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後,既然二人都是要去往京城,於是李墨阩也在征得顧枝不置可否的回答後結伴同行,翻山越嶺而去。 終於在黃昏時登上了山巔,顧枝也等來了李墨阩按捺許久的一句問話:“顧少俠,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顧枝站在山崖邊喝了一口酒,淡淡道:“我不會出手,更不會參與江湖朝廷的爭鬥。” “不。”李墨阩神色認真地說道,“我不敢奢望少俠出手,隻是想問一問少俠可否教我練劍?” 顧枝回頭看了一眼夕陽下手持長劍的李墨阩,不似話本故事裡那些權貴後人的高高在上,隻是氣態自然脫俗尋常,顧枝問道:“為什麼?” 李墨阩疑惑看著顧枝,顧枝繼續問道:“為什麼要我教你練劍?”李墨阩看著手中長劍,應道:“我自幼跟著師父練劍,本以為自己已經參透劍術奧妙,可是那日見過少俠的劍道深遠我才知道,原來自己還差得那麼遠。” “世人都說京城是那龍潭虎穴,皇宮更是深淵一般難測,可我偏要一劍光九州,讓所有人看一看江湖意氣也能問一問高高在上的天子,可我知道自己的實力還遠遠不足,希望少俠能夠指點我,若是少俠願意,我願拜你為師。”李墨阩恭敬拱手,彎腰行禮。 顧枝看著李墨阩笑道:“你比我還要年長幾歲,拜我為師也不嫌難堪?”李墨阩認真應答:“聞道有先後,少俠劍道遠在我之上,拜為師長也絕無難堪的道理。”顧枝轉身看向日落西山,夕陽的餘暉沉入他眼中的秦山虛影,他手握腰間刀柄,沒有回答,卻也沒有拒絕。 下山時兩人走進了一座小鎮,看起來有些像是桃止鎮,隻是未有門戶大開的大同景象,顧枝和李墨阩來到一處還算乾凈的客棧中暫作休息,李墨阩搶著付了銀錢,顧枝便帶著他去往鎮子裡最為熱鬧的酒樓中點了一桌子菜,李墨阩推脫不得隻能看著顧枝付了錢,兩人坐在二樓欄桿窗邊,看著夜色下的鎮子人煙往來。 顧枝點了這座酒樓招牌的浮葉酒,自斟自酌問道:“可曾聽說過秦山?”李墨阩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點點頭道:“自然聽說過,傳聞秦山乃是世間最為高聳雄偉的一座山峰,其上更是有那三百年從天而降的仙人坐鎮,許多人都慕名前去登山訪仙,隻不過通往山巔的重重臺階總也有新的盡處,似乎從未有人能夠真正去往頂峰。” 顧枝點點頭,神色平靜問道:“桃止鎮可在北元王朝境內?”李墨阩愣了愣,思索著說道:“出雲島上十大王朝疆域遼闊,可能確有這一座鎮子,不過北元王朝境內我還未曾聽聞。” 顧枝接著問道:“出雲島上有十大王朝?”李墨阩點點頭,放下酒杯詳細說道:“出雲島現世八百年,傳聞第一批來此的那些祖先都是來自玉乾海域和聖坤海域的落敗皇族後裔,於是在這座尚未有人占據的島嶼開辟出了如今十大王朝的格局,雖然朝代更迭許多血脈早已斷絕,不過十大王朝的存在卻從未有所消亡減少,似乎冥冥中另有定數。” 李墨阩飲盡杯中酒繼續說道:“北元王朝建立三百年有餘,正是在那三道開天辟地的仙人天火降世之後,開國皇帝才一舉推翻了前朝的昏庸統治,建立北元王朝,並在史書上將天火降世攥寫為北元王朝開國的征兆,一時間北元王朝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如今十大王朝隱隱以北元王朝為尊,甚至已經有了聯合治國的趨勢。不過當今這位皇帝少了魄力和能力,這才擱置了出雲島的一統。” 顧枝靜靜聽著李墨阩所說出雲島的歷史,雖然在前來之時已經托醉春樓多處打探有關出雲島的消息,隻是真正踏足之後顧枝才發現那位魔君的治下終究還是藏著許多捉摸不透的隱秘,就說那座傳說無人可以攀登頂峰的秦山,恐怕就是魔君施展的手段,作為了坐鎮此處的道場。 顧枝問道:“我在來到出雲島之前看見宣艮海域的島嶼之間似乎並不如何安寧,竟是有許多島嶼聯合一處交戰,不知出雲島這些王朝勢力是否也參與其中。” 李墨阩搖搖頭回道:“不,出雲島好像自古以來都斷絕和外界的往來,即便有些船隻通行也都掌握在各大王朝頂尖勢力手中,平常人根本沒有機會行走汪洋,出雲島也從不參與海外勢力紛爭,奇怪的是,那些宣艮海域其他的島嶼也未有侵犯或是拉攏出雲島的打算,幾百年來相安無事。” 顧枝了然不再多問,李墨阩又喝了一口酒,看著顧枝似乎依然沒有打算回答自己在山巔的拜師請求,心中難免遺憾卻也沒有追問,對於自小向往江湖風光的李墨阩而言,拜師一事還是要講求緣分所至。他一杯一杯喝著酒,依舊如顧枝在那座小酒館時初見的那樣,端正坐著。 很少有人知道這麼多年李墨阩究竟為了那一個所謂的道理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也許在很多人看來皇位爭奪本就是血雨腥風,成王敗寇的道理自古都沒有異議,許多人更不看好李墨阩能夠從高高在上的天子那裡得到一個認錯,其實攀附在李墨阩身邊的那些勢力還是看重他的血脈,期待有朝一日能夠憑借扶龍之功一飛沖天。 第二日清晨顧枝和李墨阩離開了小鎮繼續向著北元王朝的都城行去,此時走出了荒野之處,許多暗流湧動的勢力也漸漸浮出水麵,刺殺和試探日夜不息,李墨阩早有預料,事先告知顧枝不用理會自己,若是嫌麻煩自可以獨行。 顧枝同樣不置可否,若有來犯之敵也不過先行退下,既不出手相助也沒有真正離去。李墨阩一路有驚無險,若是受了傷顧枝也會指點他去采摘山中路邊的草藥療養,就這樣走到了臨近京城的官道外,真正的山巔勢力再也按耐不住,一張早就布好的蛛網籠罩下來,誓要將李墨阩攔在京城外。 李墨阩的謀劃都在京城中,那些入局的勢力隻會支持能夠走進都城的李墨阩,而死在路上的李墨阩不會有任何人理會,於是這條通往京城的官道其實才是真正的生死局,甚至比三千重水軍在前都要危機重重。 朝天道的起始處周邊是一座蘆葦蕩,顧枝和李墨阩乘著一葉扁舟躲過了重重絞殺登上了岸邊,顧枝扶著鮮血滿身幾近昏迷的李墨阩穿過蘆葦蕩來到了大道路邊的一座簡陋客棧,借助客棧的相助穩住了李墨阩的性命,隻要真氣不再激蕩起伏沖撞內腑,李墨阩便可無恙。 顧枝獨自坐在客棧一樓飲酒,客棧掌櫃是個容貌依舊可見靚麗的婦人,看了眼二樓李墨阩所在的客房方向,示意身邊店小二將店裡珍藏的好酒拿來,自己則理了理衣衫發絲,帶著幾分嫵媚笑意施施然走到顧枝所在的桌邊落座。 客棧裡其他人不識貨,可是自稱名為“祝桑娘”的婦人卻看得分明,這位少年郎的醫術絕不簡單,至少不是那些白發蒼蒼就裝作神醫的老家夥可比的。 祝桑娘接過店小二拿來的酒壺,淺笑著說道:“這位公子,此酒乃是都城都找尋不到的萬裡金酒,取深秋時節的五種花籽、五種異獸血液還有五種不同時節時辰的露珠深藏半甲子才揭開的奇酒,傳聞有緣人得之可飲酒延年益壽百年,或是那修習武道之人飲之則能瞬息往返萬裡飄渺若仙人。公子今日定要嘗一嘗。” 說著祝桑娘端起酒壺,顧枝卻笑著伸出手擋在了酒杯之上,雙眼注視著祝桑娘,祝桑娘愣了愣,依舊帶著笑意柔聲道:“公子這是信不過我這客棧的酒?”祝桑娘揭開酒壺的泥封,端起一個酒杯便將金黃色的酒液傾倒而出,然後聚平齊眉與顧枝行了一禮,仰頭一飲而盡。 顧枝手掌從酒杯上移開,摘下腰間酒葫蘆,笑著道:“掌櫃誤會了,我隻是覺得這麼好的酒還是應該多要一些,麻煩幫我倒些在這酒葫蘆裡吧,我這人趕路之時離不開酒。” 祝桑娘一口氣喝了珍藏數十年的烈酒,臉頰微紅,聽著顧枝的話又是一愣,她低頭掩嘴輕笑,腰肢半彎站起身傾向顧枝身前,雙手蔥白手指抵住酒壺將金黃色的烈酒穩穩當當倒入酒葫蘆中,顧枝有意無意地垂下眼瞼,沒有看著婦人歲月不曾消減磨損分毫的曼妙身姿。 祝桑娘重新坐在顧枝對麵,倒了滿滿一杯酒再次行禮,顧枝舉起酒葫蘆回禮,這才仰頭喝了一口,不由得眼神一亮由衷感慨道:“我曾在先生的書中讀過,光明島上有一種取自秋月光華所結花果和露珠釀製而成的醇厚美酒,其為似茉莉花香,入喉猶如冰河消解穿越山壑,世人稱為‘秋日第一酒’,想來也不過如此了。” 祝桑娘嘴角笑意帶上了幾分真誠,笑著應道:“公子說笑了,就我這酒再怎麼也比不了那座光明島上的美酒啊,不過是多藏了些時日,公子若是喜歡今日就把這一整壇都飲盡也無妨。”顧枝連忙擺手說道:“這可不敢多喝,若是被知道了,可得罵死我。” 祝桑娘閱盡世事的雙眼捕捉到了顧枝言語之中片刻的深深思念,還有那雙清澈眼眸中細細流淌而過的柔情百轉,祝桑娘不自覺地收斂了笑意,低聲問道:“那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吧?” 顧枝搖晃著酒葫蘆,靜靜傾聽酒水敲打的清脆聲響,點點頭輕聲道:“是啊,那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祝桑娘斟酌著問道:“公子為何不去見他呢?” 顧枝抬眼看向祝桑娘,祝桑娘解釋道:“我看公子很是思念那位姑娘,可似乎還有什麼難言之隱,我想無論如何公子都應該將這份思念和珍視說給那位姑娘知道才好,世間深情難得,長情更難。就像是這酒,心急之人往往三五年便要啟封,可如何比得上等待三十年的美味?” 顧枝挑了挑眉,忽地笑起來,仰頭灌了一口酒,聲音略微沙啞道:“掌櫃說得對,我很快就會見到她了,雖然心急卻也隻能腳踏實地多走一些路,再高的山一刀砍了就是。”祝桑娘看了眼少年腰間的綠竹刀鞘,一時間竟從醫術高妙的少年郎身上看見了江湖豪俠的意氣風發和鋒芒畢露。 顧枝沒再任由酒意熏陶思念,他看著顯然有所求的祝桑娘,隨意問道:“掌櫃為何會將客棧置辦在這朝天道的僻靜處,即便這條通天官道不乏商販權貴,可是隱在這小徑之中,生意實在算不好吧?” 祝桑娘無奈笑了笑,在店小二的震驚眼神中喝了第三杯酒,店小二清楚這位掌櫃的脾氣,無論是如何權勢滔天的人物來到這座客棧中飲酒,掌櫃該陪的酒絕不會超過第二杯。 祝桑娘似乎真的因了這萬裡金酒模糊了記憶心神,斷斷續續地輕輕說起不知多久沒再提起的往事。原來這座客棧本來是祝桑娘的夫君一手建立,而祝桑娘則是附近那座村子裡有名的製酒小娘子,再加上麵貌秀麗嫵媚,不少人都慕名前去買酒,自然也是想要一睹祝桑娘的美貌。 年輕時的祝桑娘知道自己的麵容終究會惹來些麻煩,於是性格頗為霸道潑辣,一言不合就將看不順眼的買酒之人踹出酒鋪子,一來二去也沒什麼人敢去輕易招惹。李九便也在慕名前去的人之中,他剛剛散盡家財建了一座簡陋客棧,一來是聽說祝桑娘這裡的酒好且便宜,二來竟是真的一眼見到祝桑娘就一見鐘情了,死乞白賴地天天來酒鋪子,也不纏著祝桑娘,就是心甘情願打打下手,沒事看著祝桑娘傻笑。後來祝桑娘被他惹得犯了,罵他是軟骨頭沒出息,也不管管自家的客棧整日就知道纏著自己。 李九就笑著應承下來,是絕不會羞怯紅臉還是惱羞成怒的,可是祝桑娘哪看得起這樣一個放著自家買賣不做隻知道纏著女子的沒用男人,後來與村長家兒子訂了親事毫不留情地把李九踢出了酒鋪子,放狠話再來就要拿刀砍死他。李九還是笑著答應,隻是從那以後卻再沒有來過酒鋪子。 一直到那個被村長從京城裡拽回來的敗家子又一次把新婚入戶的祝桑娘打到頭破血流,那一夜大雨,躺在小院中睜不開眼睛的祝桑娘看見了蹲在門檻上的佝僂身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一瞬間她竟覺得無比熟悉,就是那個自他成親以後再沒有出現的李九。 可她已經太累太累了,隻想要就這樣昏死過去,就連喊一句救命的力氣也沒有了,最後她的模糊視線看見那個佝僂身影一步步走近,並不寬厚的肩膀背起祝桑娘,在大雨中走了遙遠的路,回到了那座小徑深處孤零零的客棧。 後來村長帶著他那個兒子還有村子裡宗族的人來客棧要將祝桑娘帶回去,可無論他們再怎麼打罵再怎麼威脅糾纏,李九隻是當擋著緊閉的客棧屋門一動不動,就連最後祝桑娘哭著想要打開屋門跟著那些人回去李九也不肯動搖。 最後被打出了血的李九掏出客棧裡所有的錢從村長那裡討來了一份休書,直到所有人都離去了,臉上早已破了相的李九才打開了屋門看著淚流滿麵的祝桑娘傻傻地笑,將那一紙休書高高揚起,像是凱旋的大將軍。 說到此處,祝桑娘眼角落下淚水,可她恍若未覺,一個小女孩走到祝桑娘身邊,蒼白稚嫩的手指擦拭著祝桑娘的臉頰,嘟著嘴呼著氣說著:“娘親不哭不哭,不痛不痛。” 顧枝放下酒葫蘆,他看了眼不知何時站在二樓欄桿處麵色堅毅的李墨阩,又看向相互依偎在一起的祝桑娘和小女孩。 少年有些難過,世上總還是有著這樣那樣的憂愁和苦痛,原來人的一生就像一直困在許多年前的奇星島一般,有著不可抵擋的邪祟,也有把握不住的光陰生命流逝。 少年喝了一口酒,站起身,腰間還是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