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年安居神潭岸邊的人們似乎從來都沒有想過。 頭頂古樹樹冠遮掩之後的那座懸停空中的汪洋究竟從何而來?又為何世間的海水竟能高居蒼穹,而貫穿天地的神潭瀑布為何源源不絕又難以探尋來處? 隻知道從那破碎雲層之後的一片汪洋傾瀉垂落。居住在此處的人們已經將這些存在看作了理所應當,又或許其實在他們的認知中,世界也該是如此才對。 神潭百姓無不知曉,那位獨自住在神潭深處岸邊木屋中的神官是通曉天地萬物的先知,既有無窮玄妙靈力也有洞察世事巨細的神異手段,百姓們很少涉足神官大人所居之所,對於他們來說,神官的存在就像是天上的那道日光,隻要永遠還在那個位置世間便還是自然運轉的。 神官之位傳說中是兩甲子時間輪換,百姓也不覺得一任神官能夠壽命百餘年有何出奇,每一任神官都是突然來臨的,沒有人知道神官之位由誰製定又由誰將神官送至此地,總之人們習慣了神官的存在,卻無需習慣神官究竟是誰。 神官在平日裡若無其他要務總是留在神潭岸邊的,隻是今日艾燭卻離開了神潭跟著尋找自己的少年來到了島嶼邊緣,見到了許多人終其一生都難以想象的壯闊汪洋,還有潮起潮落卷動萬丈波濤,艾燭站在叢林中看著遠處麵朝大海的少年,似乎一時間被震懾住了所有心神,不知所措不知所言。 艾燭看著少年的背影,以及更遠處波瀾壯闊的海洋,他想起許多年的那個年輕人,也是這般背對著世人可望不可及的海外仙島義無反顧地離去,似乎歷盡千辛萬苦便隻是為了來看一眼,而那個精彩絕艷的年輕人還帶走了島上的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以至於此後的歲月島嶼開始出現了微妙變化。 於是機緣巧合之下,又好像是一切早就暗暗注定,當不再年輕的年輕人回到島嶼,而還未失去好奇的孩子聽聞了海外的故事,此後就有了日日來到神潭岸邊求著自己教習武學,冥冥之中便是命運。 而此時,少年歷盡了神魂剝離和重鑄身軀的磨練看見了島嶼之外的一片汪洋,艾燭不再站在深處而是慢慢走到了少年的身邊,他遙望遠處海洋,其實心中也有著深深的好奇和眷戀,因為即便是當上了神官的這百餘年,他也從未曾真正漂泊於海上,感受一番那波瀾壯闊。 艾燭悠悠出聲:“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原來島嶼的邊緣是更遙遠更不可知的海洋,而且天空之上還有著另一處汪洋,似乎平常人們覺得海洋就在天穹之上也顯得荒誕可笑了。”少年皺起眉頭,低聲道:“為什麼我能夠走到這裡來?” 艾燭笑了笑:“你沒有察覺到自己多了些什麼嗎?”少年轉頭看著艾燭,試探說道:“疲倦?煩躁?期待?”艾燭收斂笑意,點點頭道:“是的,你多了些感受,一些你從未有過亦或者已經慢慢失去了的感受,比如好奇,比如疑惑,比如疲倦,比如煩悶。” 少年愈加困惑,隻覺得頭腦鼓脹就要撐破了一般,他蹲坐在地雙手撓頭,艾燭也隨之席地而坐,寬袍大袖猛地攤開在地,猶如水滴墜入神潭。 艾燭拍了拍少年肩頭,少年抬起頭,艾燭指了指遠處模糊不清的海洋遠處,緩緩道:“看著那邊吧,會好受一些。你可能從來沒有察覺到,又或者也和其他人一樣當作了理所應當,因為你們已經失去了年幼時憧憬叢林深處的好奇,以及對於世上一切的困惑不解,你的年紀還小,若是看看那些上了歲數的人,你會發現他們其實甚至連疼痛和喜悅都再也感受不到了。而這些感受會隨著年月的增長,一點點失去,如果不是當年那件事,你恐怕也應該已經忘了許多感受,比如期待,比如向往。” 少年的眼神茫然落在起起伏伏的海麵上,不知是否還聽得見艾燭的話語,老者的聲音還在繼續:“人都是被製造出來的,而人生的軌跡也都是早已注定的,即便日出而作,做的是什麼;日落而息,何時睡去;這些還在意外之中,可是人的一生該有什麼感受,該失去什麼擁有什麼卻都已注定,沒有例外。” 少年視線落在艾燭身上,艾燭笑了笑接著道:“我?我不是人。世人隻知道神官的存在是有冥冥之中的仙神指點,可我也不過是那座山穀中隨手捏就的泥人塑像,等到百餘年的時間流逝,我也就會化作天地塵埃。 而你,之所以會聽說那個故事,又之所以會比常人保留多了一些感受,以及此時能夠走到這裡來,都是因為你原本也是那座山穀中造就出來的,甚至就是那座山穀最後製造出來的一任神官人選,按照既定軌跡,你本該在現世三十年後便接替我的位置,可是由於那人的到來拿走了祭器,於是山穀崩塌祭司離散,而你,經過了數年的漂流不知為何落在神潭之中被我救起,成為了茫茫人海中的一員卻又與眾不同。” 少年本就滿心困惑,此時艾燭的話語中更像是蒙上了一層厚重煙霧,讓人看不清也聽不明白,少年晃了晃腦袋。 艾燭按住他的肩膀,輕聲道:“等我說完你再問吧,今天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的。當年那人打破了這世間的規矩,居然能夠來到此處,而且還不是獨自一人。他的到來雖然沒有打破這座島嶼的規矩,可是卻因此牽動了祭祀山穀的那樣東西,隨著那人離去,居然也消失不見了,於是這裡的規矩也開始發生了微末轉變,最終一切都照應在了你的身上。” 艾燭不再言語,少年盡力梳理思緒,沙啞著說道:“為什麼是我?” 艾燭看了一眼少年低聲道:“因為你本該是在山穀中等待就任的神官人選,因為你本該在山中知曉這一切的,可是因為那樣東西的消失,所以你也還是繈褓中的孩童模樣,漂泊來到神潭和蕓蕓眾生一同成長,可是你當年在山穀中無意聽聞的一切卻都成了你後來求取武學的根本原因,這些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少年皺眉問道:“當年的故事?”艾燭嘆息一聲:“許多事情隻能你自己得知卻不能由我來說,也許你已經記不清了,可是那些記憶深處的刻印卻塑造了現在的你,再加上這副神官軀殼,所以才能支撐你走到此處。你方才沒有感受到吧,其實當你穿過叢林的時候便經歷了一次脫胎換骨和生死界限,此時的你慢慢得到了那些失去的感受。” 少年問道:“為什麼我會來到這裡?”艾燭笑了笑道:“因為我已經就快要逝去了,而神官之位還需有人接替,你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雖然當年你沒能在山穀中知曉一切,可從此之後山穀也不再存在,神官的繼任者便隻能走一趟這莽莽叢林歷練,可能要辛苦你了。” 少年看著艾燭,神色認真說道:“可我隻想修煉武學行走江湖啊,江湖?”少年說著便困惑起來,為何自己會說出“江湖”二字? 艾燭摸了摸少年的腦袋,一股清氣略略舒展了少年紛亂思緒,他伸出手指了指天空中的雲海,聲音飄渺環繞:“不必困惑,所謂江湖確實存在,隻是不在這座島上,現在抬頭看看,是否覺得有所不同了?” 少年仰頭望去,再無古樹遮掩視線,懸停空中的汪洋起伏跌宕,而在那波光粼粼之間,一副畫卷鋪展在少年眼中。有萬裡山河交錯,有巍峨城池林立,有劍氣刀光縱橫,有人間煙火裊裊,更多的,是來來往往數不清的人。 艾燭的聲音悠悠回蕩:“這些,也都在你曾聽聞的故事中出現,這也是你曾經會獨自一人走到神潭岸邊找到我的真正原因,因為從一開始你的眼中所見就與其他人要遠遠不相同,就此注定了你的未來道路也要走的更遠一些。” 艾燭站起身麵朝大海負手而立:“如今山穀祭司已經都已不存在,神官之位除了由方才那段路途考驗,其餘便都取決於我。”說到這裡,艾燭仰頭望著天穹,是那懸空汪洋之上的更高處,他自嘲喃喃道:“如果神明不介意的話。” 少年也緩緩起身站在艾燭身邊,覺得眼前這個已經相伴十數年的老者是那樣的陌生,他低聲問道:“所以當初我求您教我武學,你便已經開始將我當作了下一任神官嗎?”艾燭搖搖頭回道:“不,我在猶豫,我本以為隨著那人將那樣東西送回島嶼一切又會恢復如初,但顯然規矩已然不可挽回地改變了,於是神官之位隻能由此擇選。” 少年想起了不久前艾叔才答應自己求取武學的請願,又慢慢聯想到這些年來他在神潭四下的所見所聞,曾經理所應當習以為常的一切此時竟然細思極恐,他望向大海想了許久,紛亂思緒之間有一個隱約聲音在叫喊著。 其實他從來沒有真正想過此生今後的道路究竟應該如何前行,他隻是按照心中一點靈光的指引走到了今日,卻沒想到這個世界的真相如此光怪陸離,少年最後問了一個問題:“懸停天空之中的那方世界與我們距離很遙遠嗎?我們又能否去到那裡?” 艾燭看著遠處海天相接處,語氣肅穆莊嚴地說道:“我們這座島嶼存在於世間一切之外,卻又在天地之間,其實說起來,我們此時頭頂的那個世界才是真真正正的人間,隻不過有一層屏障遮掩其間,我們可以看得見卻難以觸碰靠近。”少年語氣有些失落悲傷:“所以我們一生都隻能留在這座島上嗎?” 艾燭接著說道:“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人嗎,他就是從那個世界而來的。所以我隻知道在這座島嶼與那方世界之間存在著一道門,隻是這道門在何處又應該如何穿過我就無從得知了,聽聞那個世間也曾有傳說,隱約指向我們所在的這座島嶼。” 少年點點頭,似乎想了許久的一個問題還在糾纏不休,於是他皺著眉間抬頭看向艾燭,艾燭伸出手搭在少年的肩上,笑著道:“不用著急,神官之位不是隨意指派或是強求便能傳承的,你可以再多想一想,如果最後還是不願接任神官也無關緊要。” 說著,艾燭指向海麵輕聲說道:“那人再次回到這裡的時候,把那樣原本祭祀於山穀的神器送了回來。傳說中祭祀神器無形無質,甚至世間之人根本看不見其真實麵目,不過那人帶著神器歸來時卻分明是一把連鞘長刀的模樣,我最後看見一眼,那人將神器丟擲海底消失不見,怎麼樣,願不願意潛入海底去看一眼,也許機緣之下,這樣神器也會再次找到甘願追隨的主人呢。” 少年茫然神色間終於有了一點光彩,他下意識向前走了幾步,喃喃道:“就在海底嗎?” 浪潮拍打岸邊,海水蔓延而上,少年的腳印落入水麵,像是世間最為灼熱的巖漿一般灼燒著少年的腳麵,少年驚呼一聲縮回了腳,可是腳麵上卻沒有絲毫痕跡,少年皺著眉頭再次走出一步踩在海水上,又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腳底貫穿全身,少年止不住的顫抖起來,慌忙向後退去,疑惑地看向艾燭。 艾燭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道:“你以為為什麼這麼多年從沒有人能夠穿過禁製看到這座海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又為什麼神器會在海底消失不見,因為無論是在這座島嶼四周還是那座遙遠世界,海洋都是最為神秘和高貴的存在,沒有人知其所來也沒有人知其所往,想要習慣海洋你還有許多功夫需要準備呢。” 說完,艾燭轉身走回叢林,聲音悠揚飄來:“就像在神潭那裡我所教給你的一樣,隻要能夠忍受這樣一份苦痛,終有一天便能得到你心中想要的。慢慢嘗試吧,若是累了就回來,時間還長。”艾燭的身影消失不見,少年收回視線,重新看著潮起潮落的海麵,咬著牙走出一步,再走一步。 時間猶如海浪一般嘩啦啦地流淌而過,天色沉寂下來,隻有天際餘暉帶來了黃昏,少年第一次真正站在了海水之中,雖然依然有無數銀針紮入身體的刺痛感,可是少年已經慢慢略微適應了這種疼痛感受,他時不時會離開海水回到海岸休息,然後重新走入其中,不知疲倦也義無反顧。 黃昏中,少年太陽望向海洋遠處,眨眼間海麵上落下餘暉的燦爛金色光芒,海浪猛地翻湧掀起,有無數體型龐大的藍鯨從海底探出身影,還有聲音悠揚回蕩的海豚高高躍起又落入水中,浪花細碎飄灑空中,掛起一座座七彩長橋,成群的魚圍繞著長橋之下來回遊梭,像是一個個漩渦一般旋轉無定。 少年靜靜看著,心中震撼無言,感嘆於世間盛景奇妙無窮,他想起了艾燭離去之前所說的這座島嶼的名字,在那座天邊世界的傳說裡是有神明居住的仙宮。 那是一個好聽的名字,蓬萊。 在雲霧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