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端城城郊的禮鐫河旁小路上,黃昏餘暉灑落樹蔭間,照著前行方向幾點斑駁的光,初夏的綠葉時不時調皮躍入風中,搖搖晃晃地輕輕落在地上。 存著幾分孩子心性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抬起腳步跳起來,唯恐踐踏著那些瞧著便生機盎然的青翠葉子,少年察覺到自己無意識的舉動,連忙抬起頭看向前方幾個背影,發現無人回頭看來才稍稍鬆了口氣。 少年抬起頭伸手擋在眼前,眨著眼睛望向山峰後遮掩麵容的落日,耳畔清風徐徐拂過,少年這些時間來的紛雜心緒難得舒緩,他微微閉上眼睛,就那樣感受著樹蔭小路間的片刻安寧。走在前頭與荀踽一同前行的張謙弱和真頁同時轉頭看去,兩人會心一笑,那個年紀輕輕卻早熟機敏的少年終於難得有些鬆緩時刻。 荀踽負手在後,溫婉寧靜的荀念竹跟在一旁,荀踽笑著指向小路前頭道:“前麵就是我與小先生提過的禮鐫河河神廟了,雖然平日裡香火不算旺盛,不過沽端城一些虔誠誠心的香客還是會不嫌麻煩地專程來此供奉香火,聽說也是頗為靈驗。”張謙弱點點頭,隨口閑聊了一些道家古籍之中有關這些山水神祗的說法記載。 真頁緩緩落後腳步,慢慢和君策並肩行走,解釋道:“雖然就像沽端城裡那些道觀寺廟一樣,這些山水神祗其實一樣不曾被正統封正,不過道德穀向來對這些小廟頗為寬容,不會嚴格禁絕,百姓們願意供奉香火虔誠祈禱也無所謂,至少在道德穀看來不是那些心懷惡意之人的鬼祟謀劃就行了。”君策點點頭,低聲問道:“道德穀好像也沒有非得要求山下人去遵循山上的天官佛陀規矩,隻是虔心供奉就可?”真頁回道:“不錯,道德穀山上人不會隨意參與進山下人的紛爭,自然也不會要求山下人要按照山上的規矩道路行事。” 說到這裡,真頁抬手閉眼告罪一聲,這才壓低聲音說道:“其實道德穀上那麼多道觀寺廟,還有儒家書院,各自參悟研學都不相同,隻說許多寺廟裡的觀音佛陀傳承其實各有講究,非要討論出個正統路數三六九等,恐怕這場佛法之辯能論上個幾百上千年也決不罷休。” 君策恍然大悟,如果道德穀上的研學之人都是讀的那些書、修的那些道、參的那些佛,又何必有那麼多的書院道觀寺廟呢,看來道德穀中的學問也各有講究方向啊。 真頁說到此處若有所思道:“不過道德穀上的儒家書院要特殊一些,山下雖說不會有太多道德穀中人,但是山上儒家的書籍和聖賢道理大多都會落到山下來,落到實處去,想來也是那些讀書人內心信奉的求學道路吧。” 君策點點頭,不知不覺落後些腳步的荀念竹也小心翼翼地接話道:“我曾聽一位遊學路過寶鹽城的道德穀夫子說過一句話,是那‘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想來也是這麼多年來常常有儒家聖賢道理來到山下的原因?” 荀念竹說完了話,有些憂懼地看著真頁的神色,擔心自己這話是不是會引起山上人的不悅,畢竟儒家學問道理可與佛家有著許多可爭辯的地方,更不用說道德穀和山下某種程度上的涇渭分明了,一句無心的話有可能就是觸碰到了禁忌。真頁聽過了荀念竹的話隻是微微皺眉,卻不是心有不悅,而是認真思索起來,最後他搖搖頭又露出微笑,少年麵貌卻老成穩重的小和尚真頁行禮說道:“荀施主一語點醒夢中人啊。” 說完,真頁微微低下頭輕聲道:“隻是小僧修為不精,此時此刻恐怕還參不透這麼大的道理。”荀念竹連忙行了一禮,輕聲道:“小先生客氣了。”君策看著真頁和荀念竹,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書卷,神色中有些疑惑也有些思索模樣。 一行人繼續向前走,很快看到了就在禮鐫河岸邊柳樹下的一座小小祭祀神廟,一塊木牌匾額懸掛橫梁,書寫“禮鐫河河神廟”,虛掩木門之後有燭火閃爍光芒,還有香火煙霧飄散而出,此處並無廟祝,平日裡也就一些虔心的老人會來點點燭火打掃四周。 荀踽伸手指引,三位少年跟在老者身後走入神廟,荀念竹落在後頭,好奇打量了一番左右兩側的門神彩繪掛像。張謙弱和真頁依舊沒有上香祈福,隻是各自行了道家和佛宗的正統禮儀,君策則帶著荀踽和荀念竹虔誠焚香,跪在地上默默念念有詞的荀踽和荀念竹頗為虔誠,君策閉上雙眼,手持三柱香火,內心默念起一些名字,最後落在“平平安安,此生順遂”幾字上。 走出禮鐫河河神廟,日光已經徹底隱於山峰之後,天色慢慢有些昏暗,隻剩下天際處的火紅雲海緩緩席卷舒緩,一行人走在禮鐫河河神廟外的岸邊石子路上,老者緩緩向前,最終站在岸邊負手望向遠處。三位少年站在一旁也各自看著天邊和潺潺流水默不作聲,老者的孫女雙手交錯身前看著溪水中倒映出的年輕女子麵容,神色有些淡淡的憂愁。 荀踽望著遠處突然笑著感慨道:“若是在五十年前,站在這禮鐫河邊的我定能出口成章吟詩作賦,好好舒展一番心中抱負理想和眼觀美景的心潮澎湃,隻是此時日暮西山可就沒那種閑情逸致嘍。”語氣平淡,卻暮氣沉沉,滿懷追憶遺憾滋味。 張謙弱和真頁、君策沒有隨意搭話,老者果然緩緩道:“不怕三位小先生笑話,曾經老夫也曾想過能不能找到個機會登上道德穀,去那儒家書院讀書研學,不敢說求道參悟,隻是多讀些書,總不能讓心中毫無道理可言。”張謙弱見老者好似真情流露,打開了話匣,於是恰到好處地問道:“最後老先生為何沒去呢?” 荀踽搖搖頭嘆息一聲道:“老夫去了,站在山下都快邁上臺階了,最後卻仍是止步原地不敢向前。”老者慘然一笑,帶著張謙弱幾人這個年紀注定無法了解感同身受的愴然落寞,荀踽沙啞著聲音道:“道德穀的山太高了,高得我這個連山下科舉考了十年都沒能及第的半吊子讀書人根本不敢去去邁出第一步登山路,幾位小先生可能不知曉,對於我們這些山下讀書人來說,道德穀就像祖庭上宮一般的存在,隻是遙遙望見就要心生敬畏憧憬,卻極難走過心坎,也更難攀登上山路。” 荀踽說到此處已是肺腑之言,將自身七十年的厚重遺憾過往都傾瀉於口:“後來我就放棄了讀書這條路,實在是家徒四壁孤苦伶仃已沒有太多餘地,又不敢走到山上去,就隻能放下手中的聖賢書,做些不入流的商賈之事,這麼多年苦心經營還算小有成就,隻是終究還是背棄了當年的許多聖賢道理,如今更是連拿起書來都不敢了。” 荀踽說完了言語,抬起手輕輕擦拭眼角,最後在昏暗夜幕落下時恭敬對著三位道德穀山上少年行禮道:“所以三位小先生能夠在山上參悟聖賢古籍,通達天地正理,便是我等山下人最高最好的願景了。因為如此知曉道德穀還是那樣當年心中向往的研學求道光景,就讓我等對當年心生向往拚盡全力嘗試過的自己滿懷欣慰。” 張謙弱和真頁各自持祖宗禮儀恭敬回禮,張謙弱沉聲道:“老先生言重了,道德穀的山很高,道理卻很低,書籍更是就在手邊,風景隨處可見,山路也就是那一條直通山巔。清浚年紀尚小不知道那麼多世事反復和人情無常,不過希望仍舊聖賢放心中的老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山就在那裡,千萬裡依舊,老先生定要尋個時機上山看看,無甚出奇。” 真頁同樣輕輕誦念一聲“阿彌陀佛”,緩緩道“荀施主這麼多年來的商賈修行不也是驗證心中所學的求道之途?道德穀山上看似不食人間煙火,實則所學所求也在山下煙塵之間,世間能說的道理很多,能做的事也更多,希望荀施主今後的路莫要遺憾便是。” 荀踽再次恭敬回禮,認真道:“小先生的話有大智慧,一語道破老朽心中多年壁障。”說完,荀踽帶著幾分真誠笑意,看向君策問道:“不知這位小先生可有些聖賢道理教與老朽?”君策愣了愣,本就坐在微微皺眉思索張謙弱和真頁話中真意,此時竟給荀踽問住了,不知所措。 張謙弱和真頁這次沒有主動開口為君策解圍,隻是笑著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場頗有意興的老者和少年的對談,其實二人不約而同的,也是存了看一看君策這段時間看了那麼多的書,是否有些自己的感受參悟。 道德穀上沒有恒定不變的道理,總是各處地方爭論不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書籍泛黃,說的話語做的事情,還有落在心中的道理卻都在歷久彌新。 君策沒有急於回答,更沒有脫口而出自己其實也才在道德穀上待了不久,更算不上山上讀書求道之人,他斟酌言語,更多的是在思索方才這一路走來幾人之間的交談,然後從荀踽剛才的感慨和追憶中找出切入口,他想了想輕聲道:“老先生,我沒有清浚和真頁那樣讀了許多書,所有很多事情也想不太明白,不過我有一些話總覺得雖然不太清晰卻可以說一說,如果有所缺漏和不妥,希望你們可以告訴我。” 君策神色真摯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張謙弱和真頁,兩位少年正色點頭,荀踽同樣收斂起微微的笑意,沒有想到自己隨口的戲言居然換來少年如此的正視,他有些好奇,少年能夠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君策悠悠道:“道德穀上有書院道觀寺廟不知幾許,各類書籍古卷便更不必說了,這麼多年來先賢參悟言說的道理足夠咀嚼思索良久,一生受用。不過道德穀的道理雖然落在山下,可是求學之人卻極少來到山下,山下的人也極少能夠憑借著書上道理成功走入山上,我覺得很是困惑,這好像與山上說的許多道理有些矛盾。” 張謙弱適時開口輕聲解釋道:“道德穀存在以來便有祖宗先賢的囑咐在,書籍萬千可讀,道理遠近大小可說,對錯是否可論,但山下百姓的生息安寧不可隨意指摘介入,即便是多年前赤野還未阻隔此處和外界,這條祖訓規矩同樣存在,因為道德穀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其與山下絕不可一概而論,甚至和海外許多傳聞裡同樣研學治世的求道之處並不相同。 道德穀從一開始,就隻是為了如今逐漸演化而來的三教百家的學問道理可以潛心探索追尋,由此衍生生發而來的道理可以落在山下,也必須落在山下,否則就是空中樓閣,無根浮萍,空口無憑。 但是如果道德穀上潛心治學之人走近山下人,就會出現道理還未完善提升就已經流入百姓之間,口口相傳。若是讀書更多自然可以慢慢修補改進道理的缺漏,可是一旦落入此種境地,就會隨之出現何時修繕、應不應該打破既定規矩、如何因人因地因時而異的諸多問題,所以祖先的意思就是道德穀的道路可以落在山下,甚至慢慢縫補缺漏,但是山上人卻不可以此作為驗證心中道路的正途大道,否則苦了山下百姓又該何處論起。” 張謙弱將許多年前玄易道長曾經剖析傳承的說法娓娓道來,君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的話我就有些明白了,二叔曾說過汪洋上三大治學聖地,另外兩處就是光明島上的學宮和神藥學院,學問宗旨都落在一個行字上。這些憑我的淺薄學識暫時不敢多加議論,且放在一旁。說回來剛才,清浚所說的意思應該就是不希望山上潛心治學之人將山下當作征道所在,隨意操控左右百姓的生活,以此豐富完善可能更能夠有益於百姓的學問道理。” 君策視線落在溪水上,繼續道:“所以我覺得就像清浚剛才所說,道德穀的道理其實很低。雖然我在山下行走的時間隻有寥寥數日,卻能夠感受到山下人對於道德穀的敬仰甚至敬畏,我覺得這其實和道德穀的初衷並不相近,若是世人隻將那座山看成亙古不變的仙府宮殿,那麼流傳山下的道理怎麼還會因時而變,步步不同呢?所以道德穀的人住在高山上,其實也是住在山下口口相傳的那些最低的道理之中罷了。” 說完,君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低聲道:“抱歉,我讀書不多,可能說的不是很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望老先生不要介意我這些空口白話,可能也隻是一個沒怎麼經歷過世間事的愣頭青的胡謅罷了。”荀踽卻搖搖頭,夜幕下看不清楚老者的神色,站在老者身後的荀念竹聽過了少年的話也是若有所思,君策能夠感受到這對爺孫倆都陷入了沉思,似乎有所感悟? 真頁抬手撚佛家印,已經和君策相熟的小和尚低聲笑道:“原來已是山上人,原來已是讀書人,原來已是,同道之人。”認識君策最久的張謙弱看著夜幕下少年的模糊側臉感慨最深,他其實知道少年話語中那些謙虛的年紀輕輕推脫說法,可能還是藏了些少年這麼多年來已經習以為常的掩飾試探意味,畢竟這個少年初見之時的敵意和警惕讓張謙弱可印象深刻。 張謙弱知道少年對於這個陌生世界其實還是難免有著自己幾近固執的警惕觀望那個,所以這也是他和師父會想要讓君策下山走一遭的原因所在,君策如今需要不隻是一個“知”字,還有一個“行”字。 張謙弱和玄易道長並不知道,君策也可能從來都不會知道,遠在宣艮海域出雲島上,一個腰間懸掛綠竹刀鞘和朱紅色酒葫蘆的少年也同樣囚困行走在“知”“行”之間。 張謙弱相信少年在山上讀了幾個月的書,又在山下走了兩旬的山路,以少年能夠得到師父“福至玲瓏心”的極高評價,對於書上的聖賢道理有所參悟並不出奇。 更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張謙弱從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種不同於往日心心念念前往天門時焦慮憂愁的從容,越來越像是一個潛心研學的讀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