仇,可若是他們就這樣死在了山上,君洛留下的血親就要遭逢敵手,而那時隻能是無能為力?   謝洵的心中更是猶如滔天巨浪洶湧拍岸,他突然想起了那日將要離開奇星島的顧枝和扶音登門告別之時隨口說的那些話,如果徐從稚在瀚兌海域看見的黑衣人以及在點星島上現身的黑衣人就是魔君的手下?如果魔君早就察覺到了顧枝的真實身份,難道這般般布局和點星島一戰都是為了顧枝布下的羅網?   謝洵緊皺著眉間,心思電轉,顧枝一行人最後自然是從點星島全身而退,可若是此時回看,卻發現種種疑點有跡可循,從不主動現世的齊境山接受了徐從稚大庭廣眾之下的邀戰、自恃講究江湖道義的齊境山放任那些鬼祟黑衣人追殺沒能死在自己手上的徐從稚、還有即便有傅慶安和於瑯周厭等人出手卻依舊窮追不舍的鬼魅……   難道這一切都是為了顧枝一人?   不對,顧枝的身世身份除了謝洵和顧筠之外應該無人知曉才對,更何況這麼多年過去,顧枝的容貌性情早就和當年完全不同,再加上謝洵和顧筠這麼多年掩藏顧枝身份的諸般謀劃,魔君又是從何而知?   隻是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魔君的話語言談早已說得明白,諭璟不管不顧地主動入局,換來的卻是隱居方寸島上的那個女子和孩子的身陷囹圄,謝洵的眼眶慢慢布滿血絲,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神通廣大、深不可測的魔君,真正的目的居然是君洛留在世間的血脈牽連。   謝洵怒吼一聲,驟然間,在山巔有電閃雷鳴,猶如神人端坐雲霧之上擂動戰鼓,從四麵八方無孔不入,絲絲縷縷穿透人的周身氣府竅穴,直沖心脈,轟然炸響。   看著不管不顧全力運轉功法的謝洵,魔君從山巔之外緩緩落在山石上,他的身影巋然不動,神色無動於衷,眼底滿是冷漠。   謝洵的功法根本就在於氣府內的磅礴真氣,是強取世間流轉氣息化為己有,然後頃刻間以力破萬法的霸道路數,當年一戰重傷之後,顧筠和顧枝扶音之所以百般勸導謝洵不可再肆意運轉功法就是也是在於此理,以這功法的霸道蠻橫,若是想要繼續行走武道之上,經脈竅穴早就支離破碎的謝洵,根本不可能再支撐得住。   也正因為如此,在謝洵和瀾珊離開蒼南城的夜色裡,站立城頭的黃草庭和武山才會說一句“寅吃卯糧,不過回光返照而已”。   但是此時心中有所猜測更有所牽掛的謝洵再也無所保留,如果不能在這裡阻止魔君,那麼誰也無法預料,在眼前之人布局的棋盤中,顧枝和那個孩子會落得怎樣的下場結局?   如果說在早些的年月,謝洵隻是因為君洛的緣故而對顧枝多些難言的歉疚而傾囊相授,那麼在親眼看著那個和君洛無比相像的年輕人一步步成長之後,謝洵心中是真的有著欣喜,好像看著那少年意氣風發的身影,便看到了當年玄鶴城中三個孩子的影子。   謝洵呼出一口氣,有白霧在麵龐前升騰繚繞,他猛然前沖,一掌之後又有一拳,真氣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從山頂源頭處,傾瀉而出。   在不遠的身後,瀾珊似有所感,她微微低頭看向山崖之下,驀然笑了起來,她聽見了一個聲音,便好似回到了當年。   那時行走山水之間,有幾個人圍在一起竊竊私語,爭論著那個尚在繈褓中的稚童應該叫什麼名字才好。即便那個孩子的父親已經早早起好了姓名,卻被所有人無情地拋棄了。   那時那個溫婉女子就站在一旁抱著孩子不言不語,笑得溫柔,還有一個沒心沒肺覺得自己起的名字真是恰到好處的懸刀男子,就叼著一根草坐在山坡上看著女子和她懷裡的孩子傻樂嗬。   最後爭執不下,青歌和越年二話不說就先將年紀輕輕的商寧排擠出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然後一同對著難得統一意見的謝洵和瀾珊一頓追打,隻有那個不知為何讀書人出身卻喜好一身陰沉黑衣的男子默默翻書,念叨著那些蘊意深刻的文字,思索著應該取哪個名字才好,難得露出了疑惑糾結的神情。   在胡亂打鬧中,綠意蔥蔥的山坡上,歡聲笑語。   隻是好似一晃眼之間,早就物是人非。   那對說好了以後要找一處山野隱居的男女劍仙客死他鄉;那個說要在這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島嶼間一統所有武林江湖的少年孤零零死在了廢墟之間;還有總是一襲青衫風流的年輕人,再見之時卻在昏暗街巷間的小肆中白發蒼蒼、垂垂老矣。   那個出身名門正派、在所有人眼中總是無憂無慮的年輕女子,也終究沒能對那個仰慕已久的人說一聲喜歡,即便之後朝夕相處,可是心境卻早就支離破碎。   而那個習慣了坐在煙雲之後攪弄風雨的讀書人,一身傲骨也早就隨著殘破的雙腿而煙消雲散,隻剩下支離破碎的內心中,那些難以言說的悲傷和憤怒在每一個深夜隱隱作痛。   石牢的門緩緩打開,頹坐山石的諭璟強撐著站起身子,早就廢了的雙腿顫顫巍巍,體內那斷絕荒廢的經脈,不斷有鮮血滲出,他抬眼看著門外蜿蜒山路階梯,拖著雙腿,一步一步,登山而去。   山巔上,故人重逢,生死之間。   曾並肩行過千山萬水的同道中人,見識過武道山巔的風景。   可是在那山外,還有一山。   眼前之人,在那天外。   神仙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