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粼粼水波溫和地灑落,窗外有微風穿堂過,鳥兒撲棱著翅膀落在窗欞上,嘰嘰喳喳地訴說著又一日的風和日麗。少年睜開眼睛,毫無惺忪睡意,他扯著嘴角露出笑容,猛地翻身坐在床邊,他揚著笑臉對窗外的鳥兒揮揮手,喊道:“早啊。”鳥兒受了驚嚇,振翅遠去。 少年晃了晃腦袋,然後雙手撐著膝蓋站起身,他抬起雙臂伸了個懶腰,感受著體內休憩一夜而鬆緩的筋骨傳來劈裡啪啦的聲響,少年齜牙咧嘴,卻滿是快意的笑容。少年快步走出屋外,來到小院中的水缸邊提起一個木桶,蹦蹦跳跳地出了門。 小院外,有蒼天古樹接天連地,驟然間闖入眼簾好似無數龐然大物駐守天地,隻是抬起頭去便有無邊壓力撲麵而來,少年早就習以為常,視若無睹,他迎著毫無阻隔穿過厚重樹蔭灑在蜿蜒道路上的日光,一路走向不遠處的清澈深潭。隨著少年的腳步,本是靜謐安寧的深林中有嘈雜聲響漸漸傳來,少年跨過好似門檻的樹根,繞過古樹的遮掩,看見了潭邊早起的人們熱火朝天地乾著活。 少年提著木桶跳下土坡,雙腿像是車軲轆一樣繞著深潭飛快跑了起來,沿路,少年熱情地和每一個人打著招呼,或是低頭忙碌或是三五成群閑談的人們也都麵帶笑意回應,這一番好似在那些個重大節日才會出現的熱鬧場麵卻是平日裡最不足稱道的日常。 深潭牢牢占據著林中遙遙無際的一片區域,跑了一陣,少年抬頭便看見了從天而降的瀑布,從高空雲海處落下,好似天上那輪模糊的太陽裂開了一道口子,有燦爛光華傾瀉而出,落九天。深潭激蕩,瀑布之下有水霧升騰,視線隱約中還能看見無數木架水車在瀑布四周密密分布,接引著一道道清澈溪流流向林中各處。 少年猛然躍起,跨過了一條蜿蜒小溪,惹得一旁幾位接水洗衣的婦人笑著念叨了幾句,少年笑著高喊抱歉,卻很快就跑得沒影了。少年不知跑了多久,深潭依舊在身側,隻是人漸漸少了許多,最後甚至再也看不見在神潭中捕魚和嬉戲的頑劣稚童,少年慢慢停下腳步,不遠處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獨自依靠著深潭邊緣而立,屋外竹椅上躺著一個閉著雙眼的老者。 少年忽地放緩腳步,雙手提著木桶小心翼翼地沿著潭邊走近木屋,可是還未等少年仔細看看老者是否真的還在安憩,一個悠悠然的聲音就在他的耳畔響起,好似有人站在他的身後突然開口:“怎麼?還嫌昨日挨的打不夠?”少年停下腳步一動也不敢動,嘿嘿笑著回道:“別啊艾叔,咱不是說好的,昨天我接住了你的一招你就要教我點新東西的嘛,說話不算話啊?” 被稱為艾叔的老者緩緩睜開雙眼,微微坐直起身子舒展筋骨,老者滿頭白發卻麵上不顯皺紋,雙眼澄澈無風無浪,他神色淡然,靜靜看著不遠處的少年。少年見狀放下手中的木桶,竄到老者身邊蹲了下來,一副狗腿子的模樣。老者嘴角冷笑,哼了一聲:“早知道當年就不救你臭小子了,淹死在神潭裡才好,免得天天來煩我。”少年依舊露著燦爛笑臉,盡是真誠,他回道:“艾叔這話說的,村子裡的人都不敢來您這,要不是我天天過來,您得多無聊啊。” 老者一巴掌按在少年的頭上,神色依舊平淡安然,他開口道:“行了,別把你這十幾年來天天都要說的話來煩我了。教了你十年的馬步,昨天接我一招就哭得昏天暗地,真該把你那模樣給村子裡的人都看看。”少年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昂起頭說道:“這不是沒暈過去嘛,可比艾叔你以前嚇我說的那些下場好多了。” 老者站起身背對著少年,他看著不遠處漣漪陣陣的潭水,輕聲問道:“你真要接著練?想好了,如果最後變成我這樣也不後悔?”少年還是蹲在地上,他看了一眼老者的背影,視線也落在了遠處的潭水中,不知為何,這一刻少年的耳中好像聽見了瀑布垂落九天的磅礴聲響,可是那不知早已存在幾千萬年的天地瀑布其實從來無聲無息。 良久,少年再次說起了十年前他重新找到老者說的話:“不後悔,我隻是想要站得高一些,多看看這個世界的風景罷了。”老者輕笑一聲,卻隻是嘴角帶著一絲笑意,身後的少年根本毫無察覺,老者收斂起所有情緒起伏,抬起手指指向麵前清澈的潭水,平淡道:“那就下去吧。” 少年聞言齜了齜牙,苦著臉問道:“可以不下去嗎?”老者冷哼一聲:“怎麼?這就熬不住了?”少年跑到老者身前搖著頭回道:“咱能不能換個練法?這真遭不住啊。”老者不為所動,冷冷看了少年一眼,說道:“反正我這就一種練法,愛練不練,熬不住趁早滾,耽誤老子時間。” 少年連忙擺手,轉過身去也麵對著潭水,低下頭唉聲嘆氣一番,這才脫下腳上的草鞋,又摘下了脖子上掛著的在此地極為稀有的小巧玉如意項鏈,少年深呼吸一口氣,猛地躍起,撲通一聲落入水中,水花四濺而起,少年一猛子紮進潭水底部,自然毫無美感可言,可不知為何飛濺而出的水滴卻沒有一點掉落在地,很快潭水歸於平靜。 幽深潭水底部,哪怕是一個稚童也能夠清晰看見,此時的少年正抱住一塊黝黑的石頭蹲在水底,鼓起腮幫子,麵色有些緊張,不知是在等待什麼。站在岸邊的老者沒有去管少年的如臨大敵,他揮揮手,然後轉身離去。 就在老者身影離開岸邊的那一刻,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激流猛地砸在了少年的後背上,少年在水中身體不受控製地四處飄蕩起來,隻是還好有那一塊石頭將少年留在水底,否則此時少年已經被狼狽地沖出水底了。 少年感受著後背傳來火辣辣的感覺,與此同時還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氣息沖進體內,在五臟六腑和經脈骨骼之間來回撞擊,毫不留情,少年麵色漲紅,卻是絲毫不敢鬆開緊咬的嘴巴,生怕一個不小心喝進滿肚子潭水。 不知過了多久,體內的翻江倒海終於停歇,可是還沒等少年緩口氣,又一股水流狠狠襲來,少年咬牙堅持,感受著比昨日還要強烈上一番的激流,心中就連罵幾句老者的心思和氣力都沒了。 兩次激流過後,少年鬆開石頭爬上潭水岸邊,劇烈地喘息著,剛換了幾口氣,坐在屋簷下閉目養神的老者便悠悠然開口道:“下去。”少年正想開口說些什麼,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就將少年拍進了水底。又一番激流湧動,少年逐漸麻木,以至於都快要忘了疼痛的感覺,而每到這個時候,沖刷而來的激流就會再強上一些,始終讓少年的痛覺保持活躍。 少年從清晨見過老者,不知在水下呆了多久,等到他再次筋疲力盡地爬上岸,天上已是日頭高懸,這一次老者沒有將少年打入水底,而是閉著眼睛說道:“該吃飯了。”少年趴在岸邊草木中,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然後掙紮著拖動疲憊不堪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回住處,準備吃食去了,此時的他就連和老者告辭一聲都做不到。 老者也不介意少年就那樣離開,他其實早就無需吃飯便能活得好好的,可是滿足一番口舌之欲也算孤身甲子有餘的他難得的消遣,而這個莫名找到自己就要學武的少年,從小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廚藝也還算不錯。再者,老者可沒有收取少年什麼回報,隻是每日這午晚兩餐要由少年來承擔。 看著少年離去的背影,哪怕是習慣了一個人的老者也不由感慨,這個從小便懂事伶俐的孩子終究是慢慢長大了,神潭邊的人們誰不是親眼看著少年成長起來的。從小無父無母的孩子吃著百家飯長大,懂事了也幫著人們處理些平日裡的雜活,以此養活自己,從不麻煩他人,也從不依靠何人。 少年步履維艱地走回住處,沿路有些相識之人看見了都笑著打聲招呼,隻是看著少年筋疲力盡的模樣,人們也不由得皺了皺眉頭,看來少年是又去“學武”了。人們自然也聽過許多傳說,比如有人習了武功之後便可乘風逍遙,更有甚至說那學武之人最終可觸碰到長生的境界。 隻是人們都不過一笑置之,哪怕知道那個隱居在神潭另一側的老者是名副其實的真修之人,舉手投足之間確實自有仙人風采。可人們都極少與老者接觸,再來也並不覺得學了武功有什麼了不得的,所以傳說隻是傳說,頂多就是年少時默默憧憬一番罷了。 可是最近這段少年卻不少往老者那邊跑,每次回來都是這麼一副散了架的疲憊模樣,一些個心思柔軟的婦人看得蔓延心疼,這麼一個看著長大的好孩子,怎麼天天就要去受這個苦?隻是人們從不多問,因為事關那個所有人都由衷崇敬的“神官”,人們隻能默默給少年些幫助。 少年走到住處院門前,再次看見了一筐草藥就擺在門檻上,那些綠油油的藥草上還沾著晶瑩的水滴,少年艱難地彎下腰,知道肯定又是哪家人看自己過得“淒慘”,於是偷偷“接濟”一番。少年抱起草藥走進院子裡,他心中默默地記下,之後當然還是要力所能及地幫一幫這幾戶人家的。 少年簡單收拾了一番,很快提著一個竹籃離開住處,再次繞著原路回到了神潭另一側的那間孤零零的木屋,平常人們有事相求“神官”隻需走一個時辰的路,少年愣是走了快兩個時辰,若不是怕籃子裡的飯菜徹底涼了,少年恐怕還要再走上半個時辰。 而這一路拖延的時間,自然也就成了少年午後入水所受苦痛更上幾層的原由,激蕩的水流根本不給少年喘息適應的機會,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少年的脊背,漸漸地有血腥氣從少年喉間和鼻頭湧出,卻根本無法汙染神潭絲毫。從岸邊居高臨下看去,少年渾身顫抖蹲在地底,麵色蒼白如紙,雙手幾乎就要把握不住黝黑石頭了,在水底來回飄來蕩去。 黃昏時近,老者終於走出屋簷下,他來到岸邊看著水底一動不動的少年,袖子一揮,一道水流便托舉著少年來到了岸邊,渾身濕漉漉的少年此時下意識地蜷縮成一團,老者聽著少年還算平穩的呼吸,沒有叫醒少年,而是拖著少年走回了木屋中,將少年扔在一張棉布上就不管不顧了。 老者走出屋子來到神潭岸邊,他抬頭看著夜幕下依舊璀璨的瀑布光柱,他微微仰起頭仰望著,眼底滿是敬畏,他自言自語地低聲說著:“我已經太老了,這樣的力量根本無法再駕馭,隻是可惜當初那個人不願意留下來,否則以他的天資才學未必不可能打破這麼多年來的禁錮,成為那第一個全數繼承力量的‘神官’,可惜,可惜啊。” “這個少年不錯,隻說根骨資質便要比我好上許多,算是個難得的好苗子,如果他真能撐下來,我想試一試由他來繼承‘神官’之位,當然,這一切恐怕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一切機緣巧合不知是否早有預兆,可能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當初我在神潭中救下這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如今他又找到了我要習武,也許這也算是有所指示了吧。” 說著,老者腦海中想起了當年他也是獨自站在神潭岸邊,看著一個包裹在繈褓中的孩子飄到自己身前,竟是一滴水珠都沒有沾染,老者難以置信之餘卻也有所明悟,於是後來他將孩子交給人們去照顧看養後就馬不停蹄地趕去那座山穀中,卻發現和神潭瀑布遙遙相對的祭壇上空無一物,守護在祭壇邊的祭司更是早已消失不見,老者頓時就明白了當年那人的離去究竟意味著什麼。 祭壇上既然已經沒了那樣東西,那麼祭司的存在也就無足輕重,那些好不容易掙脫束縛的人們終究沒能回到現實的生活裡去,即便生下了聰慧靈秀的後代,也還是承受不起那份天大的恩賜,最終生命早早流逝,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乾乾凈凈歸於天地。老者知道那個從神潭來到自己麵前的孩子就是某一位祭司的後人,想來也是臨死之前有意讓自己多加照顧。 也是在孩子被救起的那時,老者感受到了那人的氣息再次出現,老者也終於從匆匆趕來又不得不匆匆離去的那人口中得知了曾經發生的一切。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此方天地,老者終究還是久久難以忘懷,哪怕此時此刻,老者依舊清晰記得那人所說的外麵的世界,原來與自己看到的和想像的又大有不同。 老者輕輕嘆息一聲,身後少年扶著門扉走出木屋,他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老者身邊,老者瞥了少年一眼,淡淡道:“明日繼續。” 說完,老者轉身走回木屋,輕輕合上了門。少年低下頭看著潭水倒映出自己的模糊麵容,在遠處瀑布光柱的照耀下愈加蒼白,少年呼出一口氣,提起竹籃和木桶走回了住處。 雲霧籠罩而下,吞噬了幾人的身影,顧枝雙手負在身後,腰間刀鞘微微顫鳴,他抬起頭望去,早已不見那座矗立北方的巍峨高山,隻一瞬間天地山河變色,雲霧遮掩住了所有的視線,顧枝閑庭信步地向前走去,絲毫未曾被這突如其來的空無所震懾,他雙眼澄澈明亮,義無反顧。 很快,玉白飄渺的雲霧變幻起來,顧枝默然停下腳步,他雖不知這雲霧鋪天蓋地的手筆究竟是如何做到,卻也知道是那坐鎮高山之上的魔君的手段,於是他處之泰然,來者無懼。 雲霧中,有一個模糊的矮小身影跌跌撞撞沖破視線的阻隔,漸漸清晰,顧枝微微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