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枝踉蹌走出,宅邸大門在身後緩緩合上,傅慶安站在墻垛上正一次次嘗試著躍下城墻,顧枝回頭看了一眼門神畫像黯淡的紅木大門,轉身咳嗽一聲,傅慶安轉頭就看見安然無恙的白衣少年站在臺階上,傅慶安身形搖晃差點就要跌落城墻,那道無形壁障已然消失不見。 傅慶安跳下墻垛,看著走近的顧枝問道:“怎麼回事?”顧枝搖搖頭,沒有細說,隻是說起了見過武道祖師爺的事情,卻沒有說琉懸具體說了什麼。 傅慶安摸著下巴思索道:“難道是我武道修行還入不了那些武道前輩的眼?居然不讓我進去。”顧枝想了想,拍拍傅慶安的肩膀,安慰道:“那還是別進去的好,否則真的會死人的。” 兩人背靠墻垛坐著,顧枝陷入沉思,傅慶安也就安安靜靜地不打擾。 說實話,如今不過在孤城上待了一段時間,顧枝卻覺得好像有浩如煙海的無數學問道理擠在腦子裡,無論是有關汪洋變遷的歷史,還是供奉各位先賢人物的閣樓,以及不久前差點命喪其中的武道祖師堂,處處透著古怪,似乎有人竭力要告訴顧枝一個真相,可是卻又雲遮霧繞看不真切,像是兩個互相博弈的下棋人,以此孤城和顧枝作為棋盤進行較勁,唯獨的一個無理手還是道破天機的武道祖師爺琉懸。 顧枝低聲呢喃道:“我們現在究竟身在何處?我唯一能夠確定的便是這個地方已經遠遠不在秦山山巔那個魔君的掌控之中了,也與我曾經走過的出雲島上其餘地界完全不同,難道真像祖師爺說的那樣,此處是那海外仙界?” 傅慶安摘下背後木匣抱在懷中,下巴擱在木匣子上輕聲道:“也許此處不在魔君的掌控之中,但依舊是他想要我們來此此處?” 顧枝點點頭,這個問題他從踏足此處就思索過,魔君先前諸般謀劃,沒道理眼睜睜看著顧枝走進一個他無法掌控的地方,所以就連顧枝走到這個地方來恐怕也在秦山山巔的視線之中,隻是這背後又有何深意? 傅慶安抬眼環顧走馬道前後,此時隻有眼前的武道祖師堂宅邸還在視線中,其他如閣樓茅屋已經完全看不見,傅慶安喃喃道:“這個地方就像是世間一切來龍去脈的匯聚之處,除了千萬年的古籍書卷,還有歷史長河中的人物,就連千年以來的武道氣息都能獨具一堂。” 顧枝也望向那座宅邸,沉聲道:“這就有點像是傳說中的地獄天界了,隻是各有論資排輩,隻有這些在歷史中留下濃墨重彩之人才有資格殘存幾分痕跡。”傅慶安輕笑一聲:“天道無常。” 顧枝抬眼望向高處,輕聲道:“我以前可是從來都不信世間會有什麼神鬼之說,當年的鬼門關魔宮,不過也是武道上走得更遠一些卻沒能道德持身的敗類罷了,算不得什麼鬼怪。可是如今此時我卻有些懷疑了,傅慶安,你說這世間不會真有地獄天界的存在吧?那是不是人死之後也能重新相遇?” 傅慶安仰天笑道:“無論真假現在又有誰能夠給出答案呢?不都得死傷一回才明白,既然是死後的事情那就到時再說唄,再見便是緣分未盡,若是一了百了,那時也已經生死道消。” 顧枝難得扯出一個笑意,點點頭道:“這話說的在理,看來我在蒼南城散漫了這幾年,心氣倒墜了不少,以前行走奇星島是從不會想這些有的沒的的。”傅慶安拍打著木匣子,玩笑道:“沒準是到了這個古怪地方,心境牽動才開始胡思亂想的吧。”顧枝笑了笑,沒有反駁,內心未必沒有這個想法。 傅慶安突然悠悠說道:“可是沒有酒。”顧枝看了一眼望著天際的傅慶安,伸出手拍了拍身邊人的肩頭,站起身說道:“那就接著走吧,沒準走著走著就出去了,到時候請你喝酒去。”傅慶安手撐著木匣子也站起身,兩人輕輕一跳就站上了墻垛,顧枝將長刀重新入鞘,綠竹刀鞘懸掛身側,這一次傅慶安走在了前頭。 兩人繼續前行,武道祖師堂宅邸漸漸落在身後,傅慶安雙手枕在腦後,隨口問道:“當年你為什麼會選擇留在奇星島蒼南城中?沒想過也出去海外走走,多看看嗎?” 顧枝笑道:“我從小其實是個憊懶性子,要不是先生和扶音,我恐怕都不會安安靜靜坐下來看一本書,練一練字,更不用說上山采藥,日常洗衣做飯什麼的了,隻是這些瑣碎事情慢慢也就習慣了,倒不覺得累,隻是讓我潛心研究醫術那就強人所難了,所以我有空沒空就往村子裡跑,去聽魏先生講故事,後來師傅們來了,也就開始習武。” 傅慶安轉頭笑著道:“奇怪,習武可不是輕鬆簡單的事情,該受的苦一樣少不了,可不比你潛心研究醫術來得快活。” 顧枝也學著傅慶安的樣子雙手枕在腦後,搖晃著肩膀道:“那時候看書聽故事,總覺得以前所謂的武林江湖很是有趣嘛,劍氣刀光縱橫天下,狹路相逢一杯酒,豪氣得很嘞。後來魏先生開始說起外麵魔君治下的冷酷血腥,也跟著先生去往城中見過了真正的人間煉獄,反倒沒有望而卻步,直到遇見大師傅,我就決定了一定要習武,將來說什麼都要去那些鬼門關瞧上一瞧,看看能不能給它拆嘍。” 傅慶安哈哈大笑:“原來還是個夢想成真的圓滿故事啊,後來那個憧憬闖江湖的孩子長成了大俠,不僅將奇星島上的鬼門關都給拆了,還名揚天下了嘞。”傅慶安學著顧枝的語氣,說起奇星島南境的方言,顧枝會心一笑。 傅慶安問道:“難道就因為懶所以留在了奇星島上?我當年還以為你一定會跟著扶音一起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光明島呢,畢竟會放心不下。” 顧枝搖搖頭說道:“當年魚姬也問過我,我隻是覺得我都獨自一人走過奇星島的那麼多地方了,可是扶音從小到大就隻是呆在賦陽村山中,後來跟著先生出山懸壺濟世,其實我知道扶音從來就很憧憬外麵的風景,隻是以前世道混亂不敢讓她獨自一人外出,後來她難得提出想要出去闖闖,又是去往鼎鼎有名的光明島,我有什麼好不答應的呢?” 顧枝緩緩道:“擔心自然是有的,可是扶音也有她自己的江湖要去走嘛。而那個時候我的江湖其實很小很小,就隻是想要一間小時候憧憬過的木匠鋪子,可以日日夜夜都做我喜歡的木匠手藝活,小的時候總怕先生會罵我不務正業,所以偷偷躲起來玩,還攢了好些自己磨出來的竹製刻刀。” 傅慶安點點頭,輕聲道:“至於說給奇星島朝廷招攬我就不問你了,恐怕咱們這幾個人都沒什麼興趣,倒不是看不起那些在朝為官戰場殺敵的將軍大官,隻是太不自在,難免身不由己。” 顧枝伸出大拇指,傅慶安接著說道:“不過我覺得有些奇怪,自從開了那間木匠鋪子之後,你好像刻意地不再動用武道修為了?否則當初很多不講理的對家商戶和客人其實小小收拾一頓要來得更快捷,還有那一次點星島對戰,其實有你在也無需我出手才對,當然,既然我也去了,出手倒是無所謂,但你始終克製是為何?” 顧枝沉默了一陣,這才開口道:“當年還未習武的時候我就認真問過先生,如果今後我不打算以醫術為生,先生會答應嗎?先生卻沒有給我答案,隻是反問我將來希望自己的人生是怎麼樣的。那時我覺得這個問題太深奧,於是就去問了魏先生,魏先生說的直接,甚至有些直白,他說人的一生總得依靠什麼才能活下去,有的人是依靠某些人綴著心神,有的人是靠著某樣手藝能力謀生,無論虛實,人的一生若不想躺著等死還是好吃懶做等待錢財外物從天而降,就得想明白自己今後能夠依靠的是什麼。” 顧枝隨意看了一眼腳下城池中的千變萬化,此時又是一座建造在山林間綿延學宮模樣,他繼續說道:“我認真想了很多,覺得哪怕不學醫術,將來當個治學夫子?還是就想著依靠木匠手藝謀生得了。後來大師傅的出現,我便走上了習武的道路,可是一趟奇星島走下來,再次遇上了先生,我卻還是迷茫不知將來道路該如何去走,既然武學好像已經對我而言沒有太大用武之處,那麼又該何去何從呢?” 顧枝伸出手摩挲著腰間的朱紅酒葫蘆,他接著道:“於是先生就提出了幾種可能性,比如依舊憑借一身武學闖蕩更大的江湖,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島嶼都去走一遍,又或者乾脆投身軍伍保家衛國,還是就像我小時候想的那樣開一間小小的鋪子?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先生給的酒葫蘆,我想了很多,最後覺得是不是可以試一試放下武學,然後看一看今後的道路隻依靠一手木匠手藝為生,也許也能滿足我心中所想,滿足我這一生想要的一切了。” 顧枝輕聲笑道:“後來我覺得還不錯,木匠鋪子的生意漸漸有了起色,畢竟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也沒覺得有多辛苦,放下了武學日子照樣能過,時不時還能拉著你們一起去醉春樓蹭酒喝,沒事了就給扶音寫寫信,琢磨著什麼時候攢夠錢了就也上光明島看看去,不然一副貧苦窮酸樣豈不是給扶音丟了麵子。咳咳,娶媳婦的錢也是要好好準備的。” 傅慶安也會心一笑,似乎眼前看見了少年描繪出的靜謐歲月,一座小小院落,兩個相守一生的人。 顧枝輕聲道:“所以我就試著徹底放下武學,反正也沒打算以此走過餘生,倒是有些無關緊要了。隻是後來顧生還有徐從稚的事情,以及到了混亂不堪的方寸島,才知道以前井底之蛙做的願想其實有些不切實際,天大地大,奇星島蒼南城能夠安穩太平,那就一輩子守著一畝三分地好了,可是一旦去到別處,還是身處紛雜之中,難免還是身不由己不得自在,就像在方寸島上,君策和樂姨其實過得很不容易,即便有諭璟留的後手在,可是日子的點點滴滴不是那麼輕鬆簡單的。” 顧枝抬頭望著天際,輕輕吐出一口氣道:“所以現在我覺得倒也不至於非逼著自己完全不碰武學,隻是想得更遠一些更高一些,如今也覺得武道山巔的風景是不是會更好看。當然,也是因為想要對著那個曾經在天坤榜上位列榜首的魔君出刀,所以不得不多走一些路。” 兩人就這樣隨意走在城墻上,不知不覺間站在了城墻的另一麵,此處望去就能看見分別矗立兩側的巍峨山脈好像觸手可及,顧枝這才發現兩座山脈隱隱交接在一處,而這座孤城位列居中,就像是一扇門。原野一望無際,就像天上的雲海,更像熟悉的汪洋大海,顧枝和傅慶安兩人站在孤城墻垛上,便似乎恰好站在了天地之間,上窮碧落下黃泉。 天上雲卷雲舒,雲海沸騰翻滾,天光擾亂,城墻腳下的原野上綠葉紅花隨風搖曳,恍若嘩嘩作響的海洋潮起潮落,此處風景獨好,可惜隻有兩人得見。那兩人並肩而立,陽光恰好落在他們的身上,影子遠遠躺在身後寬敞走馬道上,探著腦袋想要再看一眼城池中的千變萬化。 此時兩座巍峨連綿山脈,有沖天赤紅火柱照耀雲海,又有冰冷雪花紛紛揚揚攀附雲海,一陣風驀然吹過,腳下孤城的城門豁然洞開,四麵八方狂風呼嘯,顧枝和傅慶安站在高處衣衫獵獵作響,他們最後對視一眼,然後看了看來處,一躍而下。 隨著兩個身影消失在天光之中,孤城城門再次緩緩合上,狂風止歇,兩座山脈也寂靜如初,城墻走馬道上的所有建築都各有一道沖天光柱驟然照耀天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天空中圓日隱退,明月高懸,走馬道上原來除了那座茅屋閣樓和武道宅邸,還有一座文廟學宮,一處香火道觀,一幢巍峨古寺,有劍氣森森,有刀芒肆虐,還有許多許多,城墻實在太過廣袤,而這麼多年能夠來到此處的也不過隻有四個人。 這是世間千萬年來的所有規矩起源處也是終結處,那些璀璨光柱之中有無數視線再次看向人間,他們終於有些期待,因為這麼多年來世間的規矩開始崩碎又重建,蒼生芥子其中,有那樣幾點光芒讓人滿懷希望,無論是外鄉人,還是此方世界的人,一樣身處其中,大勢滾滾。 眼前光芒填滿視線,顧枝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全然察覺不到外界的一切存在,隻能聽到耳畔的細碎聲響,像是有人在竊竊私語,也有人刀劍交錯,紛雜絮亂。 終於一切歸於寂靜,眼前不再有光芒無處不在,顧枝緩緩睜開眼睛,身處一處山巔雲海中,顧枝幾乎就要以為自己再次出現了那位武道祖師爺身後,可是他下意識低頭看去,腰間懸掛綠竹刀鞘卻沒有朱紅色酒葫蘆。 他抬眼望向山下燈火人間,朝霞滿天,露珠綴在身邊腳下的草木之間,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一襲青衫的少年抱著雙臂喊道:“走了,筠哥還在等我們呢。” 他“嗯”了一聲,緩緩轉身,剛剛及冠之年的他用了一年時間與謝洵一起走遍承源島,如今是這座島嶼的武道第一人,大道可期。 他走下山巔,腰間綠竹刀鞘的長刀名為太平,親手纂刻,他名君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