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穀山下歷盡百代更迭,除了尚在興起中的塵停穀外,其他山穀的許多王朝廟堂也都還未徹底完善,沙場廝殺和江湖亂象仍舊讓那些白發蒼蒼的廟堂權貴愁得滿臉褶皺,隻能縫縫補補,盡力推動著山河趨於穩定。 山下的疆域遼遠,向來是和外界一般無二的王朝治下,也許有些許不同,大體還是類似,皇室宗親、邊軍將士、江湖劍客、武林豪傑,單說在霍眠穀中如今就還有著三家割據紛爭的局麵,不過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卻還是不敢在道德穀眼皮子底下大開殺戒。 三座山下山穀之間倒是極少有沖突矛盾,更多的還是商貿往來和道理互通,所以寶鹽城的荀家人也才敢如此走南闖北的談生意賺銀錢,而能夠讓三座山穀井水不犯河水的根本原因,自然還是那座宣稱不會涉足山下事宜的道德穀,雖然這麼多年道德穀的規矩還是那樣,隻是這些山下王朝的聰明人卻願意多想一些,忌憚“道德”二字的重量。 道德穀山上人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行走天下,有時晃蕩山野鄉間,有時也會踏足王朝都城,甚至就連血腥氣極重的沙場也會有道德穀山上人出現過蹤跡,他們就像是手持紙筆的翻書人,冷眼旁觀世事變遷,但又像是熱心腸的街坊鄰居,舉手之勞做起來絕不含糊。 山下人對於道德穀的廣觀感向來微妙難言,有像荀踽和客棧掌櫃那樣將道德穀求道人奉為座上賓的人,也有忌憚道德穀山上人學問道理而暗中試探百般琢磨的人,更多的是各大王朝不約而同的敬而遠之。 即便傳說中隻要能夠得到道德穀山上人的相助,便能夠擁有千年萬年的太平盛世,可是就連當年海外的光明島島主親臨也請不動的道德穀,山下王朝如何也不敢有此妄想,因此心懷怨懟的也大有人在,畢竟那些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山上人看著超然物外,卻不是把學問揣在肚子裡,卻不願多看一眼世間苦難? 道德穀從來不會去管山下人的觀感看法,那些不太入耳的憤恨埋怨更是沒有一個潛心求道之人會放在心上,學問道理已經那麼多那麼沉重了,心中哪還有位置能夠顧慮這些?道德穀照例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求道人下山去,生死自負,道理自證。 按照傳統,應該是三人成行,書院道觀寺廟各一人,不過出自長生觀和圓一寺的兩個少年卻帶著一個外鄉人一同下山,山上並無異議,畢竟隻是約定俗成又不是萬古不變的規矩,那些固執於山上學問的求道之人,也願意給予在山上頗有名聲的張謙弱和真頁這個不大不小的選擇權力。 合眾脈與綽行脈的交接山穀中,在山上被人說上一聲“言如劍尖”的道士清浚和“佛子在世”的真頁依舊不知疲倦地開始了小小的佛道之辯,走在兩人身側的君策這才看出來這兩個早已在平常習慣的少年原來還有這樣的一麵。 “我覺得你最後一段話說的取巧了,人家姑娘問的是佛法,最後那段話你敢說不是以自己的學問去強加在他人身上?不過我覺得你真正想說的應該是最後那句‘不可說’吧,至於荀姑娘問的那件事,我其實覺得那位大能說的不錯,隻是這種事情不可妄言不可置評,哪怕搬出再多的道理來,終究不可能影響到荀姑娘的答案。” “不是取巧也不是適不適合的問題,我曾聽一個書院夫子說過‘逃禪’二字,雖然身為佛家正宗我不會對這兩個字有什麼太好的觀感,但是對於已經心神搖擺不定的荀姑娘來說,什麼佛法其實都可能有其道理,我隻是把正經上的佛法說出來罷了,至於如何去參如何去悟,全在荀姑娘。既然你說到了可不可的問題,那我就要問一問,這是道家所修的‘無為’還是你清浚的‘自在’?” “和尚,你這可是問道了啊?我若是回答你,依舊在我所學的‘自在’之中,是不是也要落入我方才說的‘強加’之上了,這麼明顯的坑就沒必要推我下去了。對於此事,借用師父曾說過的‘天地規矩逃不開天時自然’,所以荀姑娘那個不是問題的問題,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順應她心中所想的脈絡,不是欺騙也不是逃避,而是去看去想,如此才能明悟天地萬物逃不過自然規矩的最終指向。” “慈悲為懷,若是非要扯出荀姑娘鮮血淋漓的心緒,倒不如直接遁入空門,所以我隻能擺出她想要的佛法道理,雖然不合時宜也不一定適應心境,可是隻有這樣才能讓她求個所謂心安。” 論法之時,平日裡習慣了低眉斂目的真頁猶如金剛怒目,雙眼澄澈大放光明,不怒自威。張謙弱懷抱桃木劍侃侃而談,也與平常隨意閑適的做派毫不相乾。 兩人已經就此辯論了一個多時辰,看著日頭高照,汗流浹背饑腸轆轆的君策終於試探著打斷道:“那個,要不先吃飯?” 張謙弱一甩桃木劍負於身後,蓋棺定論:“不過你最後留下那本佛法正經是對了。”真頁收斂眉目,不予作答,張謙弱拍了拍君策的肩膀,伸手一指,原來前方不遠就有一條溪澗潺潺而流,張謙弱理直氣壯地說道:“釣魚去啊。” 君策不予理會,從包袱中取出乾糧就走到一旁山路的樹蔭下啃了起來,以此果腹,其實還是三人之間的默契,畢竟一路走來君策也算見識過兩人爭辯時的忘乎所以,就及時拉扯回來。 真頁微微一笑,取出懷裡揣著的果子啃了起來,一同站在樹蔭下遮蔽夏日的灼熱日光,張謙弱扯出笑意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擠了個位置,小小樹下站著三個少年顯得有些擁擠,就連難得吹拂而過的清風都少了清涼意味,又不好將誰擺脫出去,三個少年隻能心中各自勸導著心靜自然涼,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看著天光刺破樹葉間隙斑駁灑落,他們微微瞇起眼睛,嘴角掛著笑意,自然而然。 馬車轟隆隆的聲響從身前駛過,這一次可沒有什麼看得出三個少年身份的人停下馬車招攬三個人了,畢竟這已經不是在距離道德穀最近的合眾脈邊緣,更何況三人這一次也是斷然不會再做出相同的選擇,車隊碾過崎嶇山路,微揚塵土,三個少年無奈舉起衣袖遮掩口鼻,收起乾糧,略略休整一陣就再次起身趕路。 其實三人說不上有什麼前方的目的地,反正這一番行走天下隻要能夠走到塵停穀的盡頭就算可以返程了,其間如何去走如何去看如何去做,都是取決於三人自己,也不會人考驗行走天下的成就好壞,這一路遠行驗證的是少年們內心自己追尋的道理,決定了將來學問高低和深淺,所以還是要看自己更多些。 山路蜿蜒,三位少年又走了一日終於看見了人煙蹤跡,是一座就在山腳下的村莊,房屋低矮樸實,更遠處有田壟縱橫交錯,隱約人影就在大日頭下埋頭勞作,並肩站在山坳上的三位少年,沒那麼多規矩講究的君策已經卷起褲管大袖,看起來清涼許多,張謙弱有樣學樣,隻是不敢太過放肆,苦的一本正經的真頁滿頭大汗,仍舊嘴裡念叨著“阿彌陀佛”和“一切有為法”。 君策看著山下屋舍儼然阡陌交通,莫名多了幾分熟悉親切感受,隻是少年的臉色很快有些垮了下來,張謙弱察覺到少年的神色變化,卻已經不再出奇驚訝,經過了這一路同行,年紀輕輕的少年已經不再刻意掩藏自己,亦或是說終於或多或少願意在張謙弱和真頁麵前展露內在心性,所以張謙弱和真頁看著君策的神色,知道這個早熟也經歷過人生苦難的少年應該是在思念海外的熟悉故人了。 三位少年並肩走下山,進入村莊之前沒忘記收拾好自身打扮,君策放下了褲管袖袍,三人一個道士長袍背負桃木劍,一個儒衫長褂同樣背劍,還有一個腦袋光禿禿的小和尚,手腕處係著一串晶瑩剔透的佛珠。這三個年紀不大卻身份出奇的少年走進村子裡自然引來了不少視線注意,不過人們也不是沒見過道觀寺廟裡的修行之人,頂多是覺得三人並肩而行又年紀輕輕不太常見罷了。 最後是張謙弱硬著頭皮敲開了一家院門,看著打開門的怯生生的年輕姑娘,問了一句能不能討杯水喝。這有些像是化緣的言行,本該是張謙弱大手一揮推脫給真頁的,最後君策卻提了一句猜拳決定,張謙弱居然此次都輸了,隻能提起臉皮敲開人家的門。 院門裡的女子輕輕點頭,然後回頭看了一眼,這才徹底打開了院門,三位少年聽見清晰的朗朗書聲,才知道原來這個地方是一家村子裡的私塾,君策落在三人後方竟是微微有些愣怔出神,當年在方寸島上雲庚村可沒有私塾這種東西,就連僅有的幾家書肆之中也隻有寥寥無幾的藏書,少年更多的見解還是來自二叔,或是轉述或是不知從哪得來的書籍。 學塾夫子是個一襲青衫打扮的中年人,慈祥和藹,更是讀書人的禮節和規規矩矩一樣不少,看著和自己差不多打扮的君策,還有小道士和小和尚,中年夫子垂手行禮,三位少年恭敬回禮,這一來一回,站在一旁的年輕女子眼神一亮,有些艷羨神色,似乎覺得這樣的禮節往來就是世間美好之事。 學塾夫子聽過三人是來討水喝,立即招呼女子去取水碗也熱情留下三位少年一同吃過晚飯,也可留宿一夜,畢竟下一處村莊城鎮可還有些距離,張謙弱最後應承下來,學塾夫子才拂須笑著走回學塾中去,刻意板起臉做出一副威嚴模樣,一絲不茍地開始授業解惑。 年輕女子領著三位少年去往側屋休息,小院不大,除了居中位置的學塾大堂之外就是坐落兩側的一間昏暗灶房和三間屋舍。三位少年此時正是坐在左側毗鄰灶房的房屋中,看著有些像是夫子的治學之處,不遠處內屋裡的書桌打掃得一塵不染,擺放著明顯照料妥當的書籍層層疊疊。 在屋內坐下,君策下意識嗅了嗅鼻子,年輕女子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隔壁灶房中還在煎藥,可能味道不太好受,還望三位少年見諒,三人自然不會多說,連聲說無妨。 女子將幾杯茶水放在桌上之後就告退去往灶房,應該是去看顧灶臺上的草藥,三位少年獨自坐在屋中沒有隨意四處走動,靜靜聽著不遠處的書聲和夫子嚴厲的訓誡,真頁已然閉上眼睛開始誦讀經文,張謙弱也自顧自拿出道卷開始默默精鹽,這本書已經是張謙弱第三次開始翻閱,卻除了邊角處歲月磨損的泛黃痕跡外,嶄新如初。 君策傾聽著學塾中的書聲好一陣才微微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後也開始翻書閱讀,慢慢沉浸在字裡行間,全然忘卻了行走山路的辛勞,少年時不時皺眉又時不時悄然舒展,手指下意識輕輕拂過書頁邊角,全無察覺。 小院裡的時光緩緩流淌,隔壁灶房的草藥味愈加濃烈,突然傳來了一聲女子壓抑著的驚呼聲,君策率先放下手中的書,跑出門去,張謙弱和收起念珠的真頁緊隨其後,昏暗灶房中,女子不斷往通紅手指上呼氣,又看著已然沸騰滾滾的藥草罐子不知所措。 君策跨過門檻,隨手拿起灶臺上的一條短布,不顧藥罐子裡升騰而起的灼熱水霧,恰到好處地揭開罐子頂上的蓋子,然後雙手攥緊短布握住藥罐子的把手,少年微微用力就將藥罐子拿起又放下,隨即又蹲下身將灶臺底下的火焰挑了挑,慢慢沉寂下來。少年一貫而成行雲流水,等的幾人反應過來,君策已經看著年輕女子問道:“沒事吧?” 女子愣了愣,連忙放下手指,對著少年忙不迭道謝,張謙弱回到屋子裡拿出包袱裡的藥膏,遞給女子說先簡單處理一下吧,若是被燙傷留下疤痕就不好了。年輕女子又連聲道謝,漲紅了臉,隻是低聲道不能錯過了喝藥的時辰。 學塾夫子不知何時來到了灶房門外,看見受傷的女子,又聽見了這句話,頓時滿臉心疼,他先是對著三位少年道謝,這才上前查看女子受的傷,輕聲安慰道:“沒事沒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顏桑,你先去休息一下,喝藥的事我來就好了。”喚作顏桑的年輕女子似乎愈加愧疚,漲紅的臉色泫然欲泣,中年夫子笑著道:“沒事的,交給爹爹就好。”說完,夫子有些歉意地看著三位少年。 張謙弱識趣地拉著君策和真頁告辭回到隔壁屋子裡,沒有讓主人家變得更加難堪,沒有讓明顯修養極好的儒衫中年男子覺得更加怠慢了三個客人。屋子裡沉默起來,張謙弱低聲問道:“君策,你怎麼那麼熟練啊?以前在家裡便是你負責煮飯的?” 君策搖搖頭:“大多數時候都是我娘親,不過煎藥這種事情都是我在做。”君策的語氣有些低沉,卻是第一次在另外兩人麵前說起有關自己的往事:“我娘親身子骨不太好,從我小的時候就一直需要喝藥調養。” 張謙弱點點頭,沒有在此深究,看向屋外,那個受了傷的女子蹲坐在對麵一間房屋的門外臺階上,小心翼翼地往手指上抹藥膏,時不時還要皺著眉抬頭看一眼學塾正堂附近的那間屋子,有些憂愁。學塾夫子又回到了正堂去,時近黃昏便嚴厲訓誡幾句很快休了學,端坐在學塾裡的孩子們畢恭畢敬地行禮告退,這才歡天喜地地結伴出了院子。 學塾夫子收拾好了正堂裡的山下刊印的聖賢書籍,這才急匆匆趕到灶房將藥湯準備好,小心翼翼端著走向顏桑方才擔憂看去的那間屋子,有女子咳嗽聲傳來,已經將藥膏小心收起放在臺階上的年輕女子立即起身,跟著父親走進屋子裡去。 另一處屋子裡,三位少年依舊讀書修行,沒有多看多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