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的清水湖邊,伊伊和其他孩子還都圍在小販的竹籃前嘰嘰喳喳,顧枝走上前去蹲下身,笑著聽伊伊介紹起竹籃裡的那些新奇物件。 最終顧枝幫著幾個孩子挑了幾樣東西滿載而歸,這才領著孩子們走街串巷離開了祠堂。 街巷之間的百姓門戶都敞開著,嬉笑耍鬧的稚童在臨近的房屋之間追逐,各戶人家中熟悉的家中長輩都會笑著囑托一句“小心些”。 此刻午後時日已過,天色雖未昏暗可是天時卻已溫和許多,天上日光淺淺灑落,清風帶來幾分涼爽氣息,街巷之間有年邁老者蹣跚而行,身邊跟著年紀尚淺的家中晚輩,或是攙扶而行或是細心交談。鎮子裡的私塾裡跑出來呼啦啦一群背著書囊竹簍的孩子,三三兩兩結伴跑回了家去。 顧枝就這樣帶著孩子們沿著街巷走出城去,今日此時的他要比昨日看見的更多,也感受的更多。他細心查看著桃止鎮裡的眾生百態,來往行人,黃發垂髫,他沒有在任何一人臉上看到絲毫怨懟和憤恨,除了忙碌一日難免的疲憊和倦怠,剩下的卻都是溢於言表的滿心歡喜。 街巷縱橫接連,臨近的人們即便各自住在不同的門戶中,卻都好似家人一般地來往交談,一座小小的院子裡有時擠滿了好幾戶鄰居的相聚,炊煙裊裊升起香氣四溢。 顧枝見識過太多苦難,那一路從賦陽村走向奇星島四境,他看過了魔君和鬼門關治下的生靈塗炭,直到那座宮門轟然坍塌一切烽火狼煙才最終止歇。他也在蒼南城中親眼見證了奇星島的復蘇,他看著眾生一步步重新煥發生機,他也相信終有一日奇星島能夠回到曾經書籍中所寫的山河曼妙盛世繁華。顧枝相信年幼時看過的字字句句,那其中寫著大同盛世。 所謂大同,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做,故外戶而不閉;所謂大同,是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書上的筆墨描繪出夢幻泡影的景象,如今卻就在這區區桃止鎮的方寸之地,一幕幕真真切切地展露在顧枝眼前,這便是最終的大同嗎? 直到走出城門,顧枝回頭望去,看著那匾額上書寫的桃止鎮三字,他閉上眼睛想起了這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他睜開雙眼眺望遠處,竟覺得那座秦山好似不再遙遙不可抵達,他轉身帶著孩子們走回村子裡去,沒有回頭。 夕陽西下,遠遠掛在秦山的模糊綿延輪廓中,顧枝帶著葉兒和伊伊坐在溪水旁靜待垂釣漁獲,今日顧枝教會了葉兒和伊伊如何在田野林間找到足以招引魚兒的蟲子作餌,此時蹲坐在岸邊的葉兒和伊伊看著木桶中幾尾活蹦亂跳的魚兒,神色興奮地緊緊盯住垂落的竹竿和魚線。 顧枝坐在岸邊一塊石頭上,看了一眼神色認真的葉兒和伊伊微微一笑,他低下頭繼續雕琢手中的木頭,碎屑飄搖落下,隨風散去。 黃昏的餘暉灼燒著天邊雲海,翻湧起波瀾壯闊的層層焰火,待得葉兒和伊伊一聲驚呼,奮力甩起一條魚兒,顧枝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站起身。 此時的木桶中已經有好幾尾各樣遊魚,比之昨日的收獲還要豐盛,葉兒滿臉振奮地看著顧枝,眼中不再如昨日初見那般的警惕和迷茫,眼神閃爍的清澈光芒中帶著幾分敬仰和憧憬,伊伊圍繞著跳下石頭的顧枝來回跑著,開心地笑著,興奮得整張小臉蛋都紅彤彤的,像是天際的雲彩。 葉兒期待起顧枝的稱贊,怎料顧枝走到近前來的話語卻是:“這個送給你,以後你若是還想去看海,不需要再去山上求那神明,相信我,終有一天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翻越山川,也許你會發現,原來大海是那樣的近,隻需要翻過一座山就好了。” 說完,顧枝一隻手拉住伊伊,一隻手提起木桶當先走回了村子。 葉兒低頭看著造型奇特的木雕,一時間竟是愣在原地,他收攏起魚竿,沉默不語地跟在顧枝身後,直到不遠處的小院模糊晃在眼中,顧枝鬆開了伊伊的手掌蹲下身,輕聲說道:“大哥哥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現在就要離開了,但是大哥哥答應你,以後我一定會再回來帶你去鎮子裡吃糖葫蘆的好嗎?” 伊伊眨著眼睛,看著顧枝的深邃眼眸咧開笑意,她銀鈴般的稚嫩聲音回應道:“大哥哥,那你要跟我拉鉤,以後不可以騙人的哦。” 顧枝笑起來,伸出小指與伊伊拉鉤約定,他這才站起身將木桶遞給跟在身後的葉兒,然後伸手摸了摸葉兒的腦袋,輕聲說道:“走了。” 話語落下,顧枝已經在鄉間土路上越走越遠,好似隻在眨眼的功夫間,葉兒和伊伊瞇起眼睛也隻能看見那個一襲白衣的模糊背影,並不寬闊的肩膀上卻挑起了他們眼中的秦山。 伊伊抹了抹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年幼的心裡知曉了離別的苦澀。葉兒低下頭摩挲著手中緊緊握住的木雕,其上雕刻著一艘乘風破浪的航船,有水手站在甲板上奮力撐起船帆,似有迎風獵獵作響聲傳來。 回到桃止鎮的顧枝在北方的城門門洞中站了一夜,他站在陰影中閉上眼睛靜靜傾聽,聽著鎮子裡來回穿梭於洞開門扉之間的百姓的腳步聲,聽著早早熟睡的孩童在睡夢中的咂嘴聲,聽著挑起燈籠燭火和拍打蚊蠅的細碎聲響。 最後夜深了,萬籟俱寂,隻剩下隱隱約約的蛙叫聲和蟬鳴聲。 黎明破曉之前的夜幕深深籠罩人間,顧枝睜開雙眼,他看著眼前洞開的城門,看向城外蔓延前行的道路,第一次在眨眼間看見了聳立眼前高處的巍峨秦山,像是一顆從天而降的隕石砸在了顧枝的心頭,他邁步前行,走出了城門。 身後是熟睡的一座人間,頭頂月牙星辰也隱遁了身形,天地間隻剩下這一襲白衣的孤獨身影,顧枝摘下腰間的酒葫蘆仰頭飲盡土燒的烈酒,他長嘯一聲,身影前行撞去,就在夜幕下有一道自城門處一線而去的雪白光影,伴隨著刺破黑夜的碎裂聲,鋒芒畢露。 秦山就在眼前頂天立地,顧枝持刀的身影那樣渺小,此時點亮的這一瞬雪白光影也不過就像是山腳下的一粒沙石,可是他手中的刀已經出鞘,身前不是魔君,甚至不是真正的秦山,可他還是出刀了,就像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簡單道理,隻是因為他想出刀便已然刀尖直指秦山虛影,從天落地,光影蔓延而去,劈開了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秦山。 天亮了,天際紅日撐開一線光明,積攢了一夜的露珠紛飛在清晨的朝霞中,就像是乾乾凈凈地下了一場雨,顧枝站在原地收刀入鞘,秦山的虛影砰然破碎,支離四散的碎片就像是山中的滿樹繁花都盛開飄搖,顧枝抬眼望去,那人就在山中。 秦山山巔孤亭中,扶音站起身伸出手輕輕觸摸著蕩漾水波的棋盤鏡麵,那個白衣少年站在破碎的秦山虛影之間,他們遙遙相望,扶音笑了起來。 花開山雨零落處,她在山中笑。 長生觀小院裡落葉簌簌堆積墻角,君策揮動掃帚將落葉掃入竹簍中傾倒在樹下土壤中,書上說塵歸塵土歸土,落葉也便化作枝葉繁茂的肥料重新歸於了塵土之中。 此時清晨的日光披在君策身上,他直起身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笑著凝神傾聽片刻廊道簷下的銅鈴脆響,這才提著掃帚和竹簍走出小院來到長生觀的正門處。 不遠處的臺階下身披青色道袍的張謙弱拖動這疲憊的身軀揮舞掃帚,將臺階縫隙之間的落葉掃向兩側的山林,長生觀前的臺階層層堆疊,清風也要來嬉笑一二,於是張謙弱忙碌得汗流浹背苦不堪言,他直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肢,看見了站在臺階上偷笑的君策,大喊道:“趕緊來幫忙,累死我了。” 君策提著掃帚走下臺階來到張謙弱身邊,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眼中帶著取笑,張謙弱頓時怒不可遏,拄著掃帚大喊起來:“喂,你沒來之前這些活可都是我自己乾的啊,你現在這一臉看不起我的樣子什麼意思啊……“張謙弱嘰嘰喳喳地絮叨起來,君策隻是笑著充耳不聞。 沿著臺階走下,道德穀的山上,哪怕是鄰近的寺廟道觀和書院都相距甚遠,所以需要長生觀獨自清掃的臺階也就算不得少,若是在炎夏時節恐怕更要讓人忙得頭暈眼花,才能掃乾凈堆積臺階縫隙的落葉。 君策揮動掃帚滌蕩落葉,張謙弱在一旁有氣無力地幫著忙,君策時不時會問起道卷中的真言,張謙弱就將自己的感悟說出,君策有時也會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兩人就這樣相互印證,伴著清風,似乎清掃那些煩人的落葉也就沒那麼讓人難以忍受了。 腳步聲拖曳在臺階上,君策和張謙弱回身望去,一個小沙彌背著竹簍氣喘籲籲地站在不遠處的臺階上,君策麵露疑惑,張謙弱卻笑著招手喊道:“小光頭你怎麼來了?” 聽著張謙弱的招呼,君策看著小沙彌光乎乎的頭頂,抿住嘴唇不敢笑出聲。 小沙彌刷的漲紅了臉,可卻抑住了那份羞惱沒有出言反駁,他雙手合十與不相識的君策行了一禮,這才看著張謙弱說道:“清浚,該我們下山去了。” 張謙弱走下臺階笑嘻嘻伸出手就要摸一摸小沙彌的頭,小沙彌連忙跑開去,看著張謙弱似乎還要追上來,他趕緊喊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清浚你要是再這樣我就去告訴玄易道長了。” 張謙弱悻悻然收回手,指著長相清秀的小沙彌對君策介紹道:“這是圓一寺的小和尚,每月道德穀都會有一批道觀寺廟和書院的人下山去行走各處山穀,既是為百姓們祈福掃去厄運,也是驗證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道理,總不能一直就窩在山上讀書,若是能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更好了。” 說完,張謙弱又向小沙彌介紹起來:“這是君策,不知道被誰丟在了赤野,後來霍眠穀的百姓救下他送來了長生觀,就暫且在這住下了。” 小沙彌再次雙手合十行禮,自我介紹道:“小僧法號真頁,見過君策施主。”君策拱手回禮。 張謙弱扛起掃帚帶著真頁和君策走回長生觀,似乎這才想起來問一問君策,他站在小院門檻處轉頭看著君策問道:“你也一起去吧?那就收拾一下行李吧,也不用帶什麼東西,準備幾件換洗衣服,再帶幾本書就好了。” 說完,張謙弱自顧自走進屋子裡去收拾起來,君策撓撓頭,卻也默認了自己想要一同前去。 不多時,君策和張謙弱也各自背著一個包袱站在長生觀的大殿門前,玄易道長站在燭火輝煌的大殿中揮舞拂塵落在張謙弱和君策肩頭,輕聲誦念起道卷真言,然後拿起擱置在門邊的兩隻桃木短劍遞給張謙弱和君策,笑著道:“去吧。”張謙弱和君策恭敬行禮,背起桃木劍走出了長生觀。 長生觀的那塊石碑前小沙彌真頁背著竹簍漫無目的地等待著,他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張謙弱跨出觀門門檻一把攬住真頁的肩頭,伸手招呼了一聲君策,當先走下臺階喊道:“走咯,下山去咯。”真頁掙紮著甩開張謙弱的手臂,最終無奈放棄,君策看著走在前頭的兩人背影,伸手握住身後桃木劍的劍柄,微微笑了起來。 山間的風吹起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混雜著未散去的晨露潮濕,君策走在蜿蜒的山路臺階上四處張望,他看見了哪怕站立山巔也始終雲遮霧繞的幽深道觀,裊裊香火之間還有木劍起舞;他看見了紅墻綠瓦的寺廟塔樓間誦經莊嚴之外,還有小和尚挑著水桶艱難走在山路;他看見了樓閣之上有人撫琴和讀書,看得見高山流水也看得見雲煙繚繚。 道德穀的山很高,君策去過山巔雲霧深處,卻從未在山中其間一一走過,山路蜿蜒就像是從天空中驟然乍泄的潺潺流水,順著掩掩藏藏在林木花草間隙中的一座座建築蔓延而去,看得見的許多,看不見的卻還有更多,君策閉上雙眼就能聽見遠處傳來的朗朗書聲,有銅鈴輕輕作響,伴著鐘聲悠揚。 在道德穀的傳說裡,千萬年來世間的詩篇卷冊都盡皆匯於此地,無論是精修的道藏經文,還是江湖上流傳甚遠的所謂武林絕學,凡是世間所有的文字記載都留存在道德穀中。既是無數潛居山中苦修的先賢纂刻而來,也是那玄之又玄的仙人所賜,就這樣代代相承源遠流長,無數人將一生的時間消磨在浩渺書海之中,隻為了尋求字裡行間的道理所在。 在天門之外的汪洋中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若是道德穀中一心讀書的苦修願意出山入世,那麼世間的無數王朝勢力都會為了這些人爭搶破了頭,因為長居道德穀中的求學之人是真正將學識融進了骨血之中,就像是化為了人這一生存在的那一部分難以割舍的所在,哪怕隻是表露些微痕跡,也足以世間天翻地覆。 世間的說法裡總難免誇大其詞,塑造起一個所有人都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就像是供奉起一尊神明,道德穀中自然沒有人真的能夠知曉萬事萬物,更不可能隨便一人走出深山入世就可相助王朝實力鼎盛萬萬年。人們總是寄予了太多不切實際的妄想,隻是為了自己終究難以企及的遠端,將遺憾圈禁在高貴的牢籠中。 君策走在道德穀的山中,沿著山路來到了山腳下,此處有蔓延遠去的道路通向三座環繞道德穀的山穀,也有道路直指荒無人煙的赤野,隻有那一條鋪滿鮮花的路通向坐鎮汪洋的天門。 下了山的君策向著道路遠處的模糊天門虛影遙遙看了一眼,然後他轉過身。 張謙弱和真頁在走向塵停穀的道路上停下腳步,他們站在原地等著君策。 不遠處的瘦小身影望著眼前高聳入雲的山,忽地攏起手掌仰天長嘯一聲。 張謙弱看著君策傻乎乎的舉動,笑著喊道:“快跟上啦。”君策笑著轉頭看向張謙弱和真頁,大喊著應了一聲,追了上去。 風起於汪洋之上,越過天門穿破雲層,拂動道路上的遍地青草紅花,呼嘯著掠過巍峨高山,追上三個少年的背影。 山上繁花盛開,隨風起落, 像是下了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