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樂停下腳步,扶音正要出言提醒,卻不料卿樂竟再次走上前去,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院門。 一襲點綴青竹流水的素雅白衣出現在院門外,麵白無須的中年男子背後係掛著一個狹長木盒,扶音臉色微變,急忙上前走到了卿樂身側。 中年男子站在院門外拱手抱拳行禮道:“在下齊境山,受人之托,請卿樂和扶音姑娘一敘。”扶音微微皺眉,先前還心境起伏的卿樂此時卻麵無表情,聲音低沉地問道:“受人之托?”齊境山神色毫無變化,隻是再次重復了一句:“請卿樂和扶音姑娘與我走一遭便知道了。” 扶音扯了扯卿樂的衣角,卿樂和扶音對視一眼,顯然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懷疑和忌憚,卻不料齊境山似乎看出了她們心中所想,悠悠然補充道:“雖然不願意這麼說,可若是卿樂和扶音姑娘還想再見一見顧枝和君策的話,就莫要再猶豫了。” 卿樂臉色一變,本就蒼白的麵容此時更像是落了一層潔白的寒冬深雪,扶音伸出手握住卿樂的手臂,穩住了女子的身形,扶音深呼吸一口氣,神色堅定地看著齊境山說道:“請帶路吧。” 齊境山眉頭一挑,似乎沒想到扶音會這麼爽快地答應,不過他也樂得清閑,雖然可惜此次未能再與那個同樣出現在方寸島的徐從稚一戰,不過能夠圓滿完成任務也就足以了,他可從來都不願意和那些人一樣做魔君座下的一條聽命行事的走狗。 齊境山當先走出小巷,扶音和卿樂走在後頭,齊境山也完全不管不顧,根本不擔心二人是否會暗中逃走亦或是悍然出手,身居天坤榜上第七位的齊境山雖然見識過了那位魔君的手段,卻也依然有著自己的的驕傲,自然不會將扶音和卿樂兩位女子放在眼中。 卿樂依靠著扶音的手臂,低聲道:“此人我也有所耳聞,可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居然能夠驅使得了天坤榜上的高手,他說的再見顧枝和君策一麵又是什麼意思?”扶音輕輕搖頭,回道:“傳聞中齊境山一直是獨來獨往行走江湖,看似意氣之舉,可其實當初徐從稚便已看見過端倪,隻是那時不過是猜測罷了。恰逢此次諭璟前輩落難、謝先生和瀾珊前輩出走奇星島,還有顧枝離開方寸島不久齊境山便登門而來,種種跡象都指向了當初徐從稚的猜測恐怕已經成真。” 卿樂微微皺眉,扶音壓低了聲音說道:“魔君,還活著。”卿樂瞳孔微縮,她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停下,扶音雙手撐住卿樂的手臂,繼續輕聲道:“既然齊境山登門,徐從稚也沒有出現,那麼他們一定做了萬全的準備,徐從稚已經被拖住了腳步,我們也找不到什麼能夠逃離的機會,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且……”扶音話語微微停頓,卿樂看了扶音一眼,看見這個印象裡除了對待醫術一道之外便始終溫潤寧靜的少女,此時的眼中竟有萬丈光芒熠熠生輝,扶音微微揚起脖子,顯得那樣的驕傲和胸有成竹,她一字一頓地說道:“而且,我相信顧枝。” 走在前頭的齊境山自然也聽到了這句話,他嘴角露出笑意,搖搖頭看向了遠處,心中有一聲輕輕嘆息:“地藏顧枝”固然實力強悍,自己若也能和他一戰自然毫無缺憾。可是那個魔君,卻已非人間人了啊,即便是當年全盛的君洛和顧枝,也毫無獲勝的可能。 這個局,隻因為執棋之人是那魔君,於是勝負便早已分曉。 玉乾海域與宣艮海域本就相距不遠,其間隻隔著一個八大海域之中疆域最小的乘巽海域,於是齊境山帶著卿樂和扶音在玉乾海域邊沿的方寸島登船後,不過在海上漂泊數日,便遙遙望見了似乎始終遮掩在渺渺雲霧之中的出雲島,恍若天上宮闕落下凡塵。 扶音攙扶著卿樂站在船頭,她看著遠處出雲島愈加清晰的輪廓,不知為何覺得有些異樣的熟悉,不是因為那些船帆搖曳的港口,更不是因為此時岸頭影影綽綽的人影,而是整座島嶼的氣象,此時遠望,竟是與當初扶音第一次去往光明島時所見一模一樣。 登上了出雲島,齊境山也並未做停留,岸邊有一輛馬車早早等待,扶音和卿樂上了馬車後便由齊境山親自駕馭,搖搖晃晃地在陸路上顛簸了四五日,其間休憩所在也都是臨時搭建而起的竹屋木房,顯然是隻為了扶音和卿樂二人準備。 馬車所走路線遠離城鎮,幾乎隻在山野間穿行,即便是路過些城池,從馬車帷幕後打量的扶音和卿樂也隻能看見人煙稀少風沙漫天,隱約間似乎還有什麼嘈雜聲響沉悶回蕩,卻又讓人琢磨不透來源。 一路向北而去,天時卻愈加溫暖,扶音和卿樂越來越沉默寡言,到最後都感受到了各自內心的沉重。這座魔君坐鎮的出雲島,果然處處都透著一股隱秘,如果齊境山未有言語欺瞞,恐怕顧枝和君策也終會來到此處。 身懷武學的顧枝尚且有那一線之機,可君策又該怎麼辦? 憂慮之間,馬車緩緩停在了出雲島北境的一座巍峨高山下,也是整座汪洋之上的最高峰。 秦山山腳下,一襲白衣的清冷女子手中持著一把折扇輕輕扇動清風,看著從馬車上走下的扶音和卿樂,微微瞇起了眼。 齊境山看著這個再次變換了容貌和作態的魔君座下第一人,眼中有著毫不掩飾的嫌惡,在他看來,此人的一切做派不過是虛張聲勢雕蟲小技罷了。 看著扶音和卿樂走向秦山山腳臺階,齊境山卻也不做停留,轉身便離開了秦山地界。隨著他腳步跨過一道無形界限,天空中好似有無窮雲霧猛地墜落,秦山再次遮掩在了濃重雲霧之中,齊境山回頭看了一眼,眼眸深沉,一言不發。 女子打扮的晉漢等到扶音和卿樂走到山腳,這才收起折扇行了一禮,語氣平淡道:“請隨我上山吧,主人等候多時。”說完,晉漢轉身就走,扶音和卿樂對視一眼,當年曾行走江湖的卿樂和這麼多年來耳濡目染的扶音都看出了眼前此人的不同尋常,氣息內斂,已是宗師氣象。卿樂和扶音沒有猶豫徘徊,走在晉漢身後跟了上去。 秦山的綿延臺階掩藏在雲霧中距離山巔遙不可及,實際上若是由常人行走怕是三天三夜都未必能夠安穩去往山頂。可不知為何,即便是不久前武藝深厚的謝洵和瀾珊也要花上半日才能走完的臺階,扶音和卿樂竟隻走了一炷香的時間便到了山頂。 到了山巔,晉漢指了指不遠處的那座孤懸山崖之外的古亭,說道:“請。”言語落下,晉漢卻始終站在距離山巔尚有一步之遙的臺階上,不敢逾越半分。 扶音呼出一口氣,和卿樂走入山頂,來到了古亭中。 一襲紅袍明晃晃閃入眼中,那人負手而立,背對整座天下,獨自一人。 聽見了扶音和卿樂的輕微腳步聲,那人轉過身,白皙細膩的雙手十指交纏身後,一個看起來不過而立之年的俊朗男子出現在扶音和卿樂眼前,那人點點頭算是行了一禮,輕笑著開口道:“寧愚,見過卿樂和扶音姑娘。” 說完,不等扶音和卿樂作答,自稱“寧愚”的年輕男子自嘲地搖頭笑了笑,緩緩道:“太久未曾用過這個名字了,莫要見怪。”紅衣男子指了指石桌,自顧自說了一聲“坐”便當先坐在已經落滿了黑白兩子的棋盤前。 扶音和卿樂自然不會在意這個男子所說的名字,因為哪怕當年都未曾親眼見過魔君,可是能夠獨自坐擁秦山山巔,讓那看起來深不可測的齊境山和晉漢都要不敢越雷池半步,扶音和卿樂已經想不出在汪洋之上還有誰能做到了。 紅衣男子見兩人無動於衷卻也不惱,依舊笑著說道:“本就是隨口所言,你們要是不習慣,自然喊我魔君也是可以的。” 輕描淡寫,這個自稱魔君的男子似乎根本沒有考慮這樣一個隻獨屬於一人的稱號代表著什麼,那是曾在一座繁華島嶼上掀起腥風血雨的惡魔君主,那是曾屹立天坤榜上與千年以來最強者的光明皇帝並駕齊驅之人,那是在群雄並起風雲突變的奇星島孤山上全身而退之人。 扶音和卿樂一言不發地在桌前坐下,魔君也不管她們此時作何想,悠悠然道:“本來此事與你們自然是無關的,隻要有了顧枝和君策便已經萬無一失,不過我覺得若是能夠多幾個旁觀之人和我一同看一看這棋局,應該也會有趣一些,更何況,若顧枝和君策就死在棋局上,那麼你們不明不白的,我也看不下去啊。” 言語玩笑,可是坐在魔君身前的扶音和卿樂卻神色並不輕鬆。卿樂雙手搭在石桌上,她的眼中有隱藏極深的滔天怒火洶湧澎湃,眼前此人,就是將君洛徹底留在了孤山上的人,甚至連他的屍體都灰飛煙滅,世間再也尋不到一絲痕跡。 魔君眼神平淡地與卿樂對視,心裡其實有幾分贊賞,這兩個女子與君洛和顧枝一般,都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驚艷之人,單是這份臨危不懼的氣度就已非常人可比了。而這也正是魔君想要的,也隻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看一看他苦心孤詣造就的曠世棋局。 魔君一揮袖子,他看向了古亭外汪洋的方向,語氣輕緩道:“大費周折,我寧願再這麼多花一些時間等一等顧枝,希望他不要讓我失望啊。” 眼前鬥轉星移,扶音和卿樂順著魔君的視線看去,眼中景象卻已大不相同。 原來天上人間,都在眼前。 船帆隨風搖曳,獵獵作響,顧枝腰間懸掛泛黃刀鞘站在船頭。身後傅慶安細致認真地擦拭著木盒中三年來未曾得見天日幾次的長槍;於瑯和周厭都一言不發地盤坐調息,許久未曾動用的真氣鋒芒隱約升騰;武山依舊獨自坐在一處,撐著下巴似乎在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麼。 海上有一艘滿載而歸的小小漁船擦肩而過,同樣站在船頭的中年漁夫看見顧枝手中拿著一個品相不錯的朱紅酒葫蘆,本就因為大有收獲心情不錯的他破天荒來了興致,他揮手高呼一聲:“誒,那位少俠,可要喝酒啊?”顧枝聞言轉身看去,中年漁夫不知從何處抱來了一壇酒,晃了晃。 顧枝笑著招手,回了一聲:“多謝阿叔好意,我最近不喝酒了。”中年漁夫朗聲大笑,喊道:“少年人哪有不喝酒的!再說了,想要行走江湖,身上不帶著幾兩酒可不行啊。”說完,中年漁夫看準了漁船和顧枝所在船隻臨近的那一刻,用力一拋,大喊道:“接住了!” 中年漁夫本就是興起所至,也不管酒壇子是否真能到顧枝的手上去,心中其實也是存了看看這個腰間懸刀的少年郎是否真是那江湖中人的念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期待著能夠來一式讓人眼前一亮的精妙手段。 顧枝眼見著酒壇子就要落入海中,無奈之下,他將酒葫蘆係掛在腰間,身形已經飄出了船頭,在欄桿上輕輕一踏便如一片輕盈落葉直奔酒壇子而去。他衣衫微搖,竟是腳尖一點站在了海麵上,伸出手接住了酒壇子,然後也不見他如何用力,身形再次沖天而起,一個翻身穩穩當當落在了船頭原處,衣擺微動,緩緩平息。 中年漁夫先是一愣,然後大笑著拍手道:“好!好!”漁船擦身而過,顧枝拱手行禮,中年漁夫已經遠去。顧枝看了看手中的酒壇子,揭開泥封聞了一口,是那鄉間家中自釀的醇厚土酒,聞著辛辣入口卻柔和細膩。 顧枝想了想摘下腰間酒葫蘆,將壇中酒倒入酒葫蘆中。酒葫蘆本就不深,很快就滿上了,顧枝也無需回頭,便知道於瑯和周厭肯定已經虎視眈眈,顧枝輕輕一拋酒壇子,周厭連忙抱住,顧枝淡淡道:“給你們了。”於瑯和周厭一撇嘴卻也不管顧枝拿捏的做派,拿出幾個白碗就和傅慶安武山將一壇酒分了個乾凈。 顧枝站在船頭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當年先生遞出酒葫蘆,那是顧枝第一次喝酒,先生看著嗆得滿臉通紅的顧枝,笑得那樣開懷,最後拍了拍顧枝的背,大喊道:“少年郎就要多喝酒啊。喝酒啊!”那樣的先生,顧枝刻在心底深處。 顧枝露出笑意,他搖晃手中酒葫蘆,聽著酒水敲打叮咚作響。 當年事,杯中酒。 一醉方休, 太平在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