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漫天,堆積的細碎塵沙中一隻手掌緩緩伸出,五指如鉤緊緊攀附住隨風吹散的黃沙荒野,君策奮力掙紮,終於睜開了好似係掛有千斤重擔的眼瞼,頭顱從黃沙中探出,他艱難地坐起身,伸出雙手攤開在身前,不知過了多久,他茫然抬頭四顧,隻有無盡黃沙蔓延至天際,烈日高懸,荒無人煙。 君策舔了舔乾澀開裂的嘴唇,血腥氣充斥整個咽喉,他咽了口唾沫,緊緊咬著牙慢慢站起身,腳下一個踉蹌便又跪倒在了地上,他不聲不響地雙手撐地,再次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舉目望去,風沙撲麵而來,他瞇起眼眸,困倦和饑渴包裹住了他所有的心神,可是在那些茫然和無措之間,模糊的記憶提醒著他,這裡已經遠遠不在方寸島之上,更不在他曾去過或是聽聞過的任何一個地方。 君策低頭看了一眼擦刮出幾縷碎屑的衣衫,他緩緩拖動沉重的腳步向前走去,在這一眼望不見任何東西的荒野中,君策根本不知道哪一個方向能夠指引自己走出困境,於是他隻能朝著不知去向何處的前方走去,他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哪怕很難,哪怕很簡單,活下去。 君策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風沙中,烈日灑落炙熱的光芒,已經不知在此處昏睡多久的君策揉著疼痛的腦袋,似乎完全忘卻了饑餓和乾渴,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疲倦,沒有停歇。 不知是否心中那個僅剩的念頭起了作用,此時的君策已經沒了多餘的氣力去思考自己究竟為何會深陷於此,也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獨自一人留在雲庚村中的娘親現在如何了。他近乎本能地在黃沙地麵上行走著,拖曳出一道長長的足跡溝壑,隻是很快就被沙塵掩蓋。 不知過了多久,猶如一具行屍走肉的君策抬起頭,模糊視線中隻見天色昏暗,鮮紅的圓日在天際處緩緩下沉,終於消失不見,然後好似在一瞬間,天地間呼嘯的風就寒冷刺骨,君策緊緊抱著雙臂,埋頭前行,在夜幕下就像一道模糊的陰影,風一吹,就輕易扯碎了。他摔落在地,無聲無息。 當灼燒的光芒再次灑落,君策睜開雙眼,刺眼的日光晃得他隻能看見漫天的白色光點,像是舞動翅膀的白蛾成群飛過,吞沒了天地間他的渺小身影。君策坐起身,甩了甩毫無知覺的雙臂,他慢慢站起身,再次跌倒,又再次起身,然後便曲著雙膝繼續前行。 這一日時近黃昏,君策終於在遠處看見了模糊的綠色光影,他咬著牙埋頭趕去,在夜幕徹底落下之前無力地跪倒在一片虛幻中,伸出手去觸摸那慢慢消逝的清澈湖水,他昂起頭,雙手無助地頹落,就這樣一動不動,似乎終於失去了所有的氣力。 烈日再次升起,君策雙手握拳撐著地麵,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踉踉蹌蹌地前行,可是眼中所見四麵八方,除了黃沙再無他物。君策就這樣繼續前行,不知來路更不知歸處,隻有心中那個被風沙掩蓋卻始終沒有忘卻的模糊念頭還在奮力掙紮,像是一股激蕩的湍流在他的體內奔湧,哪怕拚盡全身的每一絲氣力,他也沒有徹底趴下,隻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起身前行,。 遠處,有一個模糊身影走來,君策停下腳步,他靜靜等待著,那人緩緩走近,君策閉上了沉重的雙眼,那人伸出手臂,君策跌倒在那人的懷中。那人看著懷裡孩子乾瘦枯黃的臉頰,掏出腰間的葫蘆湊到君策嘴邊,清澈甘甜的水混雜著君策嘴唇上的鮮血湧進他的體內,那人轉過頭喊了一聲,身後有駝鈴聲由遠及近,幾人走上前來一起將君策放在了駱駝背上,然後搖搖晃晃地離去。 君策再次睜開眼的那一刻隻覺得好像先前的一切都隻不過是一場夢,身下仍舊是簡陋卻舒適的床鋪,還有身上那一襲棉被散發著暖陽烘烤過後的香氣,他伸出手卻牽扯了身上的疼痛,他皺著臉,聽見了屋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 一襲青衣走了進來,那人嘴中哼著陌生的曲調,先是將什麼東西放在了一旁的桌上,然後來到了君策的床邊,那人居高臨下,君策艱難地側過頭,模糊視線看不清那人的麵容,那人好似稍微愣了愣,然後張口說出了君策根本聽不懂的言語。君策皺起眉頭掙紮著就要起身,可是那種遍布全身的無力感卻將他牢牢束縛在了床鋪上,動彈不得。 那人見君策好像聽不懂自己的話語,想了想便換了一種語言,這一次君策終於聽懂了,那人問道:“你醒了?感覺如何?”那人的聲音乾凈清朗,帶著從容和穩重。君策張開嘴,卻發現乾澀的喉嚨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響。那人也沒有等待君策的回答,很快就轉身將放在桌上的一個白瓷藥碗端了過來,那人坐在床邊,輕輕扶起君策的頭,將冷暖適當的藥湯灌進君策的口中。 將君策重新安置在床上,那人又從一旁的桌上倒了一杯清水放在床頭,那人推開屋中緊緊合上的窗戶,清風拂麵而過,君策看見和煦的日光瞬間灑滿了整間房子,那人背光而立,君策依舊看不清麵容和神色,那人輕聲開口喃喃道:“不是霍眠穀的人?難道是從外麵來的?怎麼會獨自一人出現在山外的赤野?迷路了?還是有人故意謀劃?” 君策耳中聽著那人的自言自語,如墜雲霧,那人沒有在屋中停留太久,指著床頭的杯子說了一句:“渴了就喝水,我待會再給你送吃的來,醒了也好,總算能夠吃點東西了,本來就瘦小,要是再餓下去就跟隻瘦猴似的了。”那人的言語絮絮叨叨,卻還是在片刻後離開了屋子。 君策躺在一片安靜中,窗外有細碎風聲和鳥鳴,他輕輕抬起頭又輕輕落下,反復幾次,似乎借此敲醒混沌一片的思緒,他慢慢回過神來,終於意識到那風沙中獨自前行的幾日非是一場夢境。 那日他和往常一樣上山砍柴,可是還未走出村口就有一個從來不曾見過的人出現在眼前,然後自己就再也不醒世事,重新睜開眼已經是在黃沙漫天的荒野中,空無一人,死氣沉沉。君策有些擔憂,如果這一場身陷囹圄的戲碼不隻針對自己,那娘親怎麼辦?徐從稚和扶音還在,他們能否保護好娘親?又是誰策劃了這手劫掠的戲碼,是那日顧枝說的二叔和姨娘的仇人嗎? 君策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間日頭西斜,君策再次嘗試著起身,這一次他艱難地依靠住了身後的床板,他伸出手顫抖著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雖然不知現在身處何處,可是君策依舊沒有茫然失措地恐慌,他眼中似乎深藏著湖底的漣漪,一團從未熄滅的火焰慢慢燃燒,就要沖天而起。 屋門再次被推開,那人走了進來,這一次君策轉頭看去終於看清了容貌,那人是一個歲數不大的男子,穿著一身素樸青衣,黑發盤曲在一個玉冠中,除此之外他身無繁飾,那人看著坐在床上的君策,將手上的食盒放在了桌上,問道:“要不要我扶你起身?” 君策神色警惕,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那人露出淺淡笑意走上前來,伸出手攙扶住君策,那人哼哈一聲似乎在以此借力,終於將君策從床上帶了起來,那人輕聲笑道:“你這孩子,看起來瘦弱,怎麼這麼重?看來食量不小啊,不會我帶的不夠吧,你要是餓了就說啊,不然師父可要以為我故意餓著你了,哪能啊,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不對,這話不是那光頭掛在嘴上的嘛,咱這應該是一身正氣才對。” 君策有些頭疼,不知為何這人如此多話,絮絮叨叨地好似沒有停歇,直到在桌邊坐下,那人才坐在君策對麵說道:“我叫張謙弱,道號清浚,你呢?”君策拿起筷子,悶聲回道:“君策。”名為張謙弱的小道士點點頭,又滿是好奇地問道:“你不是霍眠穀的人吧?難道是從外麵來的?要不然塵停穀和簡鳴穀的人也不會走那麼遠的路深入赤野吧?”君策放下了筷子,似乎完全忘記了饑餓,他聲音沙啞,一字一頓地問道:“這裡是哪裡?” 張謙弱指了指桌上的飯菜,說道:“你先吃著,不知道是在赤野裡待了多久,居然睡了足足五天才醒過來,肯定餓得不輕,可別再給自己折騰壞了。”君策低頭看了眼桌上的方才,咽了咽口水,也不再多說,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來,張謙弱瞇著眼看著,眼中有些笑意,似乎覺得眼前這個歲數不大的孩子有些意思。 君策此刻哪怕是在吃飯也依舊全身緊繃,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張謙弱清晰地看見孩子低垂的臉上仍舊有幾分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想來是那一杯清水和一碗藥湯打消了孩子的疑慮,卻仍對完全陌生的自己懷有戒備。 張謙弱也不介意,自顧自就說了起來:“這裡是上庭島,當然,現在的海圖上應該不是這個古老的名字了,喚作聖坤海域嵐涯島才對,更具體地說,這裡,是道德穀。” 君策停下筷子,抬起頭看了一眼張謙弱,張謙弱雙手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問道:“聽說過?”君策沒有回答,很快重新低下頭去,張謙弱也不在意,接著說道:“赤野以北,天門以南是為道德穀,由霍眠穀、塵停穀和簡鳴穀三山拱衛,居中而顯。世間人常以道德穀與光明島神藥學院、學宮相稱,何為汪洋之上三大求學聖地,隻是道德穀從來隱居紅塵世外,世人多時探訪不至,亦或望而生畏,畢竟赤野叢橫三千裡,天門巍峨高聳入雲,多少人能夠真正走到此處來呢?” 說著,張謙弱又自顧自笑起來,伸出手指著君策說道:“所以啊,你這孩子是怎麼一個人穿過赤野走到霍眠穀附近的呢?真是奇也怪也。”君策輕輕放下筷子,呼出一口氣,抬起頭來直視著張謙弱,張謙弱看著空空如也的碗碟,啞然失笑,君策斟酌著問道:“是你救了我?” 張謙弱搖搖頭,解釋道:“霍眠穀的人時常會走入赤野去尋訪那些隻存在於傳說中的綠洲秘境,說來也是你命大,正好走到了霍眠穀這麼多年來難得開辟而出的路線上,也正好撞見了初入赤野的隊伍,否則你恐怕在赤野裡走上個一年半載的都見不到一個人。” 君策皺著眉頭,低聲喃喃道:“三千裡赤野?”張謙弱嘖嘖出聲,說道:“你可別不信,嵐涯島可是汪洋上八大海域中疆域僅次於光明島的島嶼,即便是遠在北方的林山和出雲兩座古老島嶼也難以相提並論。不過說起來也是奇怪,當年那些先賢祖宗是怎麼穿過赤野來到此處興建起道德穀的呢?又是為何非要躲到這化為之地?隻是師父從不肯說,書上也沒寫過,奇怪。” 君策見張謙弱似乎又要絮叨起來,連忙打斷道:“那我現在是在何處?”張謙弱收起思緒,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笑著問道:“你要是身體恢復了些,不如和我出去走走?” 君策雙手撐著桌子,感受到體內的氣力恢復不少,他輕輕點頭,張謙弱提起食盒,當先邁步走出了屋門,回過身看著君策。君策雙臂微微用力,終於將那好似灌滿了水銀的沉重雙腿支撐了起來,君策吐出一口氣,一步一步緩緩走出了屋門。 屋外,黃昏的餘暉尚還剩幾抹淺淡色彩,遠遠綴在天邊,君策瞇著眼望去,從未覺得原來天地之間的界線如此遙遙。張謙弱站在屋外廊道中,踮起腳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屋簷下的銅鈴,一時間廊道屋簷下的所有銅鈴便都搖晃起來,叮叮咚咚,君策莫名有些失神,這熟悉的聲音仿佛將他拉扯回了那個自出生起便從未離開過的小院中。 張謙弱等著君策回過神,這才繼續向前帶路,繞著廊道走出了這座小小庭院,君策看見了一處寬敞的廣場,一扇繪製著盤龍彩鳳的石壁屹立正中,兩根巨大石柱聳立兩端,君策側身望去,在石壁之後的臺階上,有一個碩大三角銅爐獨自矗立在大殿之前,香火裊裊。 張謙弱提著食盒走在前方,卻沒有帶著君策走上臺階去往道觀正殿,張謙弱獨自走向大門邊的灶房中將食盒放下,這才跨出門檻轉頭對君策說道:“可能需要走一段山路,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你要是累了就說。”君策點點頭,回頭再次看了一眼虛掩著門的大殿,跟著張謙弱走出了門檻。 走出道觀,君策看見了門外一顆巨石上書寫著“長生觀”三字,說不上鐵畫銀鉤也不算是入木三分,隻是莫名有些香火飄渺的意味在其中,張謙弱見君策看得入迷,笑道:“這名字也就是幾位老祖宗起的,毫無新意嘛,好在都是在這一座山上,要是放在別處,恐怕以長生為名的道觀沒有幾十也有五六。” 君策不置可否,跟著張謙弱走下大門外的山路臺階,一時間竟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君策站在臺階上,怔怔出神,似乎茫然不知所言。視線所及之處,道觀林立,寺廟遍野,更有高聳書樓隱約可見,長生觀所居似乎極為高遠,一眼望去山中景色盡收眼底,君策清晰地看見在那些道觀寺廟書院中,人來人往,怡然自得,全然沒有一絲一毫的人間紅塵煙火。 君策又向遠處望去,此山極高,竟有雲霧纏繞林野好似錦緞絲綢,綠意蔥蔥山花爛漫,僅是一眼所見,便有綠葉紅花相映,彩蝶鳥雀共舞,黃昏的細碎光芒灑落,恍惚間如見仙境,好似夢幻泡影,隻要輕輕伸出手去便要驚擾一切的安然。 張謙弱懷抱雙臂站在君策身前的臺階下,他似乎早有預料到君策見到眼前景色的神色,於是嘴角帶著笑意也望向遠處,即便是從小在山上長大的他,無論何時見到此番景色也要駐足慨嘆,鬼斧神工不過如此。 不知過了多久,夜幕輕輕覆蓋,君策終於回過神來,張謙弱揮揮手,說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