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眼望不著邊際的蜿蜒臺階最高處俯瞰而去,眼中隻能看見飄渺糾纏的層層雲霧,站在山巔的人就像是居住在雲海之上的宮閣之間。 晉漢邁步走下臺階,一步步消失在雲霧中,扶音和卿樂緊隨其後,無形中跨過了山巔的禁製,眼中的景色也千變萬化起來。 走在登山臺階上幾乎是一步一景,隻見剎那間鬥轉星移滄海桑田,原來整座出雲島都籠罩在環環雲霧之中,流淌縱橫的渺渺雲海將出雲島分割做無數不同的地界,彼此相接卻好似相隔萬裡,彼此根本不知道臨近的存在,如同顧枝此時所在的北元王朝境內就在一處疆域最為遼闊的雲霧正中,也是出雲島上為數不多能夠還留存有直通大海道路的地界,難怪身處其中也於在其他島嶼中沒有太大差別,至少還有人聽說過天坤榜和光明島的聲名。 站在臺階上駐足望去,又有一座座秦山虛影聳立天地之間,原來在不同雲霧地界之中都有一座秦山,而那些信仰秦山之上有著仙人歸隱的百姓其實都不過是虔誠走在虛幻的登山路上,來來回回不過原地徘徊,就連真正的秦山所在何處也根本無人知曉。 那些秦山虛影之上都升騰裊裊煙霧,晉漢手中不知何處出現了一把輕羅小扇,扇動著山風柔聲道:“那些山上的雲煙都是世人敬仰仙人而點起的香火,以為如此便能夠上達天聽求取仙人,殊不知他們點燃的香火愈加旺盛,困住他們的雲霧也就愈加糾纏不休,世世代代便隻能困在其中,至少在我的記憶中,還沒有哪處地界能夠勘破這一層屏障,可惜可惜啊。” 扶音微微皺眉,不由得輕聲問道:“你們為何要這麼做?”晉漢見終於有人理會自己了,掩嘴輕笑起來:“這都是主人的安排,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哪能看得明白啊。不過我卻覺得挺有意思的,無事可做便看一看某一座地界中的新鮮事,不失為一種消遣。” 扶音皺眉應道:“可是這不公平,居住出雲島的許多人甚至都沒能完完整整地看到真切的世界,這與囚禁於牢籠有何差別?” 晉漢搖著扇子搖搖頭道:“世人誰不是自囚於牢籠之中,有人一生困於潦倒貧窮,也有人一輩子都在追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權勢富貴,有人渴望武道之上天門登仙,也有人終其一生都隻能觸摸到武學的微末分毫。世上有高居皇位的天子也有生活在泥濘之中的凡夫俗子,說到底都是將自己困於一隅之地或是自囚心境,誰能免俗?” 扶音搖頭說道:“這不對,即便世人的一生都在困頓探尋,可也不是你們能夠舉手投足之間便操縱囚困他人命運的理由,無論是一生都在田間地頭的農夫還是山巔武學至高的高人異士,一輩子也不過就是最多百餘年的時間,還有什麼事情大得過自由無悔?” 晉漢依舊笑著,眼神中卻透露出悲傷:“百餘年?也許這就是沒人能夠理解主人所想的原因吧。時間長河那麼蜿蜒曲折,汪洋大海那麼廣闊無際,可是許多人卻隻能看見眼下的點滴,孰不知遠處和以後,同樣有著太多的風景。主人的眼睛始終落在更遠的地方,所以現在的名聲和細枝末節算得了什麼?主人自嘲為魔君,也就隻有那些短見愚蠢的人才會真當作主人殘暴血腥。” 晉漢自顧自說著,最後其實已經自問自答一般,扶音和卿樂對視一眼,看出了各自眼底對於晉漢還有那位魔君更大的忌憚。卿樂手掌緊緊攥著,臉色有些蒼白,她從不知原來宿命是這樣的可怕,她曾親眼看著他獨自一人走向孤山之上迎敵,如今他和她的孩子也都深陷魔君的牢籠之中,難道這一切都逃不開躲不去? 扶音看出了卿樂心境的起伏,這些時日若不是秦山山巔的靈氣相護以及扶音精心調製的藥草,身子本就虛弱的卿樂恐怕已經倒下了,扶音上前扶著卿樂的手腕,她看著晉漢說道:“錯的便是錯的,對的還是對的,奇星島和出雲島的諸般亂象都是因魔君而起,即便再有千千萬萬的理由,屍山血海,都是魔君應該背負的罪責。” 晉漢轉頭看向扶音,收斂了所有笑意,眼神冰冷猶如一條蛟龍猛地抬頭,麵貌身姿變換,一瞬間扶音和卿樂身前站著的已經是一個頭戴鬥笠的消瘦紅衣身影,嘶啞乾澀的聲音傳來:“這些話我倒想看看那個顧枝能不能說得出來。” 說完,晉漢領著扶音和卿樂繼續走在山路上,幾人沉默看著出雲島的各處,隻有渺小身影穿梭其間,不似人間。 在出雲島上一處雲霧籠罩的小小村落中,遠道而來的劍客和刀客見到了一群年紀輕輕的江湖遊俠,在村長置辦的酒宴中,劍客和刀客知曉了以名為任闔的少俠領頭的這夥江湖俠客,是要來鏟除山中一隻常年擾亂村落安寧的猛虎。 劍客和刀客自稱是要去往秦山的遠行之人,聽過了這些江湖遊俠的打算後,立即拍著胸脯豪言壯語,說要跟著他們一起去為民除害,任闔自然沒有異議,再加上又是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幾杯酒下肚聊的賓主盡歡,約定好明日便山上。 幾位遊俠住在村長的家中,劍客和刀客則住在另一戶人家的偏房裡,夜深之後村子裡靜悄悄的,劍客和刀客卻都說不著,身穿乾凈長衣的貴氣劍客埋怨道:“你閑著沒事乾是吧,趕路都來不及還要為民除害?”刀客雙手枕在腦後隨意道:“我們都已經到過兩座秦山了,不僅沒有什麼魔君也看不見其他人的蹤跡,現在著急有什麼用,不如和這些江湖人打點關係,看看能不能找到點線索。”劍客自知此理便也不再多說。 刀客嘆息道:“你說這出雲島也是真奇了怪了,哪來那麼多秦山啊,不是說秦山是汪洋之中最高的高山嗎,這麼多都是最高?還有,那些總是不見消散的雲霧又怎麼回事,我們又是怎麼和顧枝他們走散的?”劍客將長劍抱在懷中,應道:“這些問題你都問了多少次了,哪來答案啊。” 刀客又是長長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不知道顧枝他們走到哪裡了,不會已經遇上魔君了吧,那我們不是虧大了,我都還沒怎麼出過刀呢。” 劍客不說話了,隻是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來一個酒壺,自顧自喝了起來,刀客嗅了嗅鼻子,忽地坐起身低聲罵道:“偷偷喝酒不喊我,快給我。”劍客坐起身冷眼哼了一聲,刀客撲上前來一把搶了過去,喝了一口嘖嘖出聲,搖頭晃腦道:“你小子什麼時候藏的,還不錯啊這酒。” 劍客又從刀客手中搶了回去,隨口道:“那日去秦山路過一座皇宮,隨手拿的。”刀客嘿嘿一笑,說道:“那可真隨手啊。” 兩人在黑暗中喝著酒,刀客拿著刀鞘戳了戳劍客,問道:“欸你說,這出雲島上不會也有鬼門關什麼的吧,看起來好像也挺太平安生的啊,雖然好像許多地方都被分割開來各不相知,可卻不像當年的奇星島那樣混亂破碎,魔君轉了性子了?還是這是另一個魔君?” 劍客晃了晃酒壺,回道:“這不也挺好的,沒有禍害百姓算是他魔君識相,等我們走到秦山再把他給砍了不就得了。”刀客接過酒壺點點頭:“是這個理。” 隨意聊著,話題也飄散起來,最後說到了砍下魔君頭顱之後的打算,刀客抱著酒壺嘿嘿笑道:“我自然就回奇星島去了啊,雲冉現在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好了,將來說不定整個奇星島都有她的酒館客棧,那銀子嘩嘩嘩地呢。”劍客輕蔑一笑,嘲諷道:“然後呢,你就吃軟飯是吧,入贅也不錯。” 刀客撇撇嘴:“你那是嫉妒,入贅我倒是不介意,反正我也沒什麼親戚家人了,誰來戳我脊梁骨罵軟骨頭?隻是吃軟飯這事我還是做不出來,總覺得單單靠她養著也不是個事啊,可我這人你也知道,沒讀過多少書,更做不來買賣和銀錢交易,除了這身武功一無是處,唉。” 劍客喝了口酒問道:“可你不是打定主意要娶人家姑娘的嘛,還信誓旦旦地讓人家父親安心,怎麼現在就打退堂鼓了?”刀客擺擺手說道:“我怎麼可能放棄,就是還沒想明白自己該做什麼嘛。欸,你當年應該在家裡頭讀過不少書,學過不少東西吧,畢竟你們這些富貴家出來的公子哥,什麼琴棋書畫自然不在話下,聖賢道理和籌算工藝也都信手拈來,你要不教我一點?” 劍客打斷了刀客的話:“真難為你為了拉上我幫忙誇了我這麼多啊,不過別想了,我當年可沒學過那麼多東西,從小我就隻練劍,不然也不會被趕出來無家可歸,隻能浪跡天涯,還得跟著你這家夥乾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刀客不樂意了:“喂喂喂,你敢說那個時候偷的瓜你沒吃?”劍客冷笑一聲:“反正我後麵是把銀子留下了,哪次偷東西不是我來付錢?”刀客縮了縮脖子,嘟囔道:“你們有錢人都這麼摳門的是吧,這點小事還記著。” 劍客喝了口酒說道:“你不也記得,怎麼,打算以後無路可去就上我家去威脅我啊?”刀客嗬嗬一笑:“呸,我是那種人嗎?江湖上誰不說我一句義薄雲天俠義心腸啊。再說了,我還不知道你家在哪呢,隻知道是光明島的一戶古老門庭,想找你也找不著啊。”劍客難得點點頭回道:“也對,畢竟我沒打算回去。” 刀客試探著問道:“你以後真不打算回家去了?那你父母親人不會念你?”劍客搖了搖酒壺笑道:“俗話說一入侯門深似海,富貴家裡頭的蠅營狗茍看的人心煩,我就不樂意回去,什麼家財萬貫權勢滔天的,有的是人要,我要是回去別人還以為我是沖著這些東西去的,麻煩。” 刀客點點頭,想起話本故事裡的那些一家一戶中的血雨腥風,感慨道:“也是,倒不如走走江湖還是就住在奇星島了,你放心,以後我讓雲冉幫你留意看看適合的女子介紹給你認識認識。”劍客一劍鞘砸過去,罵道:“還沒成家呢,說的話怎麼這麼讓人不耐煩,酒喝完了就睡覺。” 說完,劍客將酒壺一拋放在桌上,抱著長劍躺下,刀客嘖嘖回味了一番,這才抱著長刀入睡,很快就有細微鼾聲傳來,黑暗中劍客卻一直沒有睡著,他睜開明亮雙眸看著窗外月光,不知是不是也有些想念起那記憶深處稱之為家的地方。 刀客睡夢中呢喃出聲,喊著一個名字,刻在心頭日思夜想,他想著與她的一生一世,原來便是他走過了千萬裡江湖之後最想要的歸宿。 遠在奇星島的女子也是做此想,有些擔憂有些思念,原來是喜歡。 雲霧席卷之後同行之人都失了蹤影,海岸邊隻剩下一人的身影,他看著雲霧深處之後的模糊秦山,笑道:“遠道而來不請我去坐坐喝一杯茶也就算了,連壺酒都不給我?” 話音落下,一壺酒出現在他的眼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接過酒壺席地而坐,自言自語一般說道:“你既然打算讓他們與你一戰,又何必還做這麼多的復雜事情,直接打一架了事,生死不過兩字。” 有聲音悠悠傳來:“我找了你許多年,本來以為你還會繼續躲著的,沒想到居然願意來此見我。”他喝了口酒搖搖頭道:“你誤會了,我沒事來見你乾嘛,我是想來看看他這次能夠走到哪裡罷了,這些年除了君洛也就這孩子有點意思。”那聲音似在雲端遠處:“君洛確實已是這方天地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人了,隻是他我還需要再看看。” 他仰頭喝酒,說道:“可你還是把君洛殺了,我還真看不明白你究竟想做什麼,我本以為你不會殺了君洛的,否則我應該會早點去奇星島。”那聲音冷冷道:“你要攔我?” 他搖晃著酒壺沉聲道:“你們兩人一個自稱魔君,一個自困於那座島上,我真不知道你們現在到底怎麼了,為何連君洛這樣的人也殺了?” 那聲音依舊沒有絲毫情緒起伏:“是君洛自己放下了那把神器,最終我賭贏了,否則他在孤山上殺了我也就萬事皆休,隻能說運道如此。” 他仰頭一飲而盡壺中酒,站起身轉了轉脖子道:“看來你們都是打算一意孤行了,我沒興趣參與這些事情,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出手阻攔你。”說完,他走入雲霧,來到了一處地方。 那聲音最後說了一句:“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他仰頭望著秦山不置可否。 隻是莫名有些懷念, 同行之人還是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