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前塵心事杯中醉(1)(1 / 1)

地藏太平刀 星舟子曰 6929 字 8個月前

那時烽火狼煙之中,坍塌淪落的宿微城血流成河,雨雲厚重的夜幕不見繁星明月,大雨傾盆滂沱之下,瀾珊和顧筠帶著身懷六甲的卿樂和尚且年幼的君衣遠離了奇星島北境的紛亂戰局,一路逃往仍未徹底淪陷的南境港口,出海逃亡。   那一路跌宕千萬裡,從宿微城魔宮中傾巢而出的魑魅和沿途作亂的宵小,唯有一人身負武道修為的瀾珊疲於應付,最後到了南境,四人都已是狼狽不堪。   怎料到了奇星島南境,才發現本該仍未徹底卷入亂局的南境,居然成了最先推倒城池建起鬼門關的地界,一無所知的四人一頭紮進了大興土木的鬼門關重重包圍之中,本就有傷在身難以為繼的瀾珊不得不直麵那全盛猖狂的鬼門關惡鬼。   眼見四人都已深陷險境,卿樂無奈之下隻能將由於路途顛簸和日夜兼程而昏睡不醒的君衣交由了顧筠,囑咐顧筠帶著君衣先行逃離奇星島,而她則強提起那早已荒廢散去的武道修為,幾乎是賭上了肚中孩兒與自己的性命相助瀾珊,隻為顧筠和君衣掙得一線生機。   至此四人分離,瀾珊和卿樂合力之下也隻不過拖住了那鬼門關惡鬼步伐些許,最後二人都已是十死無生的境地,就在那時,不知如何從宿微城脫身的諭璟驟然現身,拚盡修為強殺了那惡鬼,自己卻也付出了雙腿殘廢的代價。可借此機會,三人也得以脫離糾纏戰局,一路慌亂尋到了南境最近的港口,逃出了奇星島。   再說顧筠和君衣,沒了瀾珊護衛的二人更是深陷囹圄,即便顧筠百般相護,最終君衣卻仍是受了重傷,失卻了一切記憶,而顧筠也從此落下了隱疾,壽命所剩無幾。也正在此時,本該鎮守宿微城魔宮外的謝洵突然現身,帶著顧筠和君衣逃到了奇星島南境的一處偏遠村落。   若照起初所想,自然是逃出奇星島更為妥當,可是君衣的傷勢若是再不能及時救治,便不是失卻記憶那般簡單的事情了,於是他們隻能暫時在奇星島南境沿海的賦陽村中隱居起來。   謝洵未做停留,自那以後的十年間,他走遍了奇星島和曾經與“崆玄七俠”一同走過的萬千山水,隻為了能夠找到當年故人的片刻蹤影。   在青瀲山浮山湖畔潛居的顧筠,終於以那上可通神的絕妙醫術將瀕死之際的君衣生生救了回來,而看著失去所有記憶、懵懂看向世間的君衣,顧筠下定決心要讓這個孩子從此遠離紛爭仇恨,就安安穩穩地住在山間,如此一生足以。   於是顧筠為死裡逃生年紀八歲的孩子取名為顧枝,收為弟子學生,傳授世間常識和百般學問。   後來孩子漸漸長大,不再隻願意鉆研那晦澀醫書,他喜歡往村子裡那曾在朝廷廟堂中樞擔任要職的魏崇陽院子跑去,隻為了多聽一聽外頭不一樣的風光,不是硝煙四起生靈塗炭的黯淡山河,而是那曾高居汪洋之上的繁華盛景,孩子心懷憧憬,總是纏著自家先生帶自己走出山中村子去看一看。   神醫名號傳遍奇星島南境的顧筠總不得不入城為那些魔君座下鬼祟做事,所以其實去往城裡的時候不算少,雖然那些惡鬼看重他的名號和能耐還算敬重,可是顧筠仍不願意年幼的顧枝太早見識到外麵的悲歡離合,於是遲遲拖著。   可是後來,看著奇星島上十三鬼門關鎮壓百姓生息日漸猖獗,聽聞外界變遷的孩子百般疑惑,更是不時有驚艷之語評判世事,魏崇陽和顧筠都看在眼裡,也記在心裡。   於是魏崇陽告訴其實不過還未不惑之年的顧筠,若是因為記掛孩子的安危而逼著本非池中物的孩子做那井底之蛙,反倒是倒行逆施,非妥善之舉,自那以後顧筠也對孩子的未來所行之路多了些思量。   在顧枝十二歲那年,顧筠改了主意,主動帶著顧枝第一次離開賦陽村去往城中。   顧筠帶著顧枝看過了背靠高高在上的鬼門關得勢便猖狂的城主府,也看見了流離失所的百姓和凋敗零落的城池山河,最終顧筠帶著顧枝去往醉春樓。   自那以後,顧枝便時不時會在醉春樓中跟著樓主少竹做事,其實就是些整理卷宗和分析世事的枯燥雜事,可顧枝做得認真,更仔仔細細地將隻言片語間關於奇星島時局變化的記載都刻在了眼底,此後百般思量,漸漸成長。   也是在那時,曾在旭離海域中闖蕩出聲名赫赫的刀聖計瞳,幾經輾轉找到了富有神醫之名的顧筠,身受重傷的計瞳求助顧筠相救,要再以武道修為全盛之身去往宿微城魔宮尋魔君一戰,解救奇星島百姓於水火。   在那些年,顧筠見過太多這樣心懷壯誌奔赴奇星島的武林江湖俠士,可最終都是身死道消的悲涼結局,顧筠答應相救計瞳,於是計瞳便成了第一個在浮山湖畔竹屋後竹林中建起一座竹屋之人,也是在那時,顧枝開始習武。   之後數年,刀聖計瞳、劍仙韓世、武神玄暉墨、槍仙文仲甲、飛雲褚羽和潛麟沅棄六位武道宗師都受了顧筠救治,也將自身武學對顧枝傾囊相授,毫無保留。   於是短短六年,顧枝的武道境界修為便一日千裡,早早成了那武道山巔的高手宗師。   就像魏崇陽和顧筠曾說到的那樣,意氣風發的顧枝本就非那尋常池中之物,自然不可能自困藩籬固步自封,那樣的少年郎不可能眼見著山河生息傾頹衰敗,卻袖手旁觀。   於是十八歲的少年背著行囊,離開了奇星島南境的偏遠山村,毅然決然走進了血腥殘忍的城池鬼門關之中。   此後一路生死之戰,顧枝得了那“地藏”之名,雖在東境言封城外折戟卻因禍得福,在傅慶安和謝洵出手相救之後,再次出山的顧枝修為更上一層樓,至此有了無敵之勢。   東境再一戰,顧枝和同行的魚姬傅慶安,相遇結伴闖蕩江湖的少俠於瑯和周厭、修為深厚的武道宗師黃草庭和武山、還有青梅竹馬並肩而戰的徐從稚和程鯉,這便是後來的“修羅九相”。   燭火閃爍明滅,扶音停下了話語,她靜靜看著坐在對麵臉色蒼白的溫婉女子,此時已是淚流滿麵神色哀傷,之後的故事已經無需多說,因為隨著奇星島大戰落幕、“地藏顧枝”登上天坤榜,關於“修羅九相”的故事流傳甚廣,即便有所出入,其實也已經足夠說明那九位武道高手勢如破竹攜手打破魔宮的壯舉了。   而此時相對而坐的扶音和卿樂,所要各自知曉的已經無關“修羅九相”的功績。   看著坐在桌旁一隻手捂住臉龐的卿樂,扶音皺著眉卻抵不住眼底的傷感滿溢而出,她微微嘆息一聲,實在未曾預料到如今會是這樣的局麵。   當年奇星島魔君之亂在“修羅九相”和那位登頂孤山一戰的奇星皇帝手中落幕,顧枝在南境城池與顧筠扶音重逢之後便一同回了賦陽村。在那山間竹林安穩過了一段時日後,徐從稚獨自出海遠遊,程鯉跟著魚姬去了醉春樓,黃草庭帶著於瑯周厭在蒼南城開了一間武館,傅慶安則不知如何找到了潛居在一處小巷和新收的徒弟張羅一間小肆的謝洵,於是山中便又隻剩下了顧筠顧枝和扶音三人。   再後來,顧筠和顧枝都絲毫沒有反對地鼓勵扶音前去光明島神藥學院求學,顧筠更是主動提出要修書一封與神藥學院的故人打聲招呼,這對向來關於舊事諱莫如深的顧筠而言絕對算是難得了。而顧枝也斟酌糾結之後決定去蒼南城開一間木匠鋪子,既是為了今後的生計打算,自然也是他年少時便有的興趣所在。   這麼多年來也就因為顧枝遠遊前去魔宮才有了分離的三人,再一次麵臨千裡之遙。   那時顧枝忙著在蒼南城裡開店,扶音則還跟著顧筠學習醫術,顧筠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此身所學都傾囊相授,並且在扶音將要啟程去往光明島之際,將一種扶音從來沒有聽聞過的玄妙秘術傳授給了她,顧筠告訴了扶音當年所有的過往,而那種秘術,就是可以將顧枝那封存的記憶喚醒的神秘手段,可說是顧筠此生修習醫術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依靠了這一種秘術,顧筠當年才能夠成功救下瀕死的君衣。   扶音不明白,既然有了這種秘術,為什麼顧筠不親自將顧枝的記憶喚醒,而是要交由扶音來做這個抉擇,顧筠隱瞞了自己的病情,隻是告訴扶音,他希望顧枝此生都不再記起那些年的過往,因為好不容易可以在太平盛世中做些自己真正願意去做之事的顧枝,顧筠不願他再有更多的仇怨和悲傷在身,扶音自然明白顧筠的心緒,所以最終她也選擇了隱瞞。   可是如今顧枝已經遙遙遠在萬裡之外,沒能做出選擇的扶音隻能將前塵舊事說與眼前的女子聽。   看著卿樂泣不成聲,扶音此時又何嘗不是心境激蕩,久久難以平息。這數月以來朝夕相處,顧枝和卿樂有多少次相對而坐、多少次言談歡笑,可是二人卻從未知曉,原來他們之間,是那世間最為真摯深刻的牽連。   卿樂擦了擦眼角流淌的淚水,那雙始終溫柔嫻靜的眼眸此時煙雨朦朧,有斑駁血絲牽扯其中,支離破碎,卿樂看著扶音,她顫抖著伸出手撐在桌上,聲音沙啞,哽咽問道:“顧枝,本名君衣?”   扶音點點頭,卿樂緩緩閉上了眼睛,滿是哀傷的神色,嘴角卻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其實從顧枝離去之前的話語,以及卿樂仔細回想這一段時日以來的相處,許多事情就已經豁然開朗。雖然如扶音所說,當年波折之後,顧枝無論是根骨還是相貌其實都因為那時的重傷而發生了些微變化,可是卿樂怎麼可能記不起來那雙眼睛呢?   那雙眼睛,當年黃草庭一見便能夠確定顧枝和君洛的關聯,而對於君洛和君衣那麼熟悉的卿樂,又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其實隻不過是因為這些年的自欺欺人自困藩籬罷了。   為了拉扯君策長大,為了在方寸島上安穩度日,卿樂逼著自己不再將某些事情強刻在心頭,如那人的相貌,如那人的言語,如那人的聲音……   可是怎麼能忘了他的眼睛呢?卿樂眼角淚水簌簌落下,燭火照耀下竟好似殷紅血淚,卿樂手掌緊緊攥拳,刺痛感順著手臂直貫心脈,她渾然未覺,隻是突然間覺得有一股清氣在腦海之中橫沖直撞,將那些早已掩埋深處的記憶悉數翻動,她雙手撐著桌子緩緩站起身,扶音連忙上前扶住了她。   卿樂和扶音來到小院中,此時尚未時近黃昏,天色卻已黯淡如深夜,卿樂和扶音走到了那懸掛著無數木牌的枯樹下,看著那兩座緊緊挨著的低矮墳塋,卿樂顫抖著伸出手指,語氣嘶啞地說道:   “當年諭璟和瀾珊帶著我離開奇星島也是迫不得已,若不是因為我妄自運用真元動了胎氣,諭璟和瀾珊也不必為了我不管不顧地逃離奇星島,更不可能就那樣拋下君衣和顧筠不管,隻是那時情況危急又追兵在後,由不得我們多做停留,諭璟雙腿被廢更是雪上加霜,於是我們隻能按照既定的逃亡路線登上了船,一路離開了旭離海域。   駛入玉乾海域不久,君策便出生了,隻是一路跌宕、提心吊膽不得安息,君策甫一出世便身子虛弱,又由了顛簸海上不得進補,於是諭璟斟酌之後提議在方寸島落腳。若是按照當初離開宿微城的想法,我們應當是和顧筠一同逃回承源島的,至少要離旭離海域和奇星島更遠些。   可惜局勢所迫,方寸島歷來又是魚龍混雜之地,我們可以無須擔心暴露身份或是被追兵找到,便來到了偏遠之地的雲庚村中買了一座小院。那時我隻當作君洛和君衣都已經死在了戰亂中,便為他們立了這連衣冠遺物也無的衣冠塚。”   卿樂的聲音斷斷續續,扶音卻也已經不忍再聽,她難以想象那時逃到方寸島的卿樂究竟是怎樣的心境,本該相守一生的丈夫死在了異鄉孤山,而自己的骨肉更是深陷絕境,生死難料。卿樂這麼些年隻能逼著自己不被這些困苦過往糾纏,才能將君策拉扯長大,即便有諭璟和瀾珊在,可是陪伴君策更多的當然還是卿樂。   卿樂和顧筠謝洵當年對待顧枝的想法其實別無二致,無論是不讓君策接觸武學亦或是從不與君策提起過往,都是為了下一代人不再被仇恨和意氣卷入紛爭,卿樂所要的不過是君策能夠在這方寸之地安穩度過此生。至於復仇她不是沒有想過,可是後來傳來的消息也已經說過了那個舉世皆敵的魔君死在了魔宮孤山上,那麼仇恨又該落向何處呢?   扶音順著卿樂的手指看向黑暗裡隱隱約約可見淩厲字跡的木牌,那些文字此刻落在眼中便那般深刻清晰。顧枝的本名是“君衣”、顧筠當年最喜歡喝的酒是“梅子酒”、君洛的姓氏是“君”字……原來一切,都早已有跡可循。   卿樂看向扶音,她擦了擦眼角淚水,蒼白神色間又露出了那個讓人一眼看見便要融化心頭的溫婉笑容,她輕聲問道:“那你呢?扶音,你又是如何和顧枝一起長大的?”細細端詳木牌字跡的扶音愣了愣,她收回視線,看到了女子那雙溫柔似水的眼眸,突然覺得和顧枝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樣相像。   扶音微微低下頭,開口道:“當年在奇星島東境,因為我父親是那一地有名的鄉紳,祖輩也曾在朝中當過大官,所以家境殷實,在那方圓之間都是一等一的大戶人家。可是落入那些惡鬼眼中,自然成了最該搜刮一空的藏金庫,於是一夜之間滿門覆滅,血流成河。那時我年紀還太小,隻記得是我娘親和大哥拚了命將我送入了青瀲山中,後來我一路逃亡,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逃出深山。   不管不顧地在深山中跑了一天一夜,僥幸未有遇到什麼豺狼野獸,可年幼的我卻再也不堪路途遙遙和一路顛簸,竟是昏死了過去。那夜大雨滂沱,我發燒燒得厲害,迷迷糊糊之間便看見了不知為何上山的顧枝,他將我帶回了浮山湖畔的竹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先生醫術絕世,撿回了我一條性命,自那以後我便在竹屋住了下來,後來跟著先生學了醫術。”   扶音娓娓道來,慢慢收斂心緒的卿樂不再那般難以抑製的失魂落魄,她伸出雙手握住扶音的手腕,冰涼的指尖傳來了難言的暖意,扶音抬起頭淺淺一笑,她聲音微微顫抖:“樂姨,對不起,是我沒有做好答應先生的事情。如果我早點發現,顧枝也能早些和您相認,不至於現在還要天各一方......”   卿樂搖搖頭,她牽著扶音走到了樹下,輕輕探出一隻手掌扯下了書寫著“衣”字的木牌,她嘴角帶笑,緩緩道:“這是君策寫得最多的一個字,小的時候應該隻是因為這個字筆畫少寫起來方便,後來長大了卻不知道怎麼就覺得這個字一筆一劃多了幾分韻味,於是寫的最多,也寫得最好。”   說著,卿樂又隨手指了指其中的幾塊木牌,皆是不同字體的一個“衣”字,但無一例外,盡數帶著少年心緒的揮灑。卿樂將正楷書寫的“衣”字木牌遞到扶音手中,她低聲說道:“這個你收好,今日的事情便你我知曉就是了。以後不用告訴顧枝他的身世,我也聽說過‘地藏顧枝’的傳聞,他已經有了自己的路要去走,無需再被其他的東西牽扯腳步。即便相認了又能如何,仇恨綿綿不盡,若是到頭來一場空又能如何?”   卿樂鬆開扶音的手掌,她獨自走向院門,輕聲道:“我去接君策回家。”   似有所感,扶音微微上前,伸出手就要抓住女子的肩頭。   就在此時,敲門聲緩緩響起,長短有序,悠揚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