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又有雨下,點滴雨水匯聚成河,奔湧於大街小巷的縫隙之間,微風一吹,氤氳濕氣糾纏不清,似乎村子裡的血腥氣息都被沖刷乾凈許多,清晨的街道上人跡寥落,又有陰雲綿綿,剛剛經歷過一場詭異血案的村民大多都更願意待在家裡頭,學塾屋簷下的燈籠已經熄滅,院門緩緩打開。 莫藺站在屋簷下便沒有打傘,身後站著手持一柄油紙傘的莫顏桑,莫藺看著站在院門外的三位少年,輕聲問道:“真不再留一留了?好歹等雨停了再走吧。”手中持傘的張謙弱搖搖頭笑著道:“已經耽擱了些時日,還要接著遠遊去了。” 莫藺隻能點點頭,看向這幾日為村子和那座鬼宅主持法事忙碌疲憊的真頁,真心誠意道:“感謝真頁小師傅這幾日的虔心祈願,相信今後村子和那座靳氏宅邸都會慢慢好起來的,至少在看待世事無常上,總要看得更清楚些。” 真頁一手持傘一手合十,他微微低頭輕聲說道:“最終還是落到人心二字上,更多的還要看莫先生和學塾的教化之功。”莫藺神色凝重,恭敬作揖行禮:“謝過真頁小師傅提點。” 隨後莫藺又看向一襲儒衫的君策,笑著道:“書自然要讀的更多些,路上的風景也要多看看才好,腳下匆忙趕路也別忘了視線看向高遠處,隻是回頭看一看,停一停腳步,也都是知道和修行,讀書人嘛,隻管讀書遠遊,道理要講,學問要做,總是在向陽路上就好了。”君策作揖行禮,莫藺回禮。 莫藺最後看著天上雨落點滴成線,輕聲道:“年少也曾負笈遠遊,遺憾的是看了太多的人人事事卻已經忘了路上的諸多風景,到最後走過了千萬裡山河再回到原處,叩問心關難計得失,於是能做的就是將這一路的所看所聞,所思所想,盡可能落到實處去,既然做不來著書立傳的大學問,那就做教書育人的小學問,道理可以有大小,隻要沒有高低便可。” 莫藺伸出手接住屋簷垂落的雨珠,緩緩道:“在這村子的方寸之地,尚有這樣那樣的恩怨糾纏,說不明理不清的道理追究,書上的學問道德都是好的,隻是如何圈定約束在人們的言行舉止還有心中所想,便要難上許多。世間多學塾書院,說文解字已經殊為艱難,再要將一個個道理剖開講細便更難,所以做學問的人可以更多一些,願意將文字道理從書上拿下來的人也要更多一些。” 莫藺看著君策,笑道:“以此共勉。”君策似乎有些失神,張謙弱和真頁已經各自行禮,然後所有人看著君策,這幾日少年走遍了村子各處,去過了靳氏一家的山中墓碑,也去過了趙氏一家的祖墳祠堂,看過了堂前案下的對錯究明,也看過了儀仗綿延的祭祀盛禮。 靳竺隱忍十二年殺害趙氏一家十四口人,情有可原死罪難逃,按照朝廷律法處以斬刑,全數承擔罪責就地伏誅的靳竺沒有絲毫違抗辯駁,離去之前宋凩帶著靳竺來到學塾,宋凩隻是問了莫藺一個問題,然後就將學塾留給了靳竺和莫藺,靳竺也問了莫藺一個問題。 那時已經了結心願再無牽掛的靳竺問道:“莫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如此全由自己做主,不僅殺害了當年罪魁禍首的趙財,還牽連了他家中十幾口人的性命,也許其中還有全不知情的人,也許我如此做也是對於當年救我逃離的趙廓的忘恩負義,可我仍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當年趙財殺害靳氏一家滿門的時候,可曾想過那座門戶之中也有和他子孫後人一般隻是在這座村子出生長大的人?為何讀書做官、憑借自身才學謀取富貴是錯?為何他人不肯多想一想自己不如人之處在於他所作所想便不如人,根源在何處,不在他人有多好,而是己身哪裡做的不夠好。” 雙手係掛在枷鎖中的靳竺坐在學塾屋簷下的條凳上正襟危坐,他看著莫藺的雙眼,沒有絲毫退縮躲避:“這麼多年我想了很多,是不是報官翻案會比我靳竺孤身一人去殺了趙財一家更好?也許那樣官府徹查之下也能還我靳氏一家的清白,也許那樣趙財這個罪魁禍首會得到更應有的懲罰,可是莫先生你知道嗎?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我的父母親人站在我的麵前看著我,他們不說話隻是看著我,他們在告訴我靳氏一家僅剩我一人茍活在世了,如果我依然仍由怯懦去猶豫,那麼如果官府還是當年那個官府,又或者換了一個郡守卻依舊不肯正視這個案子,是不是靳氏一家的案子還是隻能蒙塵,那麼多人的性命隻能枉死?” 靳竺已經淚流滿麵,他沙啞著聲音說道:“所以莫先生,我不敢去賭那個萬一,靳竺當年已經和靳氏一家死於那場災禍之中了,我如今還在世上,哪怕當年沙場之上生死廝殺我都咬牙撐下來了,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回到此處的我能夠以此手刃仇人,十二年來我甚至不敢生病不敢受傷,我就怕我哪天如果死了,那麼趙財一家依舊逍遙法外,我還如何去地底下去麵對那個已經死了的靳竺和靳氏滿門?” 靳竺最後哽咽著問道:“莫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做是錯的?可我真的不後悔。”莫藺身穿一襲儒衫坐在屋簷下,他那時看著泣不成聲的靳竺,安安靜靜地聽完了靳竺所有的話語,然後輕聲說道:“靳竺,我沒覺得你做錯了,甚至村子裡的人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之後,也許不僅不會說你做得不對,還要說你是孝心難得,隱忍至今隻為了靳氏滿門的冤屈能夠以血償還。” 莫藺伸出手指了指靳竺胸口的位置,緩緩道:“靳竺,其實你的內心一直在告訴你一個答案,那就是當年趙財殺害靳氏一家絕對是錯了,可是你為了復仇牽連趙氏太多無辜之人也不對,所以你才會說你並不後悔,因為你害怕我會告訴你這樣做是錯的。不是這樣的,當年在學塾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們一件事情,在這個世上永遠沒有一樣的心境,於是看待一件事情的根據和緣由也就各有不同,所以我覺得如果是我站在你這樣的一個處境,也許我都熬不到今時今日。” 莫藺呼出一口氣,那時蹲在書房門口的三位少年都看見了這位教書先生眼中的悲傷和失望,卻不是因為眼前的靳竺,他輕聲道:“可是這樣的對錯,不能這樣去告訴世人,就像我為什麼告訴宋郡守,今日處以斬刑的你,來龍去脈務必在告示之上寫得詳盡,而且還要告訴天下人這麼做不對,為何?”那時的莫藺就像是當年學塾教導靳竺的教書先生,靳竺猶豫道:“因為先生曾說過,規矩之外還有道德,道德也在規矩之中?” 莫藺點點頭,伸出雙手在身前畫了一個圓,然後又指了指圓圈內外說道:“規矩就是做圈定和約束,在這個既定的規矩範圍之內,就決定了人們什麼可以去做什麼不能去做,因為一旦觸碰了規矩的邊界,跳出了規矩的束縛就要接受懲罰,這既是規矩也是道德,是一種最低的底線。那麼在更大的道德之中呢,你靳竺今日為了全家性命報仇錯了嗎?世人不會這麼認為也不應該這麼認為,可是世人同樣不能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哪怕結局來看足夠圓滿,可是其中心路脈絡已經越出了規矩的範圍,此時用道德去衡量對錯,那麼世人就會認為這樣的道德在規矩之外,既然規矩和人心善惡觀念的道德產生了偏差甚至是矛盾,此時規矩就會失去應有的約束,那麼這樣的圈定就會被破壞,就像人們又回到莽荒時期的居無定所。” 莫藺看著靳竺,正色道:“所以宋郡守必須告訴知曉此事的天下人,靳竺報仇此舉觸犯了律法,那麼就該就該處以斬刑,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道德和規矩不是相互沖突的界限分明,而正是因為你靳竺的復仇並不合乎道德和規矩,所以此舉錯了。哪怕你靳竺是占據了大義和孝道,可是趙氏一家十四口人的性命不是草芥,如果任由一個人因為一樁覺得天經地義的冤屈就可以肆意尋兇,那麼千百年來聖賢道理的教化和禮法難道都是大話空話?世上可以有一個靳竺,但是天下人不能都是靳竺,所以你並沒有做錯,先生隻是覺得,你可以做的更好的。” 最後莫藺拍了拍靳竺的肩膀,低聲說道:“可是先生錯了,這麼多年哪怕我知道當年靳氏一家滅門一案疑點重重,可是我依然沒有追究查明,如果我做的更多一些是不是你也不會最後需要做到這種地步?” 靳竺仰起頭看著莫藺,看著這個十二年來已經兩鬢霜白的莫藺,他流著淚咧嘴笑道:“先生,你當年曾告訴過我們,這世道可以百般刁難坎坷委屈,卻萬萬不可去苛求一個好人,所以莫先生當年教導之功,十二年前為我靳氏滿門築碑之德,靳竺在此拜謝。” 靳竺拜倒在地,三跪九叩,這是靳竺這麼多年依舊牢牢記在心中的道理,所以他感恩懷念每一個在人生道路中遇到的好人,也因此願意舍棄了茍活性命讓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靳竺離開之後,莫藺獨自站在院門外相送,許久許久都沒有挪步,那時的莫藺好像更加失望了。 雨幕中油紙傘下,君策抬起頭看著莫藺,輕聲問道:“莫先生,我可不可以問一問,那時宋郡守問的那個問題是什麼?”莫藺雙手籠袖,看著雨珠墜落傘麵四散綻放,他緩緩道:“宋郡守問我,為什麼選擇在這偏遠村野當一個教書先生?”莫藺露出了微笑,他指了指君策背在身後的包裹,在那其中有許多的聖賢書籍。 莫藺輕聲道:“因為我發現自己好像還是喜歡讀書,甚至已經沒那麼想當一個好官經世濟民,雖然也沒有了這樣的機會。可是我覺得在學塾就很好啊,看著那些好像本該一輩子不會讀書識字隻能在田間地頭度過此生的孩子也能坐在書桌前朗朗誦讀,我就覺得這樣已經是我想要看到的最美的風景了,哪怕我知道他們最後走出學塾依舊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拿起書寫一寫字,可是書上有那麼多的風光,有那麼好的學問道理,此生怎麼能一無所知呢?” 莫藺看著三位少年,正是大好年華,他笑著道:“我們可以對世道失望,也可以對人心失望,卻萬萬不要對自己失望,因為書籍還在,書上的聖賢道理也還在,哪怕這世道對錯難分善惡難辨,可這不是一個人能夠不去明白是非道理的緣由,正是因為這個世界讓太多的人失望,所以規矩、禮法、道德才那樣的重要,它們就像懸掛天上的日月和銀河,隻要依舊能夠照亮人心,那麼就總還有希望。” 君策作揖而拜,正心誠意,他恭聲道:“君策拜謝今日莫先生傳道之恩,學生受益匪淺。”莫藺哈哈大笑,他看著三位少年,朗聲道:“清靜求真的道士,自在慈悲的和尚,還有遊學問道的讀書人,少年郎就是這個世道的希望啊。” 最後三位少年並肩站在學塾院門外,恭敬行禮:“道德穀長生觀清浚、君策,道德穀圓一寺真頁,拜謝莫先生傳道之恩。”莫藺愣了愣,看著三位少年遠去的背影,他突然高聲喊道:“原來是道德穀上的三位小先生!道德穀上的風景一定很美吧?” 君策轉過身笑容燦爛,他喊道:“道德穀上,書很多。”莫藺哈哈大笑,開懷暢意,他拍打著身上的儒衫,朗聲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真是美極了。” 莫顏桑走上前一步撐開油紙傘,她看著好像從未如此開心的父親,低聲問道:“爹爹,他們來自道德穀?”莫藺點點頭,笑著道:“原來是道德穀山上求學問道的小先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難怪有此淵博學識,難怪有此道德正心,難怪有此向道赤誠。”莫顏桑望著他們的背影,許久許久沒有說話。 那個讀書人打扮的少年離去之前,與她告別時候說了一句話:“煎藥一事頗多講究不敢妄言,隻是我當年習慣在柴火之中加入一張紙,紙上可以寫任何東西,祈求病癥快快好起來,祈求娘親喝藥的時候沒那麼苦……”說到最後,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他還是笑著說道:“心誠則靈嘛。” 莫顏桑手中攥著一張紙,寥寥數字,“藥到病除,願娘親快快好起來,莫顏桑”,最後的姓名以生澀行書寫就,是那個少年在月色下所教,莫顏桑看著雨幕下的遠去背影,露出笑意。 原來是道德穀上的小先生啊,以後求學問道,也一定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讀書人吧。 山路上,腳下泥濘,有個背著桃木劍的小道士問道:“君策,你覺得莫先生這樣的讀書人好不好?”一襲儒衫的少年點點頭,說道:“很好。”手中撚著佛珠的小和尚笑著道:“看來今後長生觀要多出一個書院小夫子了啊。” 儒衫少年搖搖頭,卻揚起笑臉道:“現在的我依舊不算是一個讀書人,可是我會繼續讀書,知曉道理,因為我覺得如何去看待這個世界可能不是因為讀書多寡,卻一定是因為心中有無道理,就像莫先生說的,規矩和道德是支撐世事人心的根據和緣由,那麼就且再多走一走再多看一看,也許書讀百遍其義自現。” 山水萬程,有風雨也有晴雲,路迢迢兮,吾將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