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雄雞啼鳴未起時,小院中有柴火清脆落地的細細聲響,在空曠蜿蜒的鄉間輕輕敲打著一扇扇門扉,隻有縫隙間蕩漾的塵屑給予回應,在晨光中閃爍著螢火蟲般的光亮。 上了年紀的老者無論是在酷暑亦或寒冬,終究還是難以像年輕時那般睡得早還起得晚,隻是恰恰好好的三個時辰就足以。老者看著身旁床鋪上沒有葉兒的身影,帶著疑惑推開屋門,隻見那個一身白衣的年輕人卷起衣袖正在小院中劈砍柴火,正正當當,恰到好處的柴火成半堆疊在地。 顧枝看見老者走出屋門,笑著輕聲打了招呼,又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小屋,解釋了一番小男孩為何會躺在另一張床鋪上酣睡。老者無奈笑著搖搖頭,和顧枝一起將劈砍好的柴火搬進灶房中,然後老者便開始燒火煮水,屋頂上有炊煙升起,和著雲霧,籠罩住熹微的日光淺淺。 不多時,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農夫和農婦也起了床,小院裡驟時間便醒了過來,沿著墻角踱步的小雞撲騰著翅膀急切奔向灑落的稻穗,趴伏在門檻上的黃狗伸出舌頭圍繞著老者身側祈求餐食,還有鳥雀途徑屋簷落下幾句嘰嘰喳喳便又飛遠去。 顧枝沒有主動走進灶房幫忙,以免使得憨厚老實的農夫一家覺著是自己照顧不周,怠慢了客人,顧枝蹲在屋簷下,身後小屋裡葉兒還在睡夢中,顧枝手上把玩著掉落的小塊木頭,他仔細端詳,似乎是在想著應該雕琢出什麼新奇物件來。 灶房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漸漸停歇,日頭早已穿過窗欞的房屋中,睡得迷糊的葉兒和伊伊也被娘親扯出了被窩,有些不情願地蹲在水井旁洗漱起來,從屋中走出來的葉兒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睡到這間屋子來,看著那睡眼惺忪的模樣,恐怕需要好些時間才能回想起來昨夜被平日裡隻在故事中聽說過的武林高手帶著飛到了屋頂上的興奮。 吃過了白麵饅頭和撒著小麥的米粥,農夫和農夫簡單叮囑了幾句伊伊和葉兒若是獨自出門要注意安全之後便帶著鋤頭和籃子出了門去,老者收拾好了小院中的柴火和其他物件就搬出一張凳子放在屋簷下,帶著葉兒讀起了書。伊伊漫無目的地在院子裡飄著,時不時在屋簷下追著蝴蝶跑,又一會便蹲在顧枝身前,眼睛眨呀眨地看著顧枝手中漸漸栩栩如生的木雕。 顧枝輕輕一吹木雕上的碎屑,抬起頭來,看著張牙舞爪在陽光下撲打飛舞木屑的伊伊,笑著問道:“伊伊,是不是想出去玩啊?”伊伊停下腳步,雙手背在身後,樂嗬嗬地看著顧枝笑,顧枝站起身將木雕收入腰間,牽著伊伊的手說道:“走,大哥哥帶你去城裡玩。”伊伊咧開嘴笑起來,拍著手喊道:“好呀好呀!我要去叫上小青他們一起。”顧枝點點頭,伊伊轉身跑出小院。 顧枝走到門檻處,轉頭看了一眼屋簷下的老者,眼神詢問得到了無妨的回答,這才拿起不知何時昨夜還在手中卻又靠在了院門外的竹鞘長刀,甩著腰間叮叮咚咚的酒葫蘆,搖晃著腳步走出了小院。不遠處,伊伊身後跟著一群嘻嘻哈哈的稚童飛奔而來,顧枝一招手,孩子們就蹦蹦跳跳跟在他的身後,走向了桃止鎮。 鎮子內外來往行人不多,更多的還是臨近村子和久居城中的人們在叫賣、在采購,卻根本不見背著包袱行色匆匆的趕路人,顧枝沒有在意,直到正午時分帶著幾個孩子來到一處僻靜酒樓中坐下才察覺到了異樣。 孩子們沒什麼機會來城裡吃飯,聽著店小二的介紹一個個都快流口水了,顧枝大手一揮便點了好幾樣招牌菜,滿足了一番孩子們的饞癮。漸漸的,顧枝的注意力卻被附近的一些交談聲吸引了去。 坐在身後幾桌的男女正在說著今日清晨上山貢香,無一不是口口稱道秦山上那位神明大人的慈愛和靈驗,又說到在這天地間聽聞還有許多仍在煎熬之中的化為之地,若是也能有神明大人這樣的存在就好了,也不會如傳說裡的那樣荒蠻不堪,民不聊生。不過幾人也都有些寬慰,自從神明大人降世,那些傳說裡的苦難終於遠去,大家也都能過上安穩太平的日子了。 聽著聽著,顧枝微微皺起了眉頭,聽這些人言語中的意思,竟是根本不知道在此處不遠處的山林之外就是一片連接著千百島嶼的汪洋?這些人好似覺得天地間隻有這一處位居秦山腳下的地方安居著百姓,而這一切都拜那位垂憐世人的神明大人所賜,否則大家仍要如神明大人教化世人之前的傳說中那般過著淒苦悲慘的生活。 這時酒樓正中的屏風後說書人猛地一拍醒木,登時大堂中都安靜了下來,細細簌簌的碗筷敲擊聲停歇,說書人刻意拉長的腔調從屏風後傳出,故事的開頭便是從那三百年前天火降世之前的天地未曾開化說起。 傳說在三百年前神明還未降世的天地是荒蠻混沌一片,就在秦山腳下的百姓過著食不果腹難以為繼的日子,他們聚居在秦山山腳和山中,隻能依賴山林中自然生發的瓜果和禽獸為食,在變幻莫測的天氣時候麵前終日躲藏,更不知日落之後的一片漆黑意味著什麼,隻能祈求天空中那閃爍光芒的月牙和星辰看一看世間的苦難,救助世間生靈。 這一切直到三百年前天火從天而降才徹底改變,那位從神火中走出的神力無邊的神明大人不忍眼看世人苦難茍活,選擇了長居秦山之上,他為世人帶來了照亮黑夜的火光,也為世人帶來了種植畜牧的手段,至此以後,世人不再需要依靠秦山而存活,人們建造起了茅屋和土房,建造起了城墻和街巷,慢慢演變成了今日的桃止鎮和臨近村落, 故事不長,更多的還是說書人滿含崇敬仰慕情緒的對於神明大人的贊頌,言辭懇切,坐在酒樓中的人們無不掩麵追憶,心中默念感懷神明大人的豐功偉業。顧枝環顧四周,看著酒樓眾人的神色變化,他摘下酒葫蘆輕輕摩挲,眉頭緊皺。 此時的顧枝就好似深陷一處迷霧籠罩的詭異泥沼中,四處都是影影綽綽的人影和若有若無的聲響嘈雜,可是無論他如何觸碰和聽說都始終隻在原地徘徊。顧枝當然知道那個說書人口中所說的故事不過就是一派胡言,可是酒樓中的人卻對此深信不疑,隻覺得這就是如今住在秦山之下的先人的過往。 可這如何可能呢?即便出雲島位居汪洋最北端,即便出雲島是宣艮海域中新進發掘開拓的島嶼,可也已經有近千年的歷史了啊。出雲島並不如何廣闊,比之方寸島也就多了幾座綿延山脈和蜿蜒溪流,在這近千年中即便還有些久居山林深處的世人未曾見識過外界風采,可無論如何也不該連使用火和種植畜牧都不會。 住在桃止鎮附近的百姓也許會見識短淺一些,不知道不遠處的汪洋浩蕩,可是此處難道徹底與世隔絕?否則怎麼可能如此坐井觀天,竟覺得天地間隻有這一處地方有著有靈眾生,並且隻在神明治下有著不過短短三百年安穩過往。 顧枝潛心思索著,全然忘卻了時間流逝和周遭種種,他的視線遠處出現了那座高聳汪洋之上的秦山,雲霧繚繞山巔,他仿佛置身其中,俯身望去,眼中所見隻是區區方丈之地,桃止鎮以外幾座散落村莊,而更遠處乃至臨近處,竟再無其他。 伊伊看著眼神茫然渙散的顧枝,停下沾滿油水的筷子,伸出手輕輕扯了扯顧枝的袖子,低聲問道:“大哥哥,你不吃飯嗎?”在雲霧遮掩模糊的剎那失神之中,顧枝低下頭看見了雙手赤紅的袖袍,然後猛地便醒了過來,他的視線從遠處的秦山收回,看見了仰起頭眨著眼看向自己的伊伊。 顧枝笑著伸出手摸了摸伊伊的腦袋,輕聲說道:“沒事,大哥哥不餓,你們快吃吧。”伊伊乖巧地點點頭,這才拿起筷子風卷殘雲起來。顧枝看著圍坐在桌旁的無憂無慮的孩童,眉間不由自主地再次緊皺。即便仍舊思索不清,可是他明白,剛才那一眼的失神,恐怕並非自己的本意,那一瞬間他就像是一個提線木偶一般,完全沒了自我的感受。 屏風後的說書人斷斷續續地又說了許多稱頌神明的贊譽,顧枝卻不再細心去聽,等到伊伊和其他幾個孩子都吃過了豐盛的午飯,顧枝帶著孩子們在鎮子裡閑逛起來。聽伊伊說鎮子裡有一處精心修建的祠堂,其中供奉著其中一塊砸落人間的天火隕石碎片,顧枝便和孩子們在小鎮巷子中找尋,終於在一汪澄澈平靜的湖水岸邊看見了一座精美的祠堂。 祠堂附近圍繞著造型古樸的房屋樓閣,有細微雞鳴犬吠聲從各戶人家傳出,沿著祠堂四周縱橫蔓延開去的巷子間有小販敲打著銅鑼和竹器叫賣著,孩子們饒有興致地圍上去,打量著小販肩挑籃子裡的小巧秀美物件。小販在祠堂外停下腳步,露出溫和笑意蹲下身,陪著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顧枝看了一眼小販和孩子們,抬起腳步走上祠堂外的臺階,伸手推開了半掩著的朱紅大門。跨過漫上膝蓋的高聳門檻,顧枝站在了空無一人的祠堂中,他手握腰間竹鞘長刀刀柄,看著眼前鋪滿白石的筆直朝聖之路沉默不語。 祠堂內以白石鋪就的筆直小路直直伸向不遠處的大殿和後堂,就在石路兩端,種滿了垂落翠綠枝葉的繁茂古樹,祠堂四周的紅墻綠瓦極高,顧枝方才站在祠堂外竟是全然看不見這遮蓋了整座祠堂內景的環環蒼天古樹。視線沿著石路前行,燭火明艷的大殿猶如敞開在天光之下,璀璨耀眼,沒有高大神像端居大殿中,視線毫無阻隔地透過大殿望見了更遠處的後堂,燭火光芒黯淡幾分,視線也不由得模糊起來。 顧枝耳中聽著祠堂外孩子們的嬉笑著,邁開腳步踏上了鎮子裡人們在一些盛大節日才會虔誠走上的朝聖石路,在樹蔭下的斑駁光影中走向大殿。祠堂在桃止鎮的百姓看來是神聖之地,也是距離百姓最近的瞻仰神跡之處,無需攀登秦山萬丈高階就可虔誠叩拜,似乎不該在平日裡如此安寧,無人光顧,更無人在此駐守。 一路走來,顧枝除了帶著孩子們問明白如何走到祠堂,其實也了解到一些桃止鎮百姓對祠堂的崇敬之心,除了如春節除夕這樣的盛大節日之外,沒有人會無緣無故來此叨擾神明降下人間的神跡,人們對於神明的敬畏不隻在於朝拜秦山的虔誠,更在於對神明教化之功的心悅誠服。 桃止鎮以及臨近村落的百姓自年幼時起就清楚,能有如今此等平靜祥和的生活都是因為神明大人為人們帶來了驅散黑夜的火炬和賴以生存的諸般技藝,人們終其一生都感念神明的善意,再不敢有絲毫僭越和多餘的祈求,所以更不敢來此祈求神跡的靈驗能夠為自己帶來更多的祝福,隻在盛大節日時來此叩謝神明的恩賜。 顧枝腳步輕緩地走在白石大道上,漸漸地耳中一片靜寂,他回身望去,祠堂的大門門檻竟是那般的遙遠,顧枝麵無表情地向著供奉神跡的大殿走去,手指輕輕摩挲長刀刀柄,風聲細細碎碎,拂麵而過。 大殿前後的朱紅木門豁然洞開,清風穿堂而過似有天上宮闕吟唱悠揚之聲,顧枝邁步跨過大殿正門的門檻,裝點滿室的燭火呼地搖曳作響,復又歸於平靜,顧枝站在光芒中抬眼望去,就在眼前不遠處,大殿居中位置擺放著一個巨大的香火銅爐,其上香火不絕,餘味裊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顧枝環顧四周,並沒有看見所謂的神跡,他繞著大殿走了一圈,除了居中位置的香爐外,大殿四周隻在兩側懸掛有敘述神明為此地百姓帶來諸般改天換地恩賜的故事畫卷,有的畫卷已經微微泛黃,有的卻還是嶄新摸樣,看來這麼多年一直不斷有人將神明的故事記載傳頌。顧枝一一看過了栩栩如生的畫卷,其實與那位酒樓內的說書人所言並無太多差別,看來這些故事也已是在桃止鎮流傳甚廣,婦孺皆知了。 顧枝沒有在大殿停留太久,他望向大殿之後的後堂,想了想還是踏上了大殿後的朝聖石路,沿著兩側栽種竹林的細碎光影,走向後堂所在。後堂處並不像大殿一般裝點了許多燭火,顧枝遠遠望去隻能看見後堂內室裡星星點點的光芒點綴,待得走近了,顧枝察覺風聲都停歇下來,似乎害怕驚擾了此處的靜寂安寧。 顧枝走進後堂,就在眼前的一張紅木桌案上擺放著一個白玉盤子,其上端端正正擱置一塊嶙峋漆黑的怪石,顧枝微微皺眉走上前去仔細端詳,怪石通體漆黑猶如夜幕撕扯而出的碎片,可是在細微紋路之間卻能看見如血流淌而過的赤紅痕跡,就像是精心繡在石頭上的絲綢線條一般,平白添點了一些攝人心魄的力量。 顧枝看了許久,慢慢伸出手想要觸摸這塊傳說中帶來了神明降世的天火碎石,可最終他還是收回了手掌,他抬起頭發現怪石之後的雪白墻壁上懸掛著一副空白的畫軸,沒有書畫痕跡也沒有題跋落款,顧枝靜靜看了片刻,轉身走出了後堂,一路穿過大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