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玄功(1 / 1)

隻見高滄侯又開始吃了起來,他的吃法迥異於毛端陽,雖然也是大口大口地吃,但還算細嚼慢咽,甚至不時還停下嘆口氣,發出嘖嘖的贊美聲,這吃相說實話不咋樣,但還算正常,但是他的人卻有點兒不正常,以至於吳老泉瞪大了眼睛,生怕自己眼花了。   但見高滄侯整個軀乾似乎漲大了一些,而且還在不斷漲大之中。這樣他那還算正常的腦袋顯得怎麼那麼小了,而他那標誌性的大屁股都看起來縮水了不少。看起來都有些像頭小象了。   對麵的毛端陽本來個頭就不大,而高滄侯是個大個子,現下軀乾又厚壯了五成,二人隔桌比吃,恰似一個頑童和一個巨靈在交手。   毛端陽小眼一收,眉毛立了起來,二話也不說,又接著吃了起來。   一盞茶工夫,隻見毛端陽吃得搖頭擺尾,高滄侯吃得不亦樂乎。   一炷香工夫,隻見毛端陽開始放緩進食速度,而高滄侯卻加快了三分。   半頓飯工夫,毛端陽已經食難下咽了,而高滄侯卻更快了三分。   毛端陽看著眼前這個像吹了氣長起來的家夥,實在是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橫想不通豎想不順,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食物,抄起桌上的茶壺,往地上一摔,隻聽啪的一聲,摔個粉碎,接著一挺身,就躥上了桌子,跟四兩棉花落地似的,連滿桌的盤盞都一點兒沒搖晃。他居高臨下,瞪著高滄侯,眼睛都紅了。高滄侯也不示弱,霍地站起身形,一搖“小腦袋”,嘴裡還含著沒吃完的鴨子,含含糊糊地問:“咋的?不比吃飯比跳高了?”   毛端陽道:“你出老千!”   高滄侯瞪眼:“我賭得一向公道,不信你去黃山問問去。”   “你變得這麼大,等於兩人跟我一人比。”   “要這麼說,你也出老千!”   “怎麼講?”   “你吃飯跟餓死鬼投胎似的,等於我一人跟一人一鬼比。”   毛端陽聽了這話,臉上煞氣又現,他盯著高滄侯看,對方滿不在乎,村紅的臉上透著點兒揶揄的勁兒。   正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那一直伏案的醉漢突然挺身坐起,嘴裡發出一聲“嗯”,同時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然後回過頭來道:“翻天豹子你坐回去,那位先生說好文比的。”眾人看他,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甚瘦,但臉盤不小,還帶些雀斑,眼神甚是鬆散,帶三分醉意,頦下一叢黑須,像是在上等好酒裡泡過也似,格外的油潤發亮,看麵相跟一身的文士裝束頗不相稱。   毛端陽倒也聽話,悄沒聲息地又跳下桌子,隻聽那醉漢懶洋洋道:“這位高朋友,好俊的氣功啊,大可撐天小可縮地中則化身萬千,你黃山這門虛空大衍玄功,並未失傳啊,而且猶有精進,你莫非是應波臣的徒弟?”   高滄侯把手中的食物往桌上一摜,擦擦手抱拳示意,“不才正是恩師之關門弟子,聽您之意,是認得我恩師了?日後你見了他可別說我露了這手功夫,尤其別說我把這神通用在了打賭吃飯上,行嗎?”   “好的。我自是認得的他的”醉漢嗬嗬一笑,“隻可惜他不認得我。”   高滄侯有點兒憤憤然。   吳老泉心中既驚且喜,虛空大衍玄功乃黃山派鎮山雙絕之一,與刀法並稱,但據說已失傳很久,他自己就隻練了六十四路奇峰怪石刀法和師傳的三仙內功,從未接觸過虛空大衍。那三仙氣功是黃山第九代掌門觀蓮花、天都、光明頂如三仙人對坐而悟出的,雖然了得但畢竟難比雙絕。當下他哈哈一笑走上前去,抱拳拱手向醉漢道:“這位朋友是老營的吧,恕在下眼拙,請教閣下尊諱如何,仙鄉何處啊?”   “我是李過……”這話一出,滿堂大嘩。   李過,原名李錦,更名“過”後,表字為補之,“一隻虎”的諢名無論在江湖上還是在廟堂上,都如雷貫耳。他是李自成的侄兒,都是陜西米脂人,從小跟隨李自成轉戰天下,身經百戰,江湖上盛傳,他曾經在江湖八大世家中的灞橋柳家做過六個月的仆役。柳家以毒藥火器和醫術著稱,七色絕殺霸道詭譎,令人聞風喪膽,享譽武林三百年。李過以絕大的天賦與勤奮,利用這六個月的時間學得了一些柳家的絕學,從此縱橫沙場,近身交手無論馬上步下都難遇敵手。即使在李自成死後,他和舅舅高一功一起,帶領大順軍部隊與滿清擁有赫赫戰功的阿濟格部血戰三個月,從黃河殺到長江,一路居然和強大的清軍互有勝負。後來率部聯合南明堵胤錫,號“忠貞營”。隆武唐王恩賜其名為赤心,封為興國侯,但糧餉給養不足。之後李過一直在湖南活動,也有傳言說他入桂滇結盟李定國,但從無確信。   今年夏杪,清廷曾貼出布告,稱李過在軍旅中感瘟疫而死,卻沒幾個人肯信,尤其江湖人很多認為他得了灞橋柳家的真傳,醫術甚高,當年李自成和孫傳庭在河南大決戰時,正逢瘟疫流行,傳言李過正是闖軍中治療瘟疫的主要人物。   話說當日孫李之戰,以明朝之搖搖欲墜,而孫傳庭更是剛被糊塗皇帝朱由檢自監獄中放出,臨時拚湊了一支聯軍,猶一度殺得闖軍大敗虧輸,降的降,逃的逃,甚至令李自成興起了再次歸降之意。可惜在戰鬥關鍵節點上,兩場暴雨,天不佑大明,也不佑一代名將孫傳庭,孫軍最終大敗,李過也為闖軍決戰中艱難擊潰孫傳庭立下大功。而孫督師這麵大旗倒下後,明朝就再也沒有組織起對闖軍像樣的抵抗了,有實力的軍鎮要麼投降,要麼擁兵自重袖手旁觀,李自成第二年就得以稱帝,接著就殺入了京城。   是以,像李過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感染瘟疫,還不能自救呢?很多人心裡都有這個疑問。很多人心裡也都有一個李過的形象,有人覺得他虯髯兇橫,有人覺得他虎頭彪軀,有人覺得他蒼白陰狠,也有人覺得他儒雅瀟灑。可哪個都跟眼前這個帶著幾分酒氣的平凡漢子對不上。   隻聽那醉漢又續道:“……的徒弟李來貞。”   不消說,又是一次大嘩。吳老泉微微皺眉,道:“李朋友真愛戲謔,我吳老泉卻是一貫死板的很,自愧不如啊哈哈。”他掃了一眼桌子上的盤盤碗碗,“別怪老吳我掃興啊,這第一場賭局的勝負,該是分出來了吧?”   李來貞聞言麵色一變,剛才那股漫不經心的勁頭沒了,透出三分兇相,那毛端陽聞言,眉毛一下立了起來,隻因現在桌案上的食物,有五成五是高滄侯吃掉的,他隻吞下了四成五。   這時那適才提議文比的文士又開聲了:“方才我等進屋時,這……位毛朋友就在吃肉饅頭,貌似已吃了一陣了,此番對賭吃飯雖是毛朋友提出,但還是公正些方好,是以在下提議,這第一局嘛,就當作和局,如何?”他此番說話,已經比適才利索了一些,可能是路上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緣故。   “著啊!”毛端陽都快蹦起來了,“這位先生講太對了。”   高滄侯一臉苦笑,朝毛端陽一豎大指:“贏你太難,我都把師父不讓外露的功夫用來提升飯量了,但腮幫子都嚼硬了,還是勝不了你。”   毛端陽見對方坦承無法取勝,好勝心得到滿足,也說了實話:“我小時餓過七天七夜,是以現在可以一頓吃七天的食物;餓的時候找到甚麼都吃下去,樹皮啊、黏土啊、雜草啊甚至凳子,是以現下我吃啥都不用嚼了,倒也從不礙事。”   “俺從小跟著師父吃香喝辣,一頓不差,真無法想象七天七夜沒飯吃是啥滋味啊,你可真不容易。”   “無妨,後來我投了闖王,現在更是明朝的正規軍了,也頓頓不落下了,有機會就豪吃一氣,跟今天似的。”   “甚好,甚好。”   “我說你那氣功夠牛的,這都比完了,趕緊撒了氣,收了神通吧。”   “嘿,你提醒的對啊,我這光顧著說話,功還沒撤呢,你等等啊,我收功以後咱倆一起去趟茅廁可好?”   “甚好,甚好。”   ……   兩人剛才還劍拔弩張,這麼會兒倒惺惺相惜了,都相約一起如廁了。   隻是毛端陽開頭那句話,聽在很多人耳朵裡,都甚不是滋味。   劉五爺是保定人,當年是當兵吃糧的行伍出身,跟大順軍打過仗,所以認得那個莊稼漢。他本來打心眼裡煩這些流寇,能打就打,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就降,降了以後再打。打大仗的時候還把難民流民放在最前邊最外圍,他們大明軍隊的火器、弓箭和戰車都沒法用。但他心裡知道,老百姓要不是沒飯吃,誰願意當流寇啊。   明朝賦役在丁口以外,有力差和銀差,嘉靖末年推行一條鞭法,把夏稅、秋糧、存留、均徭、裡甲、土貢等全部合並,以一條總征之。也就是先把各種稅合並,再把各種徭役合並,再將二者合並,一切都以白銀支付給朝廷。   但後來一條鞭不變,而雜役又加,再加上所謂三餉的遼餉、剿餉和練餉,層層遞加。其實百姓所納賦稅中本來就包含給地方官吏的額外費用,如存留如加銀如常例,但貪官汙吏豈有饜足?往往在朝廷稅收之外,又額外催收各類苛捐雜稅,且一切都要用白銀支付。   明朝初年,洪武皇帝朱元璋乃以布衣起於阡陌推翻強權,人稱得國最正,且他勤勉力行,還要求百官樸素,甚得美譽。但人物事務往往具兩麵,他登基後又開始史無前例地集權,大規模殘殺功臣,並乾脆撤銷丞相,隻設內閣,把文官之魁首變成他自己的文字秘書,出版自己斷獄的語錄《明大誥》,要求家家有人人讀,另外否定孟子的輕君思想,將他塑像拉出孔廟。與此同時,朱元璋還大力打擊大地主和名門望族,另力崇節儉,但官員薪水既低,還被要求為老百姓服務,在低效率的工作環境下,再以抽象的道德配合過於嚴苛的法律,這過於簡單化和理想化的政策也因而並無配套的技術和法規來緊密配合,朱元璋生前指定的接班人朱允炆,又在其死後很快被朱棣取代。隨著時間推移,一方麵因商貸不行人有賢愚勤懶,再加上一些豪紳的不法行為,農村土地兼並越來越多;另一方麵因法規不健全而官吏開始大規模貪腐,最底層的老百姓本來就已在水深火熱中,又偏偏明朝皇帝嗜好白銀,收錢必白銀,出錢則錢鈔,大肆聚斂。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官僚士紳和大地主們,也紛紛囤積白銀,很多人還用白銀製造各種器皿,從而導致白銀流通趨緊,市麵上越來越不常見,可賦稅又隻要白銀,而日常生活中,白銀也是比錢鈔好用得多的通貨,因此底層百姓要想得到白銀,需要花費越來越多的穀物布匹土產方物來交換,這又是更加一層盤剝。   再加上明朝末年的乾旱和疫病,明朝老百姓的日子,已經是苦不堪言了,像毛端陽那樣七天七夜沒有飯吃的,也就在所難免了。   而那提議文比的漢子,更是心頭酸楚。他一貫以天下為己任,又深知明廷種種之弊病。他父親是東林黨知名人士,在東林黨與魏黨黨爭之時,魏忠賢黨羽編撰《東林點將錄》,其父被安上了急先鋒索超的名目,最終被害。為報父仇,他自己十九歲即錐刺魏閹門下第一高手,名滿天下,年過弱冠已成東林黨活躍人士,後雖屢次科舉未中,但文采早已享譽儒林,還被推舉為復社領袖之一。崇禎自盡後,阮大鋮當年推薦給周延儒的馬士英,搶先在金陵擁立福王,本來如果勵精圖治上下齊心,非但可保半壁江山,即算是打回BJ也非不可,但明末大範圍的黨爭和隱藏其後的帝後之爭,立儲之爭乃至君子小人之爭一直蔓延到南明小朝廷,以江北四鎮為代表的軍隊抗敵不行,擾民有方,最終是朝不保夕,灰飛煙滅。   阮大鋮本來也是《東林點將錄》中人物,但又投入魏忠賢門下,是以被激進的東林黨人視為叛逆,尤其不容。魏閹倒臺後,他因逆案削職為民,在南京結交遊俠、談兵說劍、圖謀邊事,並與官僚縉紳頻繁往來,力爭復出。復社吳應箕、冒辟疆、陳定生聯合吳縣揚廷樞、蕪湖沈士柱、無錫顧杲等一眾復社名士,經幾年醞釀,於金陵鄉試之時,在冒辟疆的淮清橋桃葉渡河房,召開大會,正式發布《留都防亂公揭》,聲討並驅逐阮大鋮,當時在公揭上簽名者凡一百四十二人,領銜者二人,一為東林弟子代表顧杲,素來激情如火,好名好事,另一個就是這個漢子,他是作為天啟朝因閹黨專權而被難的諸家代表而公推為簽名領銜者的。公揭一出,遂與阮氏結下了不解的冤仇。   本來黨爭之源起,就與萬歷朝朱常洛與朱常洵爭太子位有關,也有人稱東林黨即後黨。其時馬阮擁立福王,而東林復社意在潞王,再加上之前的恩怨,更擔心今後的清算,是以朝中黨爭依舊不斷,馬士英當年得阮大鋮推薦上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如今自然大力提攜之,阮大鋮也開始利用權勢報復復社人士。這漢子本在金陵欲為福王獻策,隻得返鄉。未幾清兵破城,福王身死,在紹興又興起了魯王朝,他組織鄉裡民兵,投奔魯王麾下,受封高官。但沒想到魯王此人庸碌無能,手下權臣大將又各懷私心,第二年即被清軍大破,政權崩潰,魯王流亡海上,他堅守孤島未成,又泛舟出海尋覓魯王。短短幾年,他已經身經刀兵駭浪,猶百折不回,如今因一樁大事來至北京城外,聽了毛端陽的話,他不僅痛恨蒼天無眼官吏無能,更在此之上對以朱由檢和朱由崧所代表的帝王及其牧天下之術,越發不滿。   何期吾中國之奸黨皆被獲?何日吾中國之民無饑饉?何時吾中國之民有歡歌?他搖頭嘆息中,依稀聽得李來貞和吳老泉又說了幾句,好像是都同意第一局是和局,第二局就是他倆來比了。比甚麼呢?   隻見兩人在另張乾凈桌子上端然對坐,那李來貞閉起眼睛,嘴裡念念有詞的,而吳老泉則是一貫的樂嗬嗬樣子,拉著掌櫃的耳語了幾句。   王掌櫃連連點頭,一會兒的工夫,後廚就一個托盤傳出四色按酒果品,那吳老泉也不讓對方,自顧自吃了起來。   “難不成又要比吃飯?”   但見李來貞猛地睜開了雙眸,拍案大叫:“店家,拿酒來,白乾,兩壇,摻水的不要,兌茶的不要,不陳的不要,不烈的不要!”說了幾句話,他那無神的醉眼一下子亮了,三分醉意也不見了,就像是個剛睡飽的頑童,看到了走街串巷的貨郎,滿臉的興奮,全身的躍躍欲試。