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穿著破損單薄衣衫的孩子出現在眼前,視線一直落在孩子身上的顧枝並沒有察覺到四周的景色在一瞬間變成了白雪茫茫的荒野,孩子獨自走在風雪中,遙遙地看見了一座高高聳立的城池,顧枝下意識跟著孩子看向那座城池,白茫茫的天地間,隻有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孩子繼續向前走去,似乎根本沒有覺察到身邊還有一個腰間懸掛刀鞘的男子跟隨,孩子來到城下,數不清的破敗茅屋三三兩兩地分布著,風雪一吹,搖搖欲墜,蜷縮在茅屋中的流民更是瑟瑟發抖,不知多久沒有吃過飯的虛弱身軀好像就要被扯碎在了寒冬風雪中。 孩子神色警惕地繞過饑腸轆轆的流民,他一路走到了緊閉的城門前,極力抬頭仰望,卻隻能模糊看見城門上匾額的一筆一劃,顧枝也抬頭望去,風雪遮掩了他的視線,竟是也看不清究竟身在何處。 不知獨自走了多遠的路的孩子此時好像驟然卸去了氣力,轉身離去的腳步踉踉蹌蹌,他沿著城墻根走著,捂著肚子緊咬牙關,強壓下那份饑餓。顧枝默默跟在孩子的身後,他發現自己好似跟這一方天地毫無關聯,沒有人看得見他,他也沒能觸碰到任何一人,於是他隻是遵循著心中那不知由何而來的直覺緊緊跟著孩子,漫無目的。 不知何時,顧枝發現自己的視角驟然降低,他下意識地伸出手,看見一雙沾滿了灰塵和沙土的小小手掌,顧枝抬頭看去,那個沿著城墻根走的孩子來到眼前,身邊有稚嫩卻沉穩的聲音響起:“還是沒有找到吃的嗎?”孩子搖搖頭,無力地坐倒在地,顧枝轉頭看向身邊,一個身披破碎長衫的小男孩蹲在自己身邊,一隻手緊緊握住自己的肩頭,麵色堅毅。 男孩扯了扯身上的長衫,轉頭眼神溫和地看著身邊奄奄一息的孩子,顧枝與男孩的眼神對視,隻一瞬間,顧枝好像聽見了自己心中有千言萬語吶喊而出,這樣一雙眼睛,顧枝太過熟悉。那個癱軟在地的孩子此時掙紮著爬起身,嗓音低沉說道:“實在沒辦法,就隻能去搶了,不然謝洵熬不下去。”長衫男孩無奈嘆息一聲,眼神卻也變得堅定起來,他低聲回道:“也隻能如此了。” 眼前天旋地轉,顧枝伸出手去想要抓著那個守護在自己身邊的小男孩,卻發現自己又是獨自一人站在漫天遍野的雲霧中,空無一物。顧枝有些失魂落魄,竟是站在原地茫然四顧,方才的一幕幕好像是一場夢,可是那樣的清晰,顧枝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也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先生?三叔?”顧枝低聲呢喃,他閉上眼睛仰起頭,手掌握住腰間的刀鞘,手指輕輕敲打。不知過了多久,顧枝再次睜開雙眼,他邁步前行,神色古井無波。雲霧牽扯著他的腳步,四周有細微的嘈雜聲隱隱約約響起,顧枝慢慢鬆開握著腰間刀鞘的手掌,他摘下腰間的酒葫蘆輕輕搖晃,叮叮咚咚。 眼前驟然開朗,有陽光灑落腳下道路,顧枝就這樣一步走出了滿天雲霧織就的空白之境,人間的清風拂麵而過,顧枝知道,自己不在夢中。有孩童奔走而過的歡笑聲,也有三三兩兩聚在一處的婦人細碎的交談聲,一時間顧枝竟也有些神色恍惚,像是回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賦陽村,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山林莽莽蒼蒼,卻不見那座竹屋。 顧枝自嘲般地搖頭笑了笑,他收斂起莫名洶湧的情緒,遙遙看了一眼遠處那座巍峨高山,邁步走下山路,來到了山腳下那處繁華小鎮。顧枝一路走到了小鎮城門前,沿途沒有一人因為他腰懸刀鞘便側目驚訝,顧枝端起酒葫蘆喝了一口酒,抬頭看著那塊殘破了大半卻仍舊看得出模糊字跡的匾額,他低聲喃喃:“桃止鎮?” “大哥哥,你要吃糖葫蘆嗎?”顧枝的衣擺被輕輕扯動,他低頭看去,幾個神色清澈的孩童站在自己身邊,其中一個小女孩鼓起勇氣抓住自己的衣擺,另一隻手的手指抵住嘴邊,低聲問了一句。顧枝愣了愣,隨後看見了城門附近的糖葫蘆販子,他啞然失笑蹲下身問道:“你們的爹娘呢?” 小女孩鬆開抓住顧枝衣擺的稚嫩手掌,聲音清脆地回道:“爹爹和娘親都去地裡忙活了,我就和小青小雨他們來鎮子裡玩。”顧枝微微皺眉,他看向來時的道路,似乎也是通往一些山腳下的村莊,顧枝看了看站在一起的幾個孩子,都不過五六歲的年紀,他輕聲問道:“你們就自己走了這麼遠的路來鎮子裡?你們的爹娘要是找不到你們會擔心的。” 小女孩撓了撓頭,她轉過頭看了眼同行的玩伴,片刻後才重新睜著一雙乾凈清澈的眼睛看向顧枝答道:“不會啊,我們經常來鎮子裡玩的,爹爹娘親也都知道啊,這有什麼,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顧枝打量了一眼幾個孩子的身軀,竟是不知如何作答,這不是孩子? 不知是不是聽見了幾人的問答,一旁那個抱著一根插滿糖葫蘆的竹子的小販走上前來,笑著說道:“公子不用見怪,這些孩子所住的村子本就離鎮子不遠,哪怕不走彎彎繞繞的山路也自有大道通行,他們也是習慣了的,這一路還真不會有什麼危險。再者說,” 小販賣了個關子,顧枝直起身看著小販,小販取下竹子上的糖葫蘆遞給小女孩,這才接著說道:“再者說,生長在這桃止鎮附近的百姓都知道,誰膽敢違背那位神明大人的旨意那是絕不可被饒恕的罪過,所以隻說我小子我這短短二十餘年的年歲,還真是一場偷盜劫掠的禍事也未曾聽聞的。” 小販十分健談,摘下竹子上幾顆糖葫蘆遞給眼饞嘴饞的幾個孩子之後,又遞過一根給顧枝,顧枝本想拒絕,不過還是最終還是接下,他從腰間掏出幾塊銅板,來到宣艮海域之後他便特意將銅錢換成了此處專用的樣式,雖然也可以用上銀兩,不過畢竟不便隨身攜帶。小販笑著接過,也沒有數一數顧枝遞過來的銅錢是不是真的足夠將幾個孩子手中拿的糖葫蘆也一並支付了。 顧枝手拿糖葫蘆,看著幾個孩子喜笑顏開地吃著糖葫蘆,他的眼中露出溫和的淺淺笑意,顧枝問道:“那位神明大人可是就在那座秦山上?”方才小販提到了神明大人,顧枝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便想到了那位坐鎮潛藏在北方高山上的魔君,小販點點頭,顧枝望著遠處模糊的高山虛影,問道:“請問若要走到秦山該往何處去?距離此處又有多遠路途?” 小販拄著掛滿糖葫蘆的竹子也望向遠方,他神色認真,眼神中帶著幾分恭敬,回道:“不遠,隻要走過桃止鎮就到了,不過秦山太高,若是公子想要上山看看,恐怕需要多備上些吃食才好,否則走個五天五夜都不一定都走完那登山路。” 顧枝收回視線,神色有些凝重,他沉聲問道:“走過桃止鎮就到了?”小販笑著看向顧枝,點頭道:“是啊,鎮子裡好多人每月都要登山參拜一次,我也上去過幾次,不過山實在太高,可累了。”小販還在絮絮叨叨說些鎮子裡的人登山參拜神明大人的故事,顧枝卻已經沒了多少心思,在他的眼中,秦山猶然遠在天邊,眼前小鎮雖說不是一眼就可望見盡頭,可也絕不是綿延千萬裡直至秦山山腳。 顧枝簡單和小販聊了幾句,打聽了一些關於那位神明大人的事情,很快又有過往行人關顧小販的身影,很快城門下便隻剩下顧枝和幾個叼著糖葫蘆站在他身邊一起抬頭仰望的孩子。 顧枝手指下意識輕輕敲打腰間的刀鞘,他摘下酒葫蘆又喝了一口酒,然後將糖葫蘆塞進了嘴裡,狠狠咀嚼起來。自從踏入出雲島,到走出雲霧來到桃止鎮外,顧枝總覺著每一步都充滿了詭異和難以捉摸,本以為出雲島會與當初的奇星島一般民不聊生,或是在那位魔君的統治下已經成了人間煉獄,可是眼前所見卻與想象截然不同,那位在其他海域早就被人看作無惡不作的惡魔君主在此處卻成了人們口中的神明大人,更是頒布了無數旨意,不僅將桃止鎮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聽聞從無一人敢去觸碰旨意的底線,那位神明大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一切的齟齬鬼祟都無所遁形。 顧枝不知道那位魔君究竟是在做什麼,更不知道在岸邊走失的其他幾人此時又是身處何種境地,可是感覺到了種種詭異的顧枝仍舊還是一往無前,因為毫無疑問,在那座世間最為巍峨的高山上,有著那位好似已經不是人間之人的神秘魔君,還有顧枝在這世上唯一的幾位親人。無論如何,顧枝都會走到那裡去。 顧枝又抬頭看了一眼桃止鎮的匾額,雖然不知道為何在那位小販的口中,好似整座出雲島隻有桃止鎮方圓之地以及那座坐鎮北方邊境的秦山,這座看起來民生安詳的鎮子是否有著古怪。可顧枝還是走進了鎮子裡去,站在原地一切的疑惑那也隻是疑惑,答案終究是在前方,無論是好是壞。 顧枝邁步跨過城門門洞,在那一瞬間又有雲霧籠罩而下,隻是這一次顧枝清晰地感覺到了一種空無感,他知道眼前的雲霧不過隻是幻覺,在那幻境中有一個模糊身影站在雲霧中,輕聲開口:“放心,扶音和卿樂都好好地在秦山上,至於其他人,等你登山之後自然便知曉了,不必著急,我還可以再多等你一段時間。”話語悠悠回蕩,顧枝正要出聲,雲霧卻驟然席卷倒掛,眼前又恢復原樣,人來人往的街道和清晨灑落的柔和日光。 “大哥哥,你要吃包子嗎?”衣擺再次被輕輕扯動,銀鈴般的稚嫩聲音響起在耳邊,顧枝晃了晃腦袋,不再去管那一幕幻境,他低頭看向跟著自己走進鎮子的幾個孩子,有些無奈地扯了扯嘴角,這是把自己當成可以白吃白喝的冤大頭了?顧枝自然是不在意那幾塊銀錢的,再者這幾個孩子真要不管不顧仍由他們獨自在鎮子裡亂走顧枝也不放心,於是他隻能笑著點點頭,說了聲好。 小女孩見顧枝答應了頓時咧開嘴角笑起來,可是很快似乎是覺得不該表現得如此明顯,於是趕緊抿著嘴唇,雙手糾纏著早就吃乾凈的糖葫蘆串子,臉色有些粉撲撲的紅潤。顧枝笑著摸了摸小女孩的頭,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啊?”小女孩脆生生應道:“大哥哥,我叫伊伊。”顧枝點點頭,牽著小女孩的手,說道:“走,我請你們吃包子。” 小女孩眼神示意身後幾個玩伴跟上,然後蹦蹦跳跳地說道:“大哥哥,我給你帶路吧,我知道鎮子裡有哪些地方好玩。”顧枝笑著回道:“不先去吃包子了?”小女孩漲紅臉,自然是不敢承認自己嘴饞了的,撥浪鼓般地晃著腦袋,一板一眼說道:“哪有的事,我們是想要帶大哥哥一起去玩的。”顧枝笑出了聲,若有其事地說道:“那好吧,你們帶我在鎮子裡玩,我再順路買幾個好吃的包子可以嗎?”小女孩本想要點頭,卻還是強忍住了,隻是她身後幾個孩子已經不爭氣地狠狠點頭,顧枝搖搖頭,笑得開懷。 走在小鎮的街道上,以顧枝的眼力,自然看得見在另一扇城門外根本沒有所謂秦山的身影,可是他又真真切切地看見許多成群結隊的人們竟像是突然消失一般,走出城門外身影拔高而去,好似登山。顧枝微微皺眉,心中滿是疑惑,卻也不急著去那一探究竟。既然雲霧中有人與自己說了話,那位魔君顯然不打算讓自己那麼快便去到秦山,再怎麼掙紮終究還是在人家的地盤上。 顧枝領著幾個孩子來到一個熱氣升騰的包子鋪前買了香噴噴的包子,然後便在小女孩的帶領下開始走街串巷。鎮子似乎有些古怪,顧枝帶著心事其實看的並不仔細,再者跟著幾個孩子瘋跑也提不起什麼趣味,隻是顧枝有些奇怪,一個腰間帶著刀鞘的男子跟著一群四五歲的孩子跑來跑去居然沒有什麼人好奇看來。 好不容易將幾個跑累了的孩子安撫在一張茶水鋪子的桌子旁,顧枝獨自走向不遠處城門,在他的眼中,城門豁然洞開,遠處隻有一直蔓延向遠方的道路,竟是看不見盡頭,隻知道在極遠處,那座巍峨秦山獨自屹立。 小女孩伊伊走到顧枝身邊,她抬起頭看著顧枝,好奇問道:“大哥哥,你也想要登山嗎?爹爹娘親帶我上過一次山,可是路太遠了,我都不記得山有多高,也不記得在山上看見什麼,爹爹說等我長大了一些再帶我上去。”顧枝蹲下身與伊伊並肩而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他輕聲問道:“伊伊,你能看見秦山嗎?”伊伊眨著雙眼,疑惑道:“看得見啊,不就在那裡嗎?看,還有好多人帶著東西上山呢,不過這個時候上山可能走不了多遠天就要黑了。” 顧枝順著伊伊的手指望去,依舊隻有空蕩蕩的蜿蜒道路,他突然輕笑一聲,也不再糾結,他拍了拍伊伊的頭,說道:“在這等我一下,大哥哥去看一看秦山究竟有多高。”說完,顧枝邁步前行,身影飄忽不定,竟是一瞬間就走到了門洞陰影中。 他抬腳跨去,不出意外地發現一道虛無縹緲的雲霧糾纏住了自己的腳步,竟是前行不得分毫,顧枝能夠感受到一股難言的力量,自然不是不敵,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不該在此處出刀,而且出刀之後應該也不是就那麼簡單的事情,顯而易見的是,魔君對於自己的到來已經有所預料。顧枝拍了拍腰間刀鞘,看了一眼秦山,轉身離去,他揮揮手,好像在說再會。 顧枝知道,這座充滿了“不知為何”的桃止鎮就是魔君為自己設下的棋局,如何走,如何去,都在腳下,一步一步,說不清道不明,就像是有人在顧枝的心上搭建起了一座門戶,隻等輕輕叩響,然後驟然推開,道路就在門外,更在前方。 顧枝牽起小女孩伊伊的手掌,笑著說道:“走吧,我帶你們回家。”小女孩點點頭,手臂一揮,其他幾個孩子便跟了上來。桃止鎮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身穿白衣腰間竹鞘的顧枝帶著幾個孩子來了又去,腳印落在地上,一直蔓延向遠方的遠方。 太平依舊在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