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後院的一株樹下,年輕人和小女孩肩並肩蹲在地上,看著那由於天際厚重陰雲而急急切切舉家遷徙的螞蟻成群。 後院屋簷下腰間帶著綠竹刀鞘的少年坐在一張桌案之後提筆書寫,他時不時抬眼看向樹下的年輕人和小女孩,這才擰轉手腕繼續勾畫筆墨。 少年已有許多年沒有讀過醫書,隻能奮力從記憶深處將年幼所學傾倒而出,少年低著頭奮筆疾書,將那紛繁藥草調理之法盡可能寫的明白乾凈,他微微皺眉,就像是年幼時在竹屋裡被先生看著練字時一般,卻再沒有那時心中的苦不堪言,畢竟小時候的少年郎總覺得山裡的翩翩羽蝶和溪水中的曳尾遊魚比起黑白交錯的紙筆更為有趣。 不遠處樹下的年輕人不知何時走到了少年身邊站著,仔細看著其實完全看不明白的草藥名字,小心翼翼開口問道:“顧先生,小悅的病能治嗎?” 少年停下筆墨,將堆疊的紙張揚起吹乾,應道:“我不好保證此事,隻能說盡力而為。” 年輕人咳嗽一聲,體內真氣卻已不再鼓蕩起伏,正是在客棧中休養數日的李墨阩,而站起身將藥方遞給恭敬等在一旁的店小二的少年就是顧枝。 李墨阩皺眉看著不遠處蹲在樹下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咬著牙說道:“這麼小的孩子就要日日夜夜忍受如此病痛折磨,真是讓人不忍心啊。”顧枝摩挲腰間酒葫蘆,看著小女孩不說話,其實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那一夜,整整一壇萬裡金酒入喉,手握酒葫蘆的顧枝和站在二樓欄桿邊沿的李墨阩都聽聞了那樣一個故事。 祝桑娘得了一紙休書之後便留在了客棧中,平日裡打打下手,也會主動釀酒貼補客棧生意,李九那個憨厚漢子的意思是祝桑娘可以不必非得留在客棧,天大地大何處去不得,隻是祝桑娘似乎再沒有了曾經的潑辣精明,終日悶悶不言卻勤勉乾活,本就不善言辭的李九更不知該如何勸慰。 後來水到渠成一般的,即便周邊村子裡多有戳脊梁骨狠狠嘲弄叫罵的聲音,李九還是在客棧擺了幾十桌酒娶了祝桑娘,來的人沒幾個,祝桑娘本就沒什麼父母親人在世了,僅有的幾個朋友也早就淡了交情,最後還是李九的一些個遠房親戚和所謂江湖朋友趕來充了充場麵,祝桑娘沒想著這般張揚,李九卻說什麼也不答應,說是要給祝桑娘實實在在的名分。 那日客棧裡來了許多平日裡從沒有見過的人,甚至許多人祝桑娘都沒有聽李九提起過,祝桑娘看著那些人一杯杯酒敬著李九,最後一個個都醉倒在了客棧裡,口中還喊著什麼萬人之間取上將首級、登山大戰江湖豪俠奪取天下第一的胡話醉話,聽起來豪氣萬丈,卻像是小孩子過家家一樣。 成親幾年後客棧的生意依舊是那樣不溫不火,隻是多了許多生麵孔,有時是坐著富麗堂皇的馬車而來,有時是攜刀佩劍的江湖打扮,或是住了一夜或是飲酒便離去。 日子平平淡淡過著,隻有一點像是一根刺紮在祝桑娘心頭,當初被打得慘了,問過大夫才知道,祝桑娘的身子已經懷不上孩子了,李九倒是覺得無關緊要,隻是祝桑娘覺得對不住李九。 後來李九有一日出遠門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孩子回來,說是被人丟棄在路邊的可憐孩子,祝桑娘二話不說就答應把孩子留在客棧中,說是今後就當自己孩子養著了。躺在繈褓中的小孩膚色白皙像是一個瓷娃娃一般,即便餓的瑟瑟發抖也咧嘴笑著,於是祝桑娘便取了單名一個悅字。 有了孩子之後客棧裡多了些生氣,隻是還憑著幾兩銀子的生意終究不夠,李九出遠門的時刻便多了起來,走南闖北地忙活著多賺些買賣。夫婦二人日夜圍著小孩轉,養的白白胖胖的,看著像大城裡富貴門庭養出來的閨秀。 小女孩悅兒也生來聰慧,三歲時就能成篇誦讀詩詞,五歲時還跟著娘親學習製酒手藝,夫婦二人本以為日子這樣平淡下去也就足夠了,卻不料在悅兒六歲那樣一場大病幾乎要了性命,李九找遍了附近的神醫大夫,最終都無能為力。 再醒來的悅兒雙耳便聽不見任何聲音了,身子更是一日日消瘦下去,李九拚了命地擠進都城裡尋訪名醫,終究無濟於事,直到有一日風塵仆仆趕回客棧的李九滿臉興奮地說托人找到了禦醫答應為悅兒診治,那時祝桑娘也覺得奇怪,什麼樣的人竟能找到宮中的禦醫?隻是悅兒的病推脫不得,李九急匆匆地出門去,可是卻再也沒有回來了。 祝桑娘最後說兩年前李九消失之後,確實有醫術玄妙的名醫前來為悅兒看診,最後勉強保住了悅兒的性命,隻是卻無法保證日後是否還會復發。 那夜顧枝看著臉色蒼白的小女孩悅兒便知道,那病終究還是復發了,而祝桑娘走投無路已然無能為力,最終才搬出萬裡金酒想要求求顧枝相助,祝桑娘篤定保住李墨阩性命的顧枝醫術不俗。顧枝沒有拒絕,隻是事先說明白自己的醫術算不得高明,隻能盡力而為,祝桑娘卻已經感激涕零。 李墨阩的傷勢也需要多休養些時日,兩人就在客棧中住了下來,這幾日顧枝嘗試了許多法子,確實緩住了悅兒體內經脈的衰敗,隻是依舊還有許多頑疾難以化解。顧枝看著蹲在樹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心中嘆息一聲。 入了夜,客棧今日沒有來客,於是大堂中隻坐著顧枝李墨阩還有祝桑娘和悅兒,以及幾個還留在此處幫忙的店小二,桌上的飯菜不算豪奢,不過是家常便飯,還有幾兩精釀黃酒。李墨阩和幾個店小二說著最近江湖上的俠客傳聞,也展望起海外的江湖高手,祝桑娘有時也會笑著說上幾句話,顧枝倒默默喝著酒,時不時往悅兒碗裡夾幾塊肉,笑意溫和。 如此過了五日,有一夜多喝了些酒的李墨阩倚靠在後院樹下迷迷糊糊擦拭長劍,顧枝端著酒葫蘆走到他的身邊,像是隨口問了一句:“我有一劍,你想學嗎?” 李墨阩一下子就醒了酒,自那以後顧枝就開始指點李墨阩練劍,隻是每天都說上一兩句而已,也沒見如何玄奧高招,李墨阩卻認認真真細心體會,覺得在這其中定有自己還未參悟的東西。 又七日後,顧枝和李墨阩終於就要再次動身了,而悅兒的病癥也算是穩住,顧枝答應之後還會再來看一次,祝桑娘說什麼也要將顧枝的酒葫蘆倒滿萬裡金酒,還說自己要是早點遇見顧枝定要將祖傳的玉佩給他,意思就是私定終生了,惹得李墨阩開玩笑地喊了聲師娘,給顧枝用了內力的一掌扇得不見蹤影,不知摔在何處。 顧枝離去之前蹲下身用生澀的手語告訴悅兒以後不用害怕,他會去找到一個醫術比自己還要厲害許多許多的姐姐,一定會醫治好悅兒的,今後也能重新聽見聲音。 悅兒開心咧嘴笑著,使勁點頭,顧枝也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最後顧枝拱手對著祝桑娘行了一禮,告別離去。 顧枝在小徑遠處回頭看了一眼始終站在客棧門檻目送自己遠去的母女二人,大手牽著小手相互依偎,祝桑娘撫摸著胸前懸掛的半塊玉佩,應該是祈求那聽說祖上得過高僧點撥的玉佩為遠行的顧枝和李墨阩保佑福緣。 不知從哪裡爬起來的李墨阩張牙舞爪地揮著手臂,讓悅兒放心,自己一定會帶著京城裡最好吃的糖葫蘆回來找她的。 沿著小徑去往官道,兩人來到京城城墻之下,顧枝便消失不見,再沒有絲毫蹤跡和消息,李墨阩獨自站在巍峨城池城門外抬頭望著金黃匾額,手持長劍走向記憶裡漸漸陌生的都城。 守衛城門的侍衛攔住了手提長劍的李墨阩,李墨阩卻絲毫沒有理會那些侍衛虎視眈眈的審問,此時的他氣勢渾然一變,不再是那客棧中與悅兒嬉笑打鬧的江湖少俠,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孫貴胄,他冷冷看著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侍衛,語氣冰寒一字一頓地說道:“淮寅王世子你們也敢攔?” 話語落下,都城中有數騎飛奔而來,腰間皆掛著禁軍的令牌,將城門處的那些低等侍衛嚇得大氣也不敢喘,然後又有一輛馬車在騎兵護衛下緩緩停在城門,待得眾人看清那位宮中大監的一身紫色長袍,城門口頓時跪倒了一片,畢竟都是在皇城根下討生活的人,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這一位可是宮中最得恩寵的大監,他的出現幾乎就代表了聖上的旨意親臨。 紫袍大監來到李墨阩身前行了一禮,語氣卻見不得如何恭敬:“老奴參見淮寅王世子殿下,陛下已經恭候多時了,還請世子早些入宮的好。”李墨阩懷抱長劍笑著回道:“公公這是專程來請我,還是抓我進宮啊?”紫袍大監麵無表情地說道:“不敢。” 李墨阩笑了一聲,自顧自走進都城,看也不看那些拱衛在附近的禁軍,揮揮手背對著紫袍大監說道:“我趕了許久的路,有些累了,先找一家客棧洗漱休養,明日再進宮麵聖吧,畢竟也不能讓聖上看見我這邋遢模樣不是?”紫袍大監皺眉瞇眼,語氣冷冷道:“世子殿下是要抗旨?” 李墨阩沒有回應,腳步不停,紫袍大監卻止住了話語,因為就在不遠處已經多了許多懸掛旗幟的馬車,那些或麵熟或有所聽聞的身影背後所代表的勢力,即便是身懷聖上威嚴的紫袍大監也不敢輕舉妄動。 李墨阩走近那些等待在此的人,一番客套寒暄說得賓主盡歡,年紀相仿的甚至與李墨阩勾肩搭背就一同離去了,紫袍大監站在原地沉默許久,這才臉色陰沉地帶著禁軍回了宮中。 再次回到都城的李墨阩根本沒打算低調,就在皇城眼皮子底下,許多勢力和暗算手段都不得不多掂量掂量,李墨阩也是看重了這一點,居然剛剛回到都城的當夜,就召集了江湖上一些舉足輕重的大門派在都城內的那條長河上大擺筵席,許多勢力牽扯的高官權貴也都現了身,甚至那些還打算在皇子之爭中靜觀其變的官員富商都赴宴而去。 這場宴席擺了一夜,就像是一記響亮慘痛的耳光狠狠甩在了都城裡那些覬覦皇位之人的臉上,尤其幾位平日裡相爭慣了的皇子更是在各自府邸中氣得牙癢癢,恨不得把李墨阩碎屍萬段。 李墨阩在都城的再次出現不僅僅意味著曾經的淮寅王,那些甘願隨他入局的權貴更是看重他血脈之中的先皇遺命,畢竟如今這位聖上的昏庸無能使得許多人開始懷疑起當年的奪嫡之爭究竟還有多少陰謀。 第二日早朝之後,李墨阩奉旨入宮,而一夜之間都城的暗流湧動便漸漸開始翻騰起來,隨著李墨阩去往皇宮,形勢幾乎瞬息萬變,常人也許還看不出什麼來,但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卻都不免心驚膽戰,又一場腥風血雨即將來臨,到時城頭便又要換了大王旗,此時再決定如何站隊似乎已經晚了。 李墨阩走到宮門外時停下來腳步,他沒有看向比都城城門還要精美壯闊的宮門,也沒有看向宮門之後的那些富麗殿宇,更對那些環環拱衛的五千禁軍視而不見,他的眼中隻有懸掛宮門之上的數具屍體,有的已經被風雨腐蝕剩下皚皚白骨,有的卻還看得出身上的斑駁傷痕鮮血。 領著李墨阩入宮的紫袍大監神色淡漠地看著那些屍體,沒有絲毫情緒動搖地說道:“這就是膽敢刺殺天子的下場。”說完,紫袍大監當先走入宮門,李墨阩沉默了許久,這才低著頭走進皇宮。 皇宮外的大街上,在都城城門外消失不見的顧枝坐在一家茶館中,看著李墨阩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皇宮深處之後,看向了不遠處的皇宮之上靜默不語。 他的視線落在那些隨著風可笑搖擺的乾枯屍體上,有一具白骨屍身的脖頸位置,垂落一條幾乎就要扯斷的紅色絲線,絲線盡頭,掛著半塊玉佩。 秦山山上平日裡是幾乎見不著人影的,那一襲紅袍自稱名為寧愚的魔君更是終日閉關於秦山山中的深淵,反倒是每日都以不同麵貌示人的晉漢會時不時來到兩個女子所在的孤亭中走走看看。 秦山山巔也有一處雅致庭院安置給兩個女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不過她們每日還是常常來孤亭看那承載出雲島風光的棋盤,更多的,還是在看那個帶刀的白衣少年。 如今白衣少年走到了一座巍峨宮殿前,今日裝扮成嫵媚婦人的晉漢淺笑著指點棋盤說道:“當年聽說他曾引領修羅九相和十萬大軍攻入奇星島都城,想來當時他站在皇宮之前也是這般模樣吧,還真是有些舉世無雙的風姿啊,隻是可惜當年我沒能跟隨主人一同去往奇星島,否則定要好好看看少年郎的模樣。” 在這山中住了一月有餘,扶音和卿樂已經漸漸不再憂心忡忡的模樣,看起來沉穩安寧了許多,隻是心中還有多少憂慮急切便無人可知了,畢竟除了日日都可看得見的顧枝外,那不知流落何處的君策隻得了魔君一句“還活著”,這叫卿樂如何不擔憂? 扶音沒有搭話,晉漢卻自顧自坐在兩人對麵倒了幾杯茶,笑道:“那日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那身殺氣可真是嚇人的很,我若是真身前往恐怕他就要一刀砍了我了,這我也沒辦法啊不是,聽命而為,主人的安排我可不敢妄自揣測和乾預。”扶音抬眼看著晉漢的裝模做樣,端起茶杯淺淺喝了一口。 晉漢見沒人理會也覺得有些無趣,扭頭看向孤亭外的登山臺階,突然拍著手說道:“對了,今日好像是出雲島百姓登山祈福的日子,想來山下應該很熱鬧,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啊?” 說著,晉漢已經站起了身,伸手指引,顯然也有不容拒絕的意味。 扶音看向卿樂,卿樂點點頭,當先站起身,扶音站在卿樂身邊,兩人跟在晉漢身後走出孤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