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的餘暉撒入小院之中,張謙弱和真頁君策商議著是不是應該推脫學塾夫子的留客邀請,早些離去才好,免得麻煩了主人家。君策卻說若是就此告別離去,恐怕會讓中年先生才覺得是對不住三位客人,真頁表示贊同。 還沒能討論出來個所以然,灶房裡卻已經有炊煙裊裊升起,鄉下的姑娘家也沒那嬌弱貴氣,雖然剛才受了些小傷,此時依舊做起該做的事情。 這下子三個少年可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屋子裡讀書修行了,紛紛起身來到灶房門外,詢問是否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的,擔心姑娘不敢回答,張謙弱還故意跑去墻角搬來了一堆柴火,擺明了說是非要幫忙不可了。 年輕女子不知所措,學塾夫子卻已經走來,笑著道:“既然三位說了,那就一起準備好了,也能盡快吃上飯。”雖然中年人說的豪爽乾脆,可是三位少年卻都能或多或少看得出學塾夫子眼底的難堪和愧疚,三人裝作視而不見。 君策在方寸島上的院子裡是習慣了在灶房打下手的,二叔和娘親都做得一手好飯菜,從小到大還真沒讓少年如何幫過忙,隻是些擇菜和生火之類的瑣碎事情還是交給了少年。後來扶音顧枝和徐從稚的到來,少年不知是存了相比較的心思還是真的不想在年紀比自己稍大些的顧枝徐從稚麵前跌了份,於是在院子裡搶著乾的活也多了許多,沒少被顧枝和徐從稚騙著使喚來乾活,少年那時恨恨不已那兩個家夥暗自偷笑的模樣。 此時灶房中,三個少年對於飯菜料理一事其實頗為嫻熟,看得那位沒有遵循“君子遠庖廚”說法的學塾夫子和自幼就看顧家裡的年輕女子嘖嘖稱奇,畢竟這個年紀的少年,看著打扮氣態更像讀書修行之人,居然做起這些鄉野粗活也毫不含糊。 簡單準備了一些鄉下常見的飯菜,雖然中年人覺得是怠慢了三位少年,三人卻完全不覺得有何不妥,畢竟習慣了住在山上和鄉下的他們自然沒有外表看起來的那麼多講究。 年輕女子從屋中攙扶出一位臉色虛弱兩鬢霜白的女子,看起來應該是女子的娘親,幾人在飯桌前坐下,學塾夫子給三位少年盛滿了飯,說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就該多吃一點,長身體嘛不是。 那個病體虛弱的女子也擠出笑意招呼起三個少年,語氣柔和溫婉,不隻是簡單的寒暄客套,聽聞三個少年是獨自出門遠行,也細心問起些一路上的艱辛困苦,麵露和藹關切之意,看得君策最後低頭扒飯,許久沒有抬起頭來。 女子身體應該很是虛弱了,沒有吃幾口飯就在年輕女子的攙扶下回了屋子裡休息,離去之前還歉意地對著三位少年微微一笑,沙啞著聲音低聲提醒三位少年行走山路城鎮之時要多加小心注意,三位少年起身行禮。 張謙弱和真頁都察覺到了坐在身邊的君策神色有些糾結模樣,嘴角耷拉著,不過他們沒有多說什麼。學塾夫子在虛弱女子離去之後,歉意笑道:“拙荊這些年來重病纏身,這副模樣也是許久未曾出過門見過人,若是嘮叨了些,還望三位小先生莫怪。莫藺在此以茶代酒,謝過各位。” 張謙弱連忙擺手道:“莫先生客氣了,我們三個可絲毫不覺得嘮叨,這些暖心言語若是更多些,今後我們走在夜路霜寒間也要壯起些膽氣的。”莫藺哈哈大笑,說道:“清浚小天師這話說的舒心。”張謙弱連忙說道:“莫先生可別折煞了我,這小天師我可不敢應答的。” 雖然張謙弱在道德穀山上頗有聲名,私底下喊他一聲“小天師”之人也不是沒有,可是這等涉及道家譜牒的頭等大事,張謙弱可絲毫不敢逾越。此後名為顏桑的少女也回到桌邊,應該是也跟父親這位學塾夫子學了好些學問,莫藺隨口和三位少年閑聊的聖賢書籍,顏桑也聽的自信,饒有興致。 閑聊中,莫藺和三位也算飽讀詩書求道研學的少年有了一見如故的感覺,不知在偏遠鄉野憋了多久的許多有關聖賢道理的話語開始滔滔不絕地和三人說起,說到最後還會站起身來回踱步,皺眉思索喃喃自語,竟是毫無保留地將心中這麼多年讀出來的學問拿出來和三位少年相互印證討論。 君策一樣沒有輕易多說插嘴,隻是多聽多想,至於莫藺稱贊的“飽讀詩書,小有成就”,君策更是絲毫不敢接下,還是張謙弱和真頁來的更名副其實。最後君策和顏桑默默收拾起飯桌,已經慷慨激昂的莫藺正與張謙弱和真頁就儒家典籍上的“有教無類”這句聖賢道理開始高談闊論。 顏桑自然不敢讓客人幫忙,君策卻說無妨,就當是吃過一頓飯和住上一夜該有的報酬好了,年紀輕輕的少年在這些推托解釋的話語上說的滴水不漏,還未如何見過世麵的顏桑最終無言以對隻能勉強答應。、 收拾好了飯桌和灶房,百無聊賴地年輕女子去看了一眼娘親休息的房屋,看著飽受病痛折磨的娘親已經安然水睡下,女子這才來到小院中,蹲在臺階上,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在小院的沙土地上開始一筆一劃寫字,月光柔和灑落,竟是比屋子裡的燭火還要明亮。顏桑寫的認真,全然沒有察覺到手持書卷的君策何時來到身邊。 待得顏桑感受到君策就站在一旁,立即羞澀伸手就要抹去還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跡,君策卻輕聲道:“若是要學正楷書法的話,‘莫’字的底下還要再肆意一些,連貫傾瀉,雖然無法和其上連接著書寫,可是一口氣卻不能斷,渾然一體最好。” 顏桑愣了愣,看著寫在地上的自己的名字,下意識就跟著君策所說開始一筆一劃書寫,若是覺得不滿意便又擦掉重寫,不知不覺君策也蹲下身,拿起一根樹枝,輕聲教導女子如何去書寫。 小院裡,燭火明亮的屋子裡,三教學問在此交匯。屋簷下,蹲在臺階上的少年將許多年前二叔所教的書寫學問,輕聲教授給身邊的少女。 頭頂月光澄澈,圓滿光亮。 宣艮海域出雲島上被雲霧分割出的一處地界高山上,劍客和刀客緊跟在身前幾位俠客身後,小心翼翼地繞過山路和叢林,去往山下百姓所說最後見到那頭為害惡虎的地方。這群臨時起意又一呼百應聚在一處的俠客,是由一位傳聞來自一座正統山門的少俠任闔所率領的。 此時這位一襲玄色勁裝的少俠走在自己一見如故幾乎就要稱兄道弟的劍客和刀客身邊,小心細致地與這兩位和自己年紀相仿初入江湖的兄弟說道:“這隻山中惡虎正值壯年,這些年來又給它殘害了好些百姓牛羊和家禽,兇性畢露,血腥殘忍不可小覷。” 自稱同樣來自一處山門宗派的刀客一副惶恐模樣,打量著四周問道:“那就我們這幾個人會不會不太夠啊?”聲音都微微打顫,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刀客的畏懼,本就陰沉沉的天空上適時落下一道震耳驚雷,嚇得一群警惕異常的俠客不由自主都握住了手中的兵器。 倒是任闔一副老江湖的做派,雖然也不知不覺攥緊了握住腰間長劍的手掌,卻語氣鎮定道:“不必擔心,我們赫轅門的紫竹劍法專克此等邪祟血腥兇物,再加上還有幾位少俠大俠壓陣,此次定能凱旋。” 刀客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餘悸惶惶不安的模樣,任闔卻沒有看不起刀客的做派,畢竟是能在酒桌上把自己喝趴下的人,任闔還是覺得這位兄弟同樣是不可小覷的未來江湖大俠,隻不過少了些歷練罷了嘛,自己初入江湖之時不也如此? 任闔會心一笑,又和劍客和刀客詳細說起紫竹劍法的淵源,不過具體劍法招數任闔說涉及到了祖宗武道不可外傳,隻能厚著臉皮在兄弟們麵前藏著掖著了,不茍言笑的劍客搖搖頭說理解,無妨。 很快,一行人深入了山中叢林,不知不覺間四周寂靜莫名,就連枝頭鳥雀的嘰嘰喳喳都銷聲匿跡,除了一行人腳下踩在落葉枯枝上的簌簌聲響,竟是隻有各自的呼吸聲了,有幾個應該也是初入江湖的少年俠客呼吸微微加重,握著兵器的手都輕輕顫抖,這還沒見著惡虎蹤影呢。 幾個年紀稍長一些的江湖遊俠心裡有些瞧不上這些出身豪閥正宗的雛兒,連這點心性都欠缺,還談為民除害呢,隻希望等會真正打起來別添亂就好。 至於那兩個半途加入進來的劍客和刀客,這群江湖遊俠心裡就更看不起了,那個不怎麼說話的劍客也就罷了,看不出體內真氣激蕩,可是氣象也沒怎麼出奇,這些江湖遊俠都是在江湖上混跡已久的人,可不覺得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家夥能夠給自己多大的驚喜,撐死了是個山上宗門的嫡傳弟子,故意藏拙? 而那個畏畏縮縮的刀客,幾個江湖遊俠幾乎就是把厭嫌擺在臉上了,若不是不想拂了和刀客一見如故稱兄道弟的任闔的麵子,這幾個遊俠都要忍不住惡語相向了,實在是這家夥一點武林豪俠的做派都沒有,白白喝人家的酒就算了,偷偷藏幾壇就算了,猶猶豫豫不敢跟著一起上山也就算了,如今大敵當前了還這般沒用的窩囊模樣,真是眼見心煩。 這幾個江湖遊俠心裡還是自忖武道修為有成的,否則也不會看在赫轅門少主任闔的麵子上願意和這麼多年輕人同行,單憑他們未必拿不下那頭畜生。一行人警惕環顧四周,都說風從龍雲從虎,天上那般陰雲厚重,讓一行人都有了不好的預感。 突然有另外聲響在不遠處響起都驟然消失,那幾個老江湖卻已經猛地抽出武器握在手中,壓低著聲音道:“小心,那畜生應該就在附近,恐怕已經發現我們了,大家圍成一個圈,各自防範,不要出現意外紕漏。”一行人瞬間合攏圍繞在一起,劍客和刀客還有任闔並肩站著,各自都將刀劍握在手中了。 隨著眾人停下腳步,林子裡愈加安靜了,隻有粗重呼吸聲此起彼伏,這時那個古怪聲響又再次響起,這一次沒有驟然消失,而是由遠及近,慢慢靠近一行人。那些初出茅廬的江湖少俠已經汗流浹背,冷汗直流,隻能勉力握住手中的武器嚴陣以待。 那些江湖遊俠瞥了一眼神色中有些譏笑,又看了一眼和任闔站在一起的劍客刀客,意外的是,這兩人卻麵不改色,該不茍言笑的依舊不茍言笑,該畏畏縮縮的依舊畏畏縮縮,倒是讓幾個江湖遊俠微微有些出奇。 就在突然間,一條黃色閃電一閃而過,已經撲向了一個瑟瑟發抖的持刀少俠,那人驚呼一聲,手中長刀下意識揮出卻落了空,隻見那黃色身影一鼓作氣逼近少俠身前,一爪子就拍了下來,站在附近的一個江湖遊俠大喝一聲,一斧頭橫掃過去,就要逼退那隻兇性表露無疑的惡虎。 那惡虎好似有了靈智一般,虛晃一槍就向後退去,這時一群人再次散開,緩緩圍住了那隻垂涎欲滴的齜牙惡虎,幾個江湖遊俠對視一眼,同時上前,已經隱隱將惡虎困在了各自兵器所能及的範圍內。 就在一聲喝下,幾人同時動手,那惡虎咆哮一聲奮起反抗,手持長劍的任闔恰到好處地加入戰局,一手劍術嫻熟精妙,隱隱約約有紫色光芒來回縱橫交錯,在惡虎身上帶出一道道鮮血,惡虎在被一劍刺中腰間後默然仰天長嘯,江湖遊俠眼見時機成熟,大喝道:“就是現在!” 所有人一撲而上就要給惡虎致命一擊,卻不料就在惡虎身後的叢林中又一道黃色閃電竄出,一聲慘叫傳來,一個江湖遊俠的手臂居然被活生生撕了下來,鮮血淋漓。 眾人疾退,這才看清在那頭奄奄一息的惡虎身邊出現了一隻體型更加龐大的惡虎,看起來像是先前那一隻的母親,此時正舔了舔地上惡虎的傷口,然後對著一行人怒目相向奮力嘶吼,齜牙咧嘴。 那個受傷的江湖遊俠被幾人護在身後,一個大髯遊俠沉聲道:“失算了,沒想到那隻惡虎居然還是幼虎,這下子來了個更大的了,難怪村子裡那麼些牛羊死得蹊蹺,原來是兩個惡虎同時下的手。”大髯遊俠氣喘籲籲,顯然剛才傾力而為想要速戰速決已經耗費了許多真氣內力,餘下幾人同樣如此,倒是劍術精妙的任闔此時尚有餘力。 任闔沉吟片刻說道:“若是另外那隻惡虎不再能乾擾,幾位再為我壓陣,我可以試試看殺了它。”說完,任闔看了一眼幾位江湖遊俠,沉聲道:“若是事不可為幾位就速速退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會為你們拖住他,魚死網破也值得,總不能再害了山下百姓。”大髯遊俠笑著回答:“任少俠這話可就是瞧不起我們了,哪有讓你殿後我們逃命的道理,待會一起上,定要殺了它。” 幾人正在商議,那頭憤怒的惡虎卻已經撲了上來,幾人急忙施展武功攔阻。身後,刀客湊到劍客身邊,問道:“喂,用不用我們出手,都有人丟了條胳膊了啊?可憐可憐。”劍客皺著眉頭道:“你有沒有覺得古怪?” 刀客環顧一圈,低聲道:“你是說他們的武功?”劍客點點頭:“他們雖然也是走在武道路上,卻好像隻是站在門檻外頭,不隻是學藝不精的緣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更像是內功心法本就滯後不堪,居然就連真氣運轉的竅穴和脈絡都不完整,失之毫厘差之千裡。” 刀客撓撓頭,嘟囔道:“到了出雲島上的古怪事還少嗎?”劍客嘆息一聲:“是這個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那座秦山啊?” 刀客摸著下巴:“說起來我們在這個地方也呆了半月有餘了,是不是該繼續前行了?”劍客點點頭:“既然已經看過了這個地方的武道,接下來還是再去前麵看看吧,我倒要試試那個魔君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刀客嘿嘿一笑。 就在任闔與幾個江湖遊俠且戰且退之時,有一道劍氣呼嘯而至,一劍砍下了惡虎頭顱,眾人定睛瞧去,不知何時那個畏畏縮縮的刀客已經去到那個茍延殘喘的惡虎身前割下了它的頭顱丟在地上,劍客和刀客並肩站在一起,拱手道:“江湖路遠,來日再飲酒。” 刀客對著任闔笑道:“抱歉了兄弟,我們還有些要緊事去做,隻能欠下你的酒錢來日再還。”說完,兩人已經身影消失不見。 許久之後,回過神來的任闔看著幾個同樣目瞪口呆的江湖遊俠,扯著嘴角道:“怎麼樣,我這兩個兄弟果然不簡單吧?”任闔最後除了愣怔之外還有一個念頭,不知道那個酒力驚人的兄弟所說的“皕雲門”在何處呢?將來也好再去找他飲酒不是。 雲霧之中,劍客於瑯和刀客周厭一同邁入其中,即便不知身處何方,但他們無比清楚,隻要這樣一直走下去,那便是前行。 出雲島上,這段時間以來最為璀璨奪目的幾處光芒,終於漸漸地開始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