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中的鄉間小路蔓延而去,風吹麥浪簌簌作響,顧枝拎著遊曳幾尾河魚的木桶帶著伊伊和葉兒走回小院去,此時日落時分,在田間忙碌了一日的農夫都肩扛鋤頭三三兩兩歸家,歡快的稚童圍繞大人身側蹦蹦跳跳,無憂無慮。 來到小院外,伊伊和葉兒率先跨過門檻,奔向娘親忙做其間的灶房,嘰嘰喳喳地喊著今夜要喝魚湯,顧枝站在小院外,片刻後他伸手摘下腰間的竹鞘長刀放在小院門檻外,這才邁步走入。 鄉間的飯食自然說不上精致,可顧枝也是從小就在村裡山中長大的,自然不可能會計較菜肴的品相如何,而且伊伊娘親的手藝確實不錯,簡簡單單的幾樣菜蔬肉食也都色香味俱全,再加上老者和伊伊父親熱情端上桌的珍藏窖酒,這頓飯算是顧枝在海上漂泊這麼久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了,也讓顧枝難免想起了一些當年在青瀲山中竹屋的日子,竟是不知不覺間貪杯,有些醉了。 鄉間夜幕落下,人們也沒有什麼多餘的事情可做,早早收拾好就都熄了燭火,老者騰出了自己的屋子,帶著葉兒住在偏房,尚且年幼的伊伊便和爹爹娘親住在一起,為顧枝讓出了一間房屋。顧枝推脫不得生性質樸的熱情,便隻能百般道謝接下了這份情意。 夜裡帶有心事的顧枝始終睡不著便來到了小院中,他隨手收拾好了院子裡散落的柴火,又將帶回來的魚竿精修了一番,與葉兒平日裡常用的網兜一同倚靠在院墻下,他站在院子裡望向桃止鎮的方向,依舊隻能看見極遠處秦山的模糊身影,他沒有走出小院重新將綠竹刀鞘懸掛腰間,隻是拍了拍今夜飯後裝滿了酒水的朱紅酒葫蘆,微微一笑,然後衣擺輕搖,乘著清風就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屋頂上。 顧枝蹲在屋頂上,眺望著遠處鋪滿若隱若現星辰的夜幕,突然聽見輕微的聲音,他轉過頭,看見房屋木門輕輕推開的一道縫隙裡鉆出了一顆小腦袋,正張大了嘴巴看著輕而易舉就飄上了屋頂的顧枝。 顧枝笑了笑,然後招招手,那個小腦袋嚇了一跳就要往回縮回屋子裡去,卻想了想還是小心翼翼推開屋門走入小院,正是一直沒有睡著的葉兒。 顧枝看著站在屋簷下抬頭看著自己的小男孩,笑著輕聲問道:“要不要上來?”葉兒猶豫了一陣,眨眨眼卻發現顧枝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自己身邊,顧枝伸出手搭在葉兒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就帶著葉兒回到了屋頂,沒有絲毫聲響傳出。 應該是從來未曾來到過如此高處的葉兒努力撐開雙臂搖搖晃晃,顧枝輕輕抓著葉兒的肩膀,直到察覺男孩終於穩住了身形,才不著痕跡地鬆開手掌,葉兒踩著斑駁的瓦礫,新奇又敬畏地仰頭望去,那高懸夜空頂端的月牙就像是近在咫尺一般,葉兒下意識伸出手去,卻驟然失去平衡就要滑下屋頂。 顧枝伸出手拽住葉兒的衣擺,二人順勢躺在了屋頂上,葉兒驚慌地捂住嘴巴,不敢發出喊聲,顧枝雙手枕在腦後,笑著看了一眼大口喘氣的小男孩,然後也抬頭看向了月明星稀的夜空。 夜色裡,附近的鄉間小院本就相距甚遠,此時燈火熄滅更是靜悄悄的,除了偶爾幾聲犬吠和草叢中的蟲鳴,安靜得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眨一眨眼睛,星星便好似也在微笑,月牙忽遠忽近的,葉兒看了一眼抬頭望著天空的顧枝,悄悄地伸出手去,似乎還是想要試著觸碰到那泛著柔和光芒的月亮,顧枝眼角餘光自然看得見小男孩試探的舉動,卻隻是笑著不理會,他的視線深深望去,好像穿透了模糊的夜幕,看見了流轉的星河璀璨,就在月光之後靜靜流淌,宛若時間的流逝。 葉兒的手掌在半空中胡亂抹過,終究還是空無一物,他失望地收回手掌,視線卻也綴在月光和星辰之間,恍惚間失了神。良久,顧枝突然輕聲開口問道:“葉兒,你多大了?” 葉兒愣了愣,似乎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顧枝是在詢問自己,他低聲回道:“我十歲了。”顧枝點點頭卻不說話,葉兒收回望著夜空的視線,小心打量著顧枝。 顧枝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在夜風中有些冷淡,他漫無目的地說著:“十歲,那已經可以上山采草藥了啊,哦也可以學會如何明白書上的道理了,雖然隻是死記硬背,但也還是要學著去多想一想,自然更要多問,否則隻不過是自以為是的坐井觀天。世間的事也可以多打聽打聽,哪怕隻是為了今後的道路前行多幾分探尋也好,既然已經到了知曉世事的年紀那也不該茫然不知。” 顧枝的話語細細碎碎,葉兒聽著困惑,卻也不敢出言打斷。 顧枝停下言語,他自顧自地搖頭笑了笑,認真地與葉兒道了聲歉:“抱歉,你就當我方才什麼也不曾說過就好了。”說著,顧枝又問道:“聽說你喜歡讀書?最喜歡的是哪一本書?”葉兒斟酌了一番,細心地揀選起自己所讀過的那寥寥無幾的書籍,最後他低聲回道:“《千家詩》。”顧枝似乎沒有意料到會是這個答案,《千家詩》中所寫都是些不同朝代不同姓氏的詩人遊歷山水的詞句,對於看得清其中寄托的大人來說自然有說不出的妙處,可是顧枝卻沒想到葉兒這般小小年紀也會對看似枯燥難懂的詩句感興趣,他側過身看著葉兒,問道:“為何?” 葉兒好像早就知道了會有此問,又或者當孩子思索到自己所喜書籍的那一刻,他便也已經想好了此問的答案,他一字一頓認真回答:“因為書上的文字雖然很少,可是外麵的山水景象和詩人的情緒寄托卻都一覽無餘,就像,就像是我帶著伊伊去山間探險一樣,永遠也不知道下一次的前往會看見怎樣的景象,又或者能夠得到什麼樣的寶藏。在書中,一切隻在詩詞歌賦之間。” 顧枝眼睛微微亮了起來,他摘下腰間的朱紅酒葫蘆捧在掌心,笑容猶如消解的冰河水麵,照見夜幕下的生機盎然。他輕聲贊嘆:“真棒。”葉兒不知道顧枝為何會突然誇贊,卻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龐,心中有抑製不住的喜悅。 不知過了多久,夜風吹拂下的葉兒有了困意,顧枝輕聲問道:“葉兒,你想不想去那座秦山?”葉兒迷迷糊糊地回道:“想啊,爺爺說了,在山上是有神仙的,若是能夠見到神明大人……” 小男孩話語停頓下來,顧枝取下酒葫蘆的木塞,輕輕嗅著醇厚的酒香,他問道:“若是能夠見到山上的神仙,你想要做什麼呢?” 葉兒的眼皮子已經止不住地顫抖打架,他含糊不清地說道:“若是能夠見到神明大人,我就想要問一問書上所說的大海是不是真的那般廣闊,神明大人要是能帶我去看一看那就更好了。” 說著,葉兒嘿嘿笑了起來,似乎真的見到了慈藹溫和的神明大人,也看見了書上所說廣袤無邊的汪洋大海,顧枝看著慢慢陷入夢鄉的孩子嘴角帶著的由衷笑意,感慨年少早熟的孩子終究還是有著如此稚氣的一麵。 隻是顧枝的年少幼稚,卻早就遺留在了竹屋之後的簌簌竹葉紛飛和山間溪澗的潺潺流淌之中。 顧枝放下酒葫蘆,輕輕抱起葉兒熟睡的身軀,放在了老者收拾好為自己準備的房屋中,然後他靜靜合上屋門又來到了屋頂上,此時夜幕流轉,微微遮掩了月牙的光芒,顧枝孤身而立,手握酒葫蘆仰頭飲了一口鄉間的土酒,熱辣的感覺彌漫胸腹,顧枝舒暢地呼出一口氣,一招手,竹鞘長刀飛起又落下,已在他的手邊。 顧枝站在屋頂,雙手拄著掌心的綠竹刀鞘,就這樣獨自在屋頂上待了一整夜,看著遠處秦山和天際星月沉默不語,就像是一個窮學浩瀚書海的讀書人,絞盡腦汁地琢磨著書上聖賢的道理學問,明知急躁不得,卻還是按耐不住求取成果的切切。 山不遠,卻橫亙城門外,駐足道路盡頭,山路蜿蜒而上,直抵山巔高處,輕易若手可摘星辰,卻恐驚擾了天上宮闕的仙子安憩。孤亭中沒有燭火閃爍,卻自有光芒繚繞兩人身側,照耀眼前棋盤如漣漪陣陣,有熟悉身影置身其中,從千萬裡外迢迢而至,卻可見不可遇。 溫婉女子的鬢間多了幾縷散亂的銀白發絲,眉間微微蹙著,始終不曾舒展放鬆,是因為眼前鏡中熟悉又陌生的人,也是因為不知身在何處安危難料的孩子。溫婉女子身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指尖懸掛晶瑩風鈴伴著夜風輕輕作響,她看著棋盤漣漪中男子的容顏,神色雖有擔憂,卻無甚急切慌亂。 卿樂看了一眼孤亭外空無一人的山崖,憂心忡忡,扶音收回視線握住卿樂冰涼的手掌,溫聲安慰道:“樂姨,不用太過擔心,既然那個魔君說了,君策就在另一座島嶼上經歷著和顧枝相似的事情,那如今我們便不如選擇相信這位所圖甚大的魔君斷然不會做出白費氣力的功夫,哪怕不明白他所說的大考究竟是什麼,可是顧枝就在眼前,即便前行不得。我相信君策也定然能夠憑借著自己安然無恙的,一定,一定。” 卿樂輕輕嘆息一聲,點點頭,她看著身旁年輕女子臉上的神色,有些感慨又有些心疼:“扶音,你年紀還小卻已經如此懂事,還有著常人不可及的勇氣和堅毅,看來顧筠真的把你教的很好。” 扶音擠出一個笑容,麵帶追憶地輕聲回道:“先生從小就教了我們許多,最重要的便是做到胸有驚雷卻麵若平湖,隻有這樣,哪怕不過是將自己欺騙了過去,卻還是給了心上思緒多多流轉的餘地和時間,有時候多想一想,世事總會不同。” 卿樂點點頭,也輕笑著說道:“顧筠是個讀書人,看來在培育孩子上麵,還是要比我們擅長一些。”扶音收斂笑意,搖頭回道:“先生和樂姨都是一樣的,都是竭盡了所能給年幼的我們一個家,一個哪怕走的再遠也還是可以回頭看看的歸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卿樂拍了拍扶音的手掌,各自寬慰,各自緬懷。 卿樂看著棋盤中倒映出躺在屋頂的顧枝,輕聲問道:“扶音,你是不是也會擔心顧枝沒能通過魔君的大考?如果真如魔君所說,這場考驗關乎生死和天地,顧枝所麵臨的困境就太過危險了。”扶音搖搖頭,她堅定地回道:“不,我相信他。” 卿樂看著扶音的雙眼,有光芒閃爍亮如白晝,卿樂聽見扶音說道:“顧枝一定會來到秦山的,也一定會登頂山巔直麵魔君,最終不過是誰勝誰負罷了,我不信魔君就真的已是神仙中人,也更不信顧枝就隻是棋盤鏡麵中任人觀詳的牽線木偶,他一路走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他一定可以做到任何事情的,一定。” 卿樂看著扶音的神色,在一瞬間她好像看見了數十年前的另一個女子,她也是那樣相信那個她心中的英雄少年終會戰勝一切邪惡,也會如承諾的那般陪著自己直到年華老去,滄海桑田。 可是那個英雄死在了雨夜的城池孤山上,就連最後一麵也沒能見過。 卿樂聽見扶音雙眼始終看著棋盤鏡麵中獨自躺在屋頂上眺望夜空的顧枝,低聲念叨埋怨道:“喝那麼多酒做什麼,我不在就不聽話了是吧,哼,看我不收拾收拾你,學先生什麼不好,偏要學喝酒,有什麼好喝的嘛......” 卿樂露出笑意,她看著棋盤鏡麵中倒映出的少年郎,她卻也還是那樣的信任。 她的英雄沒有輸, 扶音的顧枝也不會輸, 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