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裡搖落簌簌落葉,沾染幾層霜雪痕跡,寒風穿過亭間泛起漣漪,他獨自站在石桌前看著緊閉的院門默不作聲,他的腰間掛著那把熟悉的銀色刀鞘,在冬日裡冰涼刺骨,他雙手負後不知在想些什麼。 院子裡靜悄悄的,那些熟悉的人都已不知離去了多遠的距離,隻有他還在原地等候,等著一人醒來。 身後閣樓的木門吱呀作響,他轉身望去,那女子披著一件長衣站在門後,臉色有些蒼白虛弱卻已是好了許多,他快步走上前去取下身上的裘衣披在女子身上,皺著眉輕聲道:“天氣冷,別著涼了。”女子看著站在眼前的他,那般的近卻好像又隔著多遠距離,她微微往後退了一步,低聲回道:“當年習武的時候沒這麼嬌弱。” 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刀鞘,呼出一口氣還是說道:“你的傷還沒好全,若是再著了涼可就不容易好了。”女子咳嗽了一聲卻語氣低沉問道:“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魔君還活著,也知道顧枝他們一行是九死一生,你為何還留在這裡?你該去幫他們的,若是晚了,不知道魔君又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低著頭沉聲回道:“我知道,我還知道君策和扶音他們肯定也是落入魔君手中了,我自然萬分想去救他們,可是……”女子咬著嘴唇看向他,似乎剛才說出那些責備的問話已經耗去了她所有難得提起的精氣神,他低聲道:“可是你還身受重傷,我如何放心離去?” 女子轉身走進幽暗的閣樓中坐下,一時間兩人間再次沉默,竟是與當年有了幾分物是人非之感,曾幾何時,他們之間也多了些難言的話語,糾纏不清,說不明白。其實不過也隻是些少年少女間的情思,就像當初他們一同離開那座林山島,心中自有萬裡江湖風光,也想好了隻與身邊人為伴。 他邁步跨過門檻,點燃桌上的燭火,閣樓裡點亮起跳躍的光芒,“接下來你作何打算?”她透過燭火看著坐在對麵的他,他手指搭在桌上輕輕敲打,女子熟悉的那副俊朗麵容上多了幾分細心思索的沉穩,他慢慢說道:“你來方寸島之前,我們隻從旗岸那知道謝先生還有君策的姨娘一同前去為當年事復仇,如今聽你所說,謝先生和瀾珊前輩都是當年崆玄七俠之人,他們的仇人更是那不知為何還活著的魔君,想來先回了奇星島的顧枝也都已知曉。” 她靜靜聽著,聽著他慢慢理清思緒和現在的局麵,“既然魔君的手下來了方寸島與你交了手,那麼君策和扶音他們的消失就有了解釋,定也是魔君的手筆,如此,我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們,無論是在魔君如今坐鎮之處還是汪洋上的那座偏遠島嶼,我答應了顧枝要保護好他們的,決不食言。” 說到這裡,他不再敲打桌麵,緩緩抬起頭的他眼中再次點亮起她熟悉的璀璨光芒,意氣風發的那個少年郎又出現在他眼中,她點點頭回道:“我來方寸島之前還不知道魔君究竟在何處,那麼我們接下來也該先回趟奇星島,至少要拿到醉春樓的消息才能做下一步打算。”他笑了笑,一晃眼似乎回到了當年,那千萬裡的波瀾江湖,一直都是他們二人並肩走過。 他站起身抬眼望向院門,她也站起身跟在他的身後,院門推開,劉磬巖拱手站在門檻外遙遙行了一禮,他和她並肩來到院中,劉磬巖沉聲問道:“少俠還需要守平閣做些什麼嗎?”他搖搖頭,拱手回禮道:“謝過劉堂主這段時日來的相助。”劉磬巖看著已經傷勢恢復大半的女子,擺擺手回道:“舉手之勞罷了。”說著,劉磬巖語氣沉重道:“也是我守平閣風雨堂沒用,居然讓那人輕易就到了雲庚村外,還帶走了君策。” 他搖搖頭應道:“這怪不得守平閣,那個幕後之人的可怕之處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算無遺策的他想要帶走一個孩子和兩個女子太簡單了,即便我們做了萬全的準備也無用。” 他頓了頓,“不過,想讓我們就這樣束手無策那也太看不起我了,你放心,君策和樂姨我都會安然無恙地帶回來的。” 劉磬巖再次抱拳行禮,鄭重道:“若有什麼需要我守平閣相助的地方定義不容辭。”他看著劉磬巖,突然有些好奇地問道:“你們守平閣為何如此看重君策?真就隻是因為當年那個前閣主的命令?”劉磬巖低著頭,語氣依舊鄭重,帶著些滄桑意味:“閣主的命令就是守平閣所在的根本,更何況這是閣主離去之前的最後一個命令,哪怕要守平閣冒著分崩離析的風險去做,也毫不猶豫。” 他不再多說,隻是鄭重地點點頭,隨後說道:“那就麻煩劉堂主為我們準備一艘船吧,能夠橫跨海域遠行的船。”劉磬巖拱手應了下來,有些疑惑問道:“少俠知道該往何處去找到那個幕後之人了嗎?”他搖搖頭,抬眼望著遠處汪洋起伏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語般的回答道:“我需要去問一個答案。” 劉磬巖轉身帶著守平閣風雨堂的人撤出雲庚村之前,又將早就備好的幾樣療傷藥材留下,最後劉磬巖看著並肩站在小院中的二人,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地問道:“少俠究竟是何人?”他手扶腰間刀鞘,笑了笑,嗓音清冷平淡地說道:“徐從稚。” 劉磬巖站在門檻外愣了愣,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劉磬巖看向巷子口站著的守平閣風雨堂寥寥數人,眼中難免有著化不開的惆悵和悲切。這些由劉磬巖一手帶出來的風雨堂精銳,很多都死在了那日雲庚村外那一桿長槍之下,眼睜睜看著卿樂和扶音被那位高手帶走無能為力。 不過若是眼前這些年紀輕輕便能高居天坤榜第九席位的“戮行者”徐從稚,未必敵不過那猶如長龍在世的長槍,隻是劉磬巖並不知道,那手持一桿長槍讓他們如見神明的高手,同樣位居天坤榜之上。最後,劉磬巖還問了一個問題:“那那個之前同樣住在此處的年輕人又是誰?”劉磬巖神色鄭重地看著徐從稚,等待一個答案。劉磬巖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夜就在小巷外,那個年輕人舉手投足,天地翻覆。 徐從稚手握銀色刀鞘,他微微低下頭似乎也在勾勒出那個人的模樣,不是再次相見時的懶散淡然,而是曾經屍山血海之間的那個手握長刀舉世無雙的少年英雄,徐從稚抬起頭呼出一口氣,輕聲回道:“他是,‘地藏顧枝’。” 劉磬巖最後帶著滿腔震撼離開了雲庚村,沒有人知道,當他得知就在自己眼前所見的這兩個年輕人都是高居天坤榜上的大高手時究竟如何震詫難言,至於回到守平閣之後,這些當年諭璟留下來的精銳又會因為這些牽扯不清的江湖關係有何作為,自然就不是徐從稚會去考慮的了。幾日後,劉磬巖找來了船隻和掌舵人,徐從稚和傷勢初愈的程鯉踏上重回奇星島的航船,前方萬裡波濤,還是二人同行。 甲板上,看著天際雲卷雲舒,陰雲慢慢匯聚,似乎將有一場大風雨落在汪洋之上,徐從稚看著站在身旁的程鯉斟酌起言語,他從身後拿起纏繞的包裹遞給程鯉,輕聲道:“你的刀斷了,等回了奇星島我再找人給你打一把,這是你從奇星島帶來的東西,給你。”程鯉低頭看了眼徐從稚手中的長條包裹,搖著頭低聲道:“本來就是帶給你的,你拿著就好。” 徐從稚有些疑惑:“給我的?”程鯉點頭“嗯”了一聲,徐從稚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裹,卻見一把綠竹刀鞘泛著微光,他下意識抽刀出鞘,鋒芒寸寸展露,雖說不上神兵玄妙,可是倒也鋒銳無匹,極見功底心意。 徐從稚抬起頭看著程鯉,程鯉卻隻是依靠欄桿望著海水起伏,她說道:“這是我找顧枝那木匠鋪子隔壁的鐵匠打的,比不上你之前用的那把刀,更比不了夫人當年留給你的這一把,不過我差他打造了四個月,應該也還用得上。”徐從稚喃喃道:“四個月?” 算算時間,正是徐從稚與齊境山點星島一戰後至今,徐從稚收起竹鞘長刀負在另一側腰間,他看著程鯉清冷側顏,最終隻是上前一步走近了些,低聲道了句謝謝。傷勢痊愈又重新有所感悟境界飛升的徐從稚竟是毫無察覺,就在他走近那一步之時,手握欄桿的程鯉骨節發白,用盡了氣力,似乎如此,才能夠與他並肩而立,看風起雲湧,波瀾萬丈。 徐從稚又從身邊拿起一件遞給了程鯉,說道:“給你。”程鯉轉身看著徐從稚,而後低頭便見少年手中拿著一把雕刻而出的木製長劍,細節處難免粗糙,可是棱棱角角卻都能看得出少年細心雕琢的痕跡,長劍劍尖尤其鋒利,猶如少年的眼中神采,程鯉抬眼看著徐從稚,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就連問話都止步口中。 徐從稚眼神明亮地看著程鯉,一字一句說道:“從小我就知道,你並不喜歡練刀,隻是為了不讓娘親失望也怕娘親因此不要了你才陪著我練刀,可是我看過你持劍時的樣子,程鯉,以後你想持劍就持劍吧,雖然現在隻是一把木劍,但我以後一定為你找到一把絕世的劍,那時再送你好嗎?” 少年言語懇切,字字句句都是真情流露,竟是讓習慣了冷著臉色的女子不知所措起來,她想起了那日對戰魔君手下時無意的一句話,其實這麼多年來她都是在練劍,隻不過手中拿著刀罷了。當年在林山島,身為島主後人的徐從稚沒能拿起那把意味著傳承的守護神劍,在那之後徐從稚便被島主禁足在了方寸之地,後來程鯉去過一次神劍所在的山穀,沒有人知道,她隻是走進山穀,那把神劍就如有靈性一般地自行出鞘,環繞著年幼的程鯉雀躍顫鳴。 即便對於劍術心生歡喜,又生來便與世間之劍親近異常,可是她從不敢說她想學劍,因為她怕那個在茫茫雪地裡救下了自己的好心的夫人不再願意教導她,甚至她又要再一次無家可歸,所以她認真練刀,隻為了能夠不辜負夫人在離世之前將徐從稚交托於自己手中的這份厚重之情。 程鯉伸出手接過了長劍,徐從稚雙手握住腰間的兩把刀柄,他看著程鯉挑了挑眉頭,朗聲道:“接下來,就讓我們再去闖一闖江湖吧。”話語落下,徐從稚腳踏航船甲板淩空躍起,航船猛地頓住,船頭傾斜下沉,程鯉手握長劍手腕轉動,汪洋起伏之間航船恢復原狀。 程鯉抬起頭望去,徐從稚站在半空中猶如虛空而立,他拔刀出鞘,於是天空中厚重陰雲匯聚處,有兩道筆直鋒芒橫貫而去,蔓延向天際,剎那之後,徐從稚落在船頭欄桿,天光刺破雲層,灑落兩人肩頭。 遙遠宣艮海域出雲島上,出城開山的顧枝一襲白衣站在破碎虛影之中,沒有意外地等來了洶湧雲霧,再次吞沒他的身形,身後的那座孤城和散亂村落也消失不見,似乎就在不久之前的那一幕幕都不過是顧枝的一番幻想,根本沒有什麼所謂的大同之治,也沒有夕陽下小溪岸邊的那個小女孩和向往汪洋的男孩。 雲霧中顧枝的視線再次模糊起來,他微微瞇起眼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似乎是在思索方才開山一刀之後那片刻的視線交會,那般熟悉,卻那般遙遠,他有些不耐煩了起來。雲霧中走出一個隨風搖曳的身影,飄渺不定好似根本不在人間,正是顧枝幾次看見的那個神秘之人,第一次是在海上此人手持枯枝和木牌,第二次是在孤城城門外。 顧枝收刀入鞘懷抱胸前,語氣冷淡開口道:“還有什麼手段隻管使出來,我沒那麼多的耐心。”那人麵容若隱若現,卻有輕笑聲清晰傳來,帶著幾分嬌媚的聲音回道:“顧少俠急切什麼,還有好一段路要走呢,若是現在就不耐煩了,那後麵可就不好玩了啊。” 顧枝察覺到此人其實根本不在雲霧中,站在自己身前的虛影也隻是輕易就會隨風扯碎,他微微皺眉卻氣態自若,即便口中說著不耐煩可他依舊沉住氣,沒有冒然出刀也未有進一步出口相問,他隻是安靜站在原地等著那人的下一步。 那人見顧枝不再理會自己,嘖嘖嘴覺得有些無趣,虛影一番流轉,傳入顧枝耳中的聲音又變成了一個蒼老沉穩的嗓音:“顧少俠好氣魄,倒是讓人吃驚了一番,本以為你會養刀更久一些,卻沒想到就在此處便出刀開山,真是讓人嘆為觀止。按照原先的準備,你應該在這桃止鎮多待一段時日的,隻是沒想到顧少俠如此急迫,那在下也就不攔著少俠的路,請前行。” 話語落下,雲霧舒卷翻騰,虛影再次消失不見,顧枝眉眼沉凝不再言語,隻是暗自壓下了心中那股煩躁沉悶,他將竹鞘長刀重新束縛腰間,卻踏出一步之後發覺自己又來到了一處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